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走近了几步,这才真正看清了被围困在几个伙计间的男人,国字脸,倒八眉,眉毛上游客铜钱孔大的大痦子,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正气捂着脸怒视身旁的伙计。
这是四喜的熟客,燕台昨天晚上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昨天晚上茶房还卑躬屈膝地给他端茶递水,今天怎么就这个态度?燕台心中不解。
“姑娘,咱们这儿可是当家的吩咐。”
茶房说完这话,抱臂,轻蔑地瞥了眼燕台,如同在打量一件还算过得去的货物。
燕台被他看得反胃,一时没有动作。她本来不该惹事,只是现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见燕台不动,他挑挑眉,目光立刻不善起来,脚尖一转,面向女孩,拖长音道:“怎么,姑娘对当家的决定不满?”
“怎么会?”他的话勾动了燕台脑中的警铃,她眨眨眼后露出纯粹的笑容,一副方才被伙计的威势吓了一跳,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的纯良模样,讲话声音也不大,“我心疼大哥平日为院里辛苦,瞧着这人有点面熟,万一是个碰不得的,岂不是坏了事?”
小乞丐有一双大眼睛,定定看着一个人时,显得特别无辜,燕台露出学生特有的干净的笑,美色撩人称不上,唬人却显然是加成极大,几个伙计心里的疑虑和不满瞬间消去了大半。
但总有人不吃这一套。
茶房扫了眼其他人,“嗤”道:“姑娘,你一天接那么多客,北城里有几个男人你瞧着不眼熟的?怕是我认识的男人都没有你多。”
伙计们顿时哄堂大笑,除开四喜的熟客,在场的其他几个男人眼神一变,有人甚至开始不干不净地说起荤话来:“瞎说,我看姑娘和我就不太熟,要不然哥几个带你认认弟兄。”
说着,又是一顿笑,茶房的眼神里写满了轻慢。
我帮你把弟兄阉了吧,省得你到处发情!
不过,妓女平常什么荤话没听过?真放在心上,反而还要遭人耻笑。燕台在心里骂了茶房几句阴阳怪气,脸上的笑却没变,只一副没听到的样子,惊讶道:“可是,他是路二爷的手下啊。”
茶房脸色顿时一变,他身后一个伙计听了这话,肃容低喊:“别笑了。”
“你说真的?”
燕台装作不敢对视的样子,微微低下头,点点头:“我哪里敢骗大哥。”话音未落,对上困坐在地上的熟客惊疑不定的眼神,她平静地移开视线。
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茶房半信半疑:“若是真的,你又为什么来提醒我?”他平常可没少为难妓女们,之前燕台刚来时被罚跪,就是他为虎作伥,亲自帮领家把一个妓女打得半死。
燕台:“大哥们都是为院里做事,若是因院里的事惹上麻烦,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她平常对窑子里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虽然没有笑脸相迎,但也不像许多妓女那样提起伙计跟妈就面露嫌恶,这话虽然有点扯,但她说起来也谈不上虚伪,就连茶房也没阴阴阳阳,她继续道,“若是我记错了,左不过一顿打骂,可要是我不说,大家都在一块,以后见到大哥们,我岂不是良心难安?”说到这,她飞快地瞄了眼茶房,适时露出一点瑟缩。
茶房顿时了然,这是怕万一出事,他以后查出她知道这人的来历之后报复。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想:燕台出去过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人又是四喜的熟客,保不齐会和四喜说什么,若是东窗事发,稍微一打探就能晓得。
他哼笑了声,垂下眼睫,眼珠子在半阖的眼皮下滚了半圈,眼神一抬,就挂上了笑,同方才简直天差地别。
“妹妹,”他亲热地揽过燕台地肩,把她往前带了几步,亲切地说,“和大哥说说,这是怎么个意思?”他这话说得很轻柔,让燕台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燕台忽略掉手上倒竖的汗毛,眨了眨大眼睛:“嗯?”
茶房:“路二爷来窑子里的时候,有时确实会带手下的人,可这位……”他飞快瞥了眼身后愤怒的熟客,附在燕台耳边低语,“他是你四喜姐姐的熟客,和路二爷……不是一道的。”
好家伙,路纪华逛窑子还真带手下?那他手下得多尴尬?难不成也安排一个姑娘?那也够费钱的了。
燕台面上不显,陈恳道:“我确实看见了。”
“真的么?”茶房忽地面色一厉,冷冷地看向燕台。
“千真万确!”燕台佯怒,故意让对方看出她并不是真的生气,“若是不信我,不如把领家也叫来,这话我当着她老人家的面也这么说!”她感受到后背的冷汗滑过蝴蝶骨中间的脊椎,沿着相同的路线,飞速下坠。
真难缠!
不过,燕台当了一段时间的妓女,说谎的功力确实肉眼可见的进步,可喜可贺,茶房终于信了,他面色柔和下来,拍拍燕台地肩,敛去眼中的若有所思,笑道:“信,我自然信,哥哥不信你还能信谁?”他这就是在哄人了,“大哥还要多谢你呢。”
这番“甜言蜜语”,听得燕台一阵恶寒,但她不敢表现出来,仍是一副为了自己的方便虚与委蛇的样子,两人交换了个心有不宣的眼神,就要回到其他伙计那。
正当时,一张纸从茶房身上飘落。
燕台好奇:“这是什么?”
