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惊闻

冰雪撞上火焰,冷热交加。
阿槿瞪大眼睛,就像有几百只老鼠一起啃噬,接着数不清的虫,蚁爬过她的神经。她尖叫着在地上打滚,精心修饰过的水红色指甲在白玉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触目精心的血痕。
她不仅要把衣服撕烂,还要把骨头穿着的这身皮撕开,把皮下的虫蚁一个个的挖出来。
有个声音徘徊在她耳边,低声诉说着能够缓解这场折磨的灵药的名字。
当那个名字被念出,阿槿的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幽微的糜烂甜香,这个害她沦落此种境地的罪魁祸首甫一出现,立即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
她发作起来,着了魔,癫狂的女鬼,口中喃喃:“给我!给我……鸦片……给我……求你……”这句话就像是洪水期乍然打开的闸口,一旦开启,无法逆转,后面所有的话如同被储蓄的洪水碰上了一条裂缝,野马脱缰奔腾而出,自尊变成了水中浮枝。
无数她沦为妓女时都不曾说过的话脱口而出,毫无自尊,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黑暗里传来得逞的窃笑,鼠辈在看见一个曾经高傲的人抛弃自尊,低头向现实俯首后,怀抱着卑劣的愉悦,为自己的诡计弹冠相庆。
门外有人烧起鸦片烟,鬼魅的气息从所有缝隙渗入屋内,密不透风地网住屋里负隅顽抗的困兽。
最后一点抵抗终于消失,阿槿的指甲剐蹭木门,鲜血留下暗红的轨迹,她尖叫着“给我”,想要得到哪怕一点点解脱。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道焦急的声音——
“阿槿。”
阿槿从梦中惊坐而起,她抹了把下颌的汗,光隐隐约约地透过苹果绿的窗帘布,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绿光。
她踢开床边的一双葱绿色拖鞋,赤着脚走到窗边,“哗啦”一把拉开窗帘,白光拼命地挤进屋里。此时已是盛夏,蝉鸣仍不知疲倦地翻涌着,就像垂死的舞女的最后一支舞,秋季快要来了。
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得直冒烟,热气让万物都有一种错位感,像女郎身上的线条,袅袅娜娜地扭曲。空气这点微末的流动,挂拉了阿槿耳后的细发,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顺势将被汗水黏在颊边额上的碎发一起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很安静。
远处的警察早早躲到了树荫底下,偶尔有路过的工人、车夫和小贩,大热天地顶着太阳前行,自行车车铃或者打锣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响。
有一个乡下打扮的女人带着孩子向这边走过来,她紧张而努力地辨认自己的目的地是这些新式洋楼中的哪一栋,孩子被热哭了,她顿时局促起来,大声喝骂,立刻,她又认识到此举不妥,涨红了脸,扇了孩子一巴掌,粗鲁地扯着他往前走。
阿槿看了一会儿,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天下太平,只嫌太热”的荒谬感,再看下去,她估计都要忘了不远处的战争和这座城市里正发生的罪恶。
但是,由于才离去不久的梦,她现在急需透透气,阿槿俯身拿过散落在床上的已然皱巴巴的几封信,靠在窗边,岔开,借着光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好像吸走了她所有神情,她放下信,表情空白地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一阵热浪罩上阿槿,她如梦初醒,眨眨眼,慢慢拿起信,继续读。
半晌,一滴泪“吧嗒”地落在纸面,氤氲了本就歪歪扭扭的字迹。
——
刘治透过车窗望向对面的门,绿荫遮住了视线,看不清楼上的窗户。屋子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
他今日有种莫名的坐立不安,也许是因为夏天,胸口一阵阵心悸。
没事,只是来见见阿槿而已。刘治心里安慰自己,等下从杨家出来,他就去看看医生。
然而,萦绕在心头的窒息和阵阵胸闷还是搅得他十分焦躁。
“叩叩”。
车窗突然被人敲响。
刘治拨开窗帘,是阿槿。他松了口气,忙打开车门:“快进来,别晒着。”
没有回应。对方沉默地上了车。
这位可怜的尚不知将要遭遇到什么的好心人抬起头,才发现大事不妙——阿槿神情肃穆,平常笑盈盈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兴师问罪。刘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词,或许,并不准确,但他的直觉如此告诉他:“怎么了?”他颤颤巍巍地开口。这一天总要来到,但他没想过会这么早。不,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哪一天都会嫌早。
阿槿并没有让危险如约而至,她非常平静地开口说起了最近的事,就好像今天的会面和从前别无二致,她的行为也是这样表现的。
刘治很想相信她,如果阿槿的脸色没有那么严肃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姑娘,”阿槿说。
接下来,她絮絮说了很多。
她说起小姑娘怎样担惊受怕地同她一道出来,说同华院有个妓女杀了恩客跑了,同华院的领家妈妈勃然大怒,却只留下对方一根指头,现在很是焦头烂额……
刘治提心吊胆地听着,只觉得时间一分一秒都难熬。
等到他一把骨头都快熬烂了,阿槿突然停下话题。这是一种解脱,也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刘治从来没有觉得对话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
“刘先生,”阿槿终于问出这个双方都等待已久的问题,“斯善最近怎么样?”
