第37章  网

熙熙人流交织城市的夜景,繁荣是它的主调,暗影在副曲中游弋。
丹霜再次回头,没有异样。当她抬步,如影随形的窥伺又浮现。
有人在跟踪她。
神经发出毛骨悚然的无声呐喊,沉寂已久的危机感又从身体内浮现,这是逃荒人在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在逃生路上,她已经数不清多少次面临这种窥伺。
这个男人,大概率是个男人,已经跟踪她好几天了。她加快步伐,用余光打量身边,伸手探到怀里冰凉坚硬的金属——一把短刃。摸到它,丹霜绷紧的肩塌下几不可查的角度,可马上,她又警觉地把脑内的弦拽直,逃荒路上,无数人就丧命于危机解除后的片刻,前车之鉴已然如秋日落叶铺满行进的道路了。
丹霜将手置于身前,用能最快抽出利刃且不会被怀疑的姿势前行。人群五花八门的气味不停地侵袭她不堪骚扰的鼻子,一重又一重的步伐在她耳中荡漾。
走出这条街,来到岔路口,她步履一顿,回忆这片区域的街巷,毫不犹豫地朝着与回家相反方向的大街走去,鱼儿没入潮水,无声无息消失。
有人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两人不近不远地走着,忽然,岔路涌出一群人,就像一条不在地图上的下游支流,奔涌着汇入长河,搅动了默守陈规的平缓水流,河水巨浪激荡,水纹紊乱,鱼群轰然散去,猎物消失了。
布鞋停下,它的主人浏览眼前的人群,它一会儿朝左,一会儿往右几步。最终,这双鞋还是心有不甘地困顿在原地,久久徘徊,两个小时后才调转马头,打道回府。
在确定对方已经被甩掉后,丹霜才挑了一条远路绕回家。
路况越走越糟,地上铺着的砖渐渐消褪,露出底下压实的黄土,路宽也渐渐缩窄,由几辆车宽的大道变成仅够两三人并行的小路,高楼渐行渐远,淡成话剧背景,出现在视线内的,是挤挤挨挨的矮房子,或者挤满人的小楼房。
再往前有一个水井,早晚都有女人接了工厂或者大户人家的活在井边洗衣服,从天蒙蒙亮洗到夜深人静。丹霜上次看见一个刚来的小姑娘边洗边哭,哭到后来泪都干了,手上仍重复着搓揉衣服的动作。
她想起燕台。
一样地惹人讨厌。
后来,小姑娘已经很熟练了,再没有哭过,只木着一张脸,手上却没停,就像工厂里的工人。工厂里有机器,说是从外国买来的,从早工作到晚,只需要有个工人在旁边看着,随时换线。工人站在它身旁,却比它更像个死物。
她自然而然想起朝云。
仍是让人讨厌。
丹霜的步伐渐渐慢下来,她累了一天,方才又时时担忧危险,如今彻底放下心来,就渐渐支撑不住了,拖着步子前行。
她路过洗衣的女人,路过刚回家在台阶上休息的男工人,路过灰扑扑的小孩,走进其中一栋楼。楼下大堂,房东和几个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桌上的方块碰撞噼噼啪啪响,房东见她进来了,只来得及分给她一个眼神,下一句就开了。
赢了的开怀大笑,输了的怒骂,喧嚷声一直传到楼上丹霜的房间里。楼上的夫妻在吵架,楼外有个女人在打孩子,小孩的哭声穿透毫无隔音效果的木门,直直地往丹霜脑门上刺。
丹霜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房东放在这儿的空箱子,尚香帮她准备的衣物就放在里面。她偷偷拿了工厂不要的布料,缝了两个钱袋,一个藏在箱子的衣服里,一个塞在枕头底下。
这间屋子就是她拜托尚香找的屋子。尚香对这儿并不满意,可丹霜原先是个农家女,逃荒至此,又被迫做了几年妓女,她什么都不会,不识字,连种田都忘了七七八八,只有一股子狠劲,去工厂干活是她唯一的出路。然而,一个工人,要怎样支撑一个好住处的租金呢?