远处的熟客瞧见这张纸,猛地向这边扑来,却被伙计们架住,动弹不得。
“没什么。”茶房飞快地捡起这张小纸条,笑容不变,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收进口袋。
他不晓得燕台识字,可燕台却看清了,那是一张欠条,或者说收据,上面写着老巫婆收了赵诚赎四喜的两串大洋,明日去给四喜消捐。
燕台不晓得两串大洋一共多少块,但决计不少,赵诚八成就是四喜那熟客的名字咯,燕台晓得他姓赵,这收据理应在赵诚手里,现在却落在茶房手上……这些线索转了一道,燕台大致晓得发生什么了。
老不死的,就不怕下地狱人家拿你炸油锅,天天求神拜佛,却不干积阴德的事儿!
可惜这个年代没有法律能够收她,反而还对这种人保护有加。
燕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心中的目标一时动摇,可她一想到茶房方才的眼神和老巫婆平日里干的好事,顿时醒悟过来,这个世道,到哪里都是死,不如遵从自己的选择,反正现状已经够糟糕了,为什么不拼一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想不过是空费精力。
她回过神,便瞧见茶房往领家屋里走去,进去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心头一跳,燕台已经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了,她看了眼被围住的赵诚,伙计们碍于路纪华的面子,没有再对使折磨他的小手段,但也不让他动弹。赵诚灰头土脸,那张国字脸看起来竟有点可怜巴巴的,但他本人反而镇定下来,还看了眼燕台,显然,他反应过来燕台在干什么,刚才还骂骂咧咧的嘴闭得跟蚌壳似的,看得边上的伙计心里打鼓。
屋子里断断续续地响起说话的声响,不一会儿,老巫婆拉着那张驴脸出来了,茶房赔笑跟在她后面。
趋炎附势。燕台心中愤愤几句,面上一白,看了眼茶房,又快速表现出一种诚实人的镇定。伙计既然说了是老巫婆吩咐的,那茶房没道理不告诉老巫婆,燕台也是想清楚才淌这趟浑水的,不然她随便扯个理由走就是,事情解决不了,还不能躲吗?只是她没想到,他会当面把老巫婆找来。
这也是没办法,伙计平时能给妓女使绊子,一般的妓女却未必能报复他,又不是谁都是兰香凤仙那样的头牌,也不是谁都有阿槿和朝云那样的怪脾气,碰上这样的妓女,他见风使舵比谁都快。
好大哥冲燕台一笑,掺了几分幸灾乐祸和试探。
老巫婆气势汹汹地来到燕台面前,吊着眉梢:“小丫头片子,你倒是长本事了,连我手底下的人都敢骗,怎么,晚上接客挺尸,白天到这儿来骚?臭货!”茶房阴阳怪气的本事比起老巫婆实在得甘拜下风。
燕台现在心里把老巫婆全家问候了个遍,脸上却很无辜:“我哪敢骗您啊?就算我胆大包天,也大不过家里的棍子啊。”她真情实感地颤抖了一下。妓院开张,老板都是妓女名义上的爹妈,妓女是干女儿,说妓院要讲家里。燕台对这套把戏嗤之以鼻,老话讲当婊子立牌坊,可见牌坊未必是婊子要立的,毕竟妓女可没那个闲工夫,有闲心做这些形式主义,都是背后驱使着妓女捞钱的老板。
可她这螳臂当不了车,除了不叫老巫婆“妈妈”,其他的还是要随波逐流。
老巫婆绕着她走了几步,她也不信这小妮子敢骗她,可她对赵诚有些了解,没听谁说过他和路纪华有联系。她心下有了计较,仍是恶声恶气地道:“不敢?只怕你都要掀了天了!你路二爷是什么人都能攀得上的吗?李三云不晓得,你还敢把我当傻子?我看你是一天不打就不晓得自己信什么?”李三云是茶房的名字,老巫婆扭头对他道,“把家法拿过来!”
燕台赶忙跪下,她晓得今天必然要吃几棍子,脸色泛白,脑子仍撑着清醒地转:“饶命!我怎么敢骗您呢?”她狠狠瞪了一旁看戏的李三云一眼,求饶,“我亲眼看见他在路二爷身边的!”
领家也不听,抄起棍子就打,口中道:“还敢唬我!”
“求您明鉴!别听了小人的挑拨!”燕台也不敢躲,躲了只怕老巫婆气性上来,打得更读,硬挨了几下,她咬牙喊道,“我真的看见了!”
领家也不是真的想打这丫头,万一真是她搞错了,岂不是弄巧成拙,把路纪华得罪惨了,她打了几棍子装样子,就停下来,旁边的李三云一脸遗憾,燕台心里气得对他祖宗进行了一次友好致意。
“说!怎么回事,你最好说实话,”领家板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扬扬手里的棍子,“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燕台劫后余生地咽了口口水,颤声道:“我上次和阿槿出去的时候,碰到了路二爷,我瞧见他当时就在路二爷身边,两人还说了话,路二爷那么厉害,那他不就是路二爷的手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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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