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纪华甫一在同华院露面,就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热情。
倒不是说人家平日里敷衍,这实在是冤枉话,就算他叫人家别客气,人家也不敢,更何况,他从不会因这种小心翼翼的侍候产生心里负担,正相反,完全可以说他热衷此道。
所以,看到茶房伙计脸上的笑容时,他饶有趣味地研判,这笑容可太有求于人了,对方迫不及待地希望从他这里获得什么。
“路爷有几天不来了,可是寻摸着什么好去处?”还没走近同华院,茶房凑上来递茶端水捏肩,“也提点提点我?”
路纪华对这声“路爷”没有发表任何言语,仿佛没有察觉到称呼的变化,他笑了声:“消遣的地方么,不都囫囵一个样。”他余光瞥见兰香正在灯下和同华院的一个妓女说话,“我听说这几日张老板都来查看,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茶房的笑有一瞬间几乎像是一张死画,不过,很快又活络过来,证明那只是一个错觉:“唉,要不怎么说兰香姑娘喜欢您,您和咱们同华院亲近!当家的前不久还念叨着要同您见上一面呢。只可惜,”茶房的音调同笑容一道低下来,“近日窑子里出了件事,当家的生怕有人牵扯到您,这不?赶着去打发这些麻烦,已经忙得好几日没正经吃过饭了。”
同华院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牵扯到路纪华?也就是路纪华今天一个人出来,否则,让底下的人听到了,茶房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就得开花了。
路纪华垂下眸子:“有些日子没来,你家这院里好像又有些新面孔。”他好像是个聋子,既没有听到那句“兰香姑娘喜欢您”,也不曾有人说过意有所指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起自个儿的话。
茶房伙计一个人唱了出独角戏,脸色都不曾变过半分,仍然腆着脸玩弄口舌:“可不是嘛,哎,我听人家说那报纸上的霍侦探有一双火眼金睛,可要我说,那些侦探都是假的,要论真英雄,还得是您!”他从路纪华脸上看不出端倪,就顺着对方的话介绍门边可怜巴巴的小女孩,若是能再发展一个,兰香威胁的威力就不那么大了,对院里可是好事,“荷叶,新来的,我们当家的亲自去挑的,一屋子姑娘都不满意,一眼就相中了她!您瞧瞧,这小脸蛋,多水灵……”
“兰香最近还好吗?”茶房叽里呱啦一大堆,路纪华被镜片遮住的眼睛里泛出一丝不耐,很快又被他压下去,远处的兰香已经注意到这边并朝这里走来了,他随口扯了句话打断茶房。
妓院昏暗的灯光照不清楚他这幽微的神色,却能隐约窥见盘桓在路纪华鬓边的一道长疤,蛇似的在黑夜里涂着冷光,茶房打了个寒战,干脆利落地舍弃了原来的话题:“姑娘最近很好,就是……就是想您,还有……”
茶房听到路纪华笑了声,就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诞的事,他微微抬眼,只看见了路纪华剪影的轮廓,这个笑隐没在黑暗中,茶房对两人的相处模式略知一二,心里也晓得这话不太成立,可在他看来,吹捧的话,自然越夸张越好,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真的为了告诉路纪华兰香的近况。
“姑娘最近心情不太妙。”
路纪华挑挑眉,兰香方才还和一个妓女笑闹,往他这边来时还残留着依依不舍的笑,哪里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戳破,保持沉默,状似沉吟,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个颇得张老板爱重的胆大包天的伙计接下来的故事。
茶房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反而大言不惭地继续编撰虚拟的情节:“我们院里还有个叫四喜的姑娘,路爷大概不晓得,可她同兰香姑娘情同手足,是金兰姐妹。”
什么样的金兰姐妹在逃跑时都不提对方的名字?
路纪华抿下微微勾起的嘴角,近几日乌七八糟的烂摊子忙得他焦头烂额,心情自然也不甚可亲,否则也不会来同华院。如今瞧着还真没来错,这不,还没见到兰香呢,就被同华院的伙计给逗笑了,实在是出让人忍俊不禁的好戏。
“前些日子有位常客看上了四喜,想把她赎回去,这本是件大好事,不曾想那位常客却是个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找人写了张假条子,便伪称是我们当家的写的,要把四喜姑娘强要走,这可把我们当家的气得呀!唉,您也知道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哪里敢对客人怎么样?不过,他这样欺负人,我们也不能放任他败坏同华院的名声,诶,您别笑,我们妓院也是要名声的嘛!不然如何做生意?”