工厂的劳动并不轻松,老板好像不晓得工人不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机器,只时刻让他们完成日渐增多的任务。
随意吞了些馒头,丹霜将怀里的匕首拿出来。这是她离开前,朝云托兰香转交的。朝云总算做了件好事,丹霜想。她当日之所以能够离开,大半要仰仗这把刀的功劳。
兰香搞到的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该睡死的客人醒了过来,扯住丹霜要叫伙计。若是没有匕首,恐怕她就要捉到被打死,后续的一切都会流产。
她再次擦了遍匕首,短刃在昏暗的灯光下骤放锋芒,坚冰般的光影衬得她神色狠戾。
想到跟踪她的人,丹霜眯起眼。她讨厌被人追着四处逃窜,如果可以,她就……丹霜低头注视手中的凶器。
将短匕入鞘放到枕头下,确保自己一惊醒就能抽出刀后,丹霜从枕头下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杆铅笔,将今日自己偷听到的汉字记到上边,复习一遍前面的,才睡下。
过量的体力劳动让她迅速入睡。
在失去意识前,她脑子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样的生活,和逃荒时,和从前在农村,和她当妓女时,有什么不同吗?
都市里不仅有低矮的贫民窟,还有高楼林立,同一座城市中,却是无法重叠的两个世界。
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俨然天上人间,不可直视。
阿槿站在男人身边,当一个漂亮的装饰。她冷眼旁观天国里糜烂的交易、虚伪无趣的交谈、视而不见养出的残酷天真……她曾经是这舞池中的舞者,得意于身份却不自知的无知小姐。再次光临这般场合,却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如此观察宴会人物们的行止,倒也很有趣。
她只要负责宴会过程中微笑不从自己的脸上摘下,就完美完成任务了。
林觉新今日是来参加宴会的,被请来演奏唱歌的也另有其人。
阿槿微笑着看林处长和其他与会者谈笑风生,间或应承几句,或者为陷入僵局的谈话者解围以及被用来作为谈话对象。
宴会还没进行到一半,这位长袖善舞的林处长已经和会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交换过联系方式了,连那些新人后辈亦或尚无名声之人,也都受宠若惊地被他招呼过。阿槿疑心此人已经将举办宴会的厅堂内的人的名号全都记住了,她甚至看见他与演唱一轮下来休息的妓女和明星交换了名片。
有些人,纵使你不喜欢或者不赞同他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和能力有独到之处。
林觉新就是这种人。
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阿槿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做出了判断,毫无缘由的,即使林觉新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风度翩翩,无微不至,他对家人的照顾也加强着君子的形象。
有时,阿槿想,要是杨斯善有他半分狠心,是不是不会沦落到如此窘境?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斯善有心隐瞒,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刘治于他们二人,关心则乱,之前百般隐瞒,最后还是来了一封信,将真相倒得一干二净,事态之严重大大出乎阿槿的想象。
否则,她何至于去找兰香和燕台。猝然而至,生怕别人猜不到她有大事么?
可惜,狠心就不是杨斯善,而是林觉新了。
阿槿脸上的笑意掠过一丝苦涩。
宴会进行到一半,林觉新再一次说服一位外国谈话者后,找了个托辞,带着阿槿去往大厅,寻了处无人的地方休息。
他们来到大厅出口长廊上。林觉新松了松领结,满面笑容:“今日多亏了阿槿帮衬,你可是我的大功臣。”
“是了,我自然是功臣,不知你要用什么酬谢我?”阿槿从来没见过他不笑的模样,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只跟着对方一块装傻,做出熟稔恃宠的模样。
林觉新:“你想要的,我哪里有不给的?就是你想要我的心肝,我也舍出来博你一笑。”
这话肉麻,阿槿作出一副小女儿态:“真的?你不过说些胡话哄我。”
妓女的伪装,嫖客难说看不看得出来,但逢场作戏,惺惺作态,正是此中之乐。林觉新亦是如此,真情假意间的游荡,反而更引人探寻,无数人飞蛾扑火,无数人血本无归。游戏的佼佼者,既不需付出太高的成本,又可以获得栖息之所。
两人又是一阵无意义却未必无趣的废话,都看向宴会厅中的柳小姐。柳觉新来这儿是为了正事,柳小姐却是真正来游戏的。
她无忧无虑地穿梭在花丛中,偶尔在其中一两朵鲜花上停落,又很快启程,没有枷锁,没有包袱,没有什么绊住她。阿槿平静地看着柳小姐,她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柳觉新注视着妹妹,神色温柔。他在宴会里折腾几个小时,或是床上床下,没有哪一刻这么真过。
休息了一段时间,他们又自投名利的罗网。
——
第三十七章·完
作者有话说
    看我的大纲,再看这儿,一时心情复杂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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