刘治:“他过得自然很好,身体已经好了泰半,只是病情有点反复,不过医生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吗?”阿槿似乎漫不经心,同她方才的态度判若两人,“我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
“唉,”刘治捏了把汗,硬着头皮继续道,“你不要信外头的风言风语,市井里的混子最爱听这种胡话了……”
“刘先生!”阿槿猛地开口,打断了刘治的絮絮叨叨。
刘治沉默了。
马车里的气氛被冻住,无法动弹,连最轻微的拉扯都不能有。
“……”阿槿撑着身子坐起来,她靠近刘治,哑着声音问,“他病一直没有好是不是?”
刘治嗫嚅着开口,阿槿按住他的手:“别再说那些漂亮话了,我想听实话。”
这话落进刘治的耳中,一时间,五味杂陈,都在他心中炸开,他的舌根发涩,哪怕是细如蚊讷的一个音节都浸淫着苦味。刘治张了张口,无言,在难捱的沉默中,他抬起头,这是一个信号,那条线紧接着被打得细碎,他全身战栗起来,闭上眼重重点头,这好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话,都是胡编的,是不是?”阿槿的声带宛如被人割破了,发出撕哑的呻吟,“他的病没有好,甚至更严重了。”
刘治点头:“是、是……斯善他……”他反复念叨着几个词,可最后,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般,哑口无言,干裂的双唇蠕动,最后只吐出一个,“对。”
阿槿眨眨眼,笑了起来,她想,这一定是她这辈子最难看的笑,可是她除了笑,好像也想不到别的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刘先生,以后,不要送钱来了。”
刘治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这个自己一直看做半个女儿的孩子:“什么?”
“把钱留给斯善治病吧,叫他别送钱来了。”
“不,其实没那么严重……”刘治急惶地想要打断她。阿槿直接道:“算了吧,我晓得这些都是你和斯善联合起来编的,他那个性格,若是手上有钱,肯定要把我赎回去,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不干不脆?我以前故意不往这边考虑,现在仔细想想一时周转不过来也就罢了,这么久了,杨家还周转不过来吗?除非杨家根本不是他说了算。”末了,她又轻笑了一声,“我在宴会上看见他二弟了,不过他没认出我。别人说杨家生意做得很大,怎么会缺钱?是斯善没钱了,对不对?”
她的话堵了最后一条退路,刘治无话可说。
“我们确实瞒了你很多,但钱是说好的,以后每个月你还是收下,不然你怎么过活?”刘治还想挣扎。
“你就和他说,我和别人好上了,看不上他的钱。叫他别想我了,我们小时候的婚约做不得数,等他病好了,再娶一门贤妻。”阿槿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她感觉有个人拿着钝刀一刀一刀地割她的心,可是,她脸上的笑还是摘不下去,“至于钱,我又不是没有营生,而且,我现在又不抽鸦片了,能花几个钱?”
最后,她下了车,阿槿扶住车门,看了他一会儿,说:“别告诉他这些。”
刘治看着定定她,艰难地摇头:“我不能……”
“刘先生,求你。”
“刘叔。”她最后说。
刘治端详她的神色,心中大为震荡,不觉热流涌上双眼:“阿槿,你从前不过问斯善,我从起以为你早已无意于他,可你现在……”他想起病床上的杨斯善,又想起阿槿刚才说的话,“你们两个……”
说又如何呢?故人相见,不过徒惹难堪,相顾无言。
“这世上比我苦的人遍地都是,”阿槿说,“我走了。”
刘治枯坐在车里,他看着这个孩子下了车,向报童买了份报纸,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最终,消失在门后。
有些重要的东西,和阿槿的背影一起消失了,清风明月不回顾。
他闭上眼,心下大恸,两行浑浊的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高高在上的金轮目睹了人间的这场对峙与告别,惨白的热光下,夏蝉仍自顾自地叫着,没有什么因这场痛苦的诀别而改变。又或许一浪一浪的蝉鸣是前尘迟来的葬歌。
——
——
燕台拆开阿槿的信,抽出信纸时,一张印满油墨的纸飘落,她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被裁减后的报纸。
寄信人不甚用心,大约是拿着剪子随手一剪又随手塞了进去,被裁减的边缘并不平整。
燕台边看边说:“唔,那个连环杀人犯死了。”
兰香随口问了句:“真的吗?”
燕台:“真的,和一个女工人死在一块,是杀人的时候被反杀了,就在城北……”
她话音未落,兰香猛地站起来,朝云也死死盯着燕台。
“怎么了?”
“在、在哪?”兰香脸色唰地白了。
燕台不明所以地将报纸上的地址念出来:“城北张家胡同……“
兰香几乎站立不稳,她和神情同样异样的朝云对视一眼。
朝云甩下一句话,匆匆离开:“我去问问。”
——
第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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