“可偏偏,他说他认识您,是您的朋友,我们当家一听是您的朋友,自然是半个同华院的自己人,也就想罢了,可仔细一想,万一他说的假话,咱们同华院吃亏倒也就罢了,败坏您的名声却是咱们当家的不能忍的,所以,她老人家就托我顺道来问问,”之前百般暗示,那晓得这路纪华不走寻常路,都不按说好的来,茶房也就只好这般硬生生地堆出来问,“您和赵二爷是怎么认识的?若是自己人,就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好生伺候着呀!”
路纪华心思在心中过了一圈,确认自己不认识哪位会来这里的赵二爷,但这话滚过一轮却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般反应,倒也不是事情没搞清楚之故。平日里他都不曾费心在此类事上边,人的名,树的影,每日都有无数阿猫阿狗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他要是一一留心,还不得累死?他可不想当诸葛孔明,事必躬亲,死而后已。
加上他记忆出众,凡是见过的人,没有一个记不住的,他若是想不起来,大抵就是真的没有。
可这不是和同华院牵扯上了么?
兰香拿他当幌子的事还真不少。按照他往常的经验,这事十有八九和兰香脱不了干系。
他没有贸然开口,反正,她不也来了么——
“你们在说城北的赵二爷?”一双柔荑从后攀上路纪华的肩,是兰香。
她只听了个尾巴,当然,或许她已然听了大半,只不过出于方便没有拆穿,路纪华低低唤了她一声,兰香笑吟吟地颔首:“这是不是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感受到肩上的指头暗示性地划了一道,路纪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认下了这位素未谋面却已久别重逢的“老友”。
茶房伙计的目光闪了闪,鉴于路纪华方才的沉默,他脑海中闪过一丝异样,可太快了。这消逝得比流星还快的灵光一闪并不足以让他抓住勘破真相的关键,只是在本就轻描淡写的怀疑上增加了些灰尘的重量:“原来是这样,我见方才路爷不说话,还以为……”
兰香挽着路纪华往厢房走,听到茶房的话,看了眼路纪华,这一眼既温柔又无奈,一副明知道不对又不能拿他怎么办的模样,顺着茶房的话头讲:“唉,你不晓得,赵二爷碰上了事,路爷想帮自家兄弟,可人家赵二爷硬气得很,不想让他卷进来。这不,正气着呢,还不给人说……”
“好了。”路纪华语气不快地开口,倒真像在因担心好友而生气。他的眼神夹杂着点书卷气,可更多的还是生活在生死交错的灰暗地带的人的戾气,透过镜片又很又厉的射出来,只是他这眼神没朝兰香去,倒是一旁的茶房遭了殃。
茶房被他看得心里直突突,什么怀疑、疑惑全都瞬息没了踪影,冷汗刷地下来了,他赔笑:“您瞧,我这不是着急么,都赖我这张嘴!您请!您请!”至于之前的笑和沉默,在旁人看来,就成了一种警告和不屑——置喙他的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虽然托盘而出的是兰香,但面对路纪华这明显的迁怒,伙计却是多余一个字都不敢蹦,等到路纪华给了钱,他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敢在厢房附近多待。
茶房过街老鼠似的消失后,路纪华敲了敲桌子,兴师问罪:“你又编了什么瞎话?”他牵起兰香垂在身侧的手,揉捏把玩。
兰香在伙计走后立即收起了那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此刻听了他的话,却像得了趣似的低声笑起来:“这回你可冤枉人了,可不是我!”
路纪华摘下眼镜,瞧她这副模样,转过头,故意不看她,笑:“我不猜。你要不说,我就把账记在你的头上。”
他戴着眼镜十足的书生气,眉眼镜后,才露出的野兽的獠牙,每一根发丝都透出“绝非善类”的讯息。
但兰香却不怕他,松开他的手,绕到另一边坐下:“你是猜不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她隔着桌子向路纪华俯身,脸上露出带着点儿得意的、分享一个秘密的笑,附在他耳旁,小声道:“是燕台。”
路纪华正好抬头来看她,飘忽不定的烛光映出他俊秀沉暗的面容:“燕台?”
消散在粘稠空气中的语调,罕见地蕴藏着一丝迷惑。
——
第五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