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梅岭刚下过一场大雪,可是这一片雪地,却并非白茫茫大地。
这一片的雪地被血染得仿佛是以漫山遍野的白雪为底开遍了红梅,焦土是虬枝、冻结或干涸的鲜血是花瓣。
曾经极艳的赤焰帅旗残破不堪的躺在地上,再无从前威势。
而这一片触目惊心的战场的尽头,悬崖边上,有一个人拽着吊在崖上的人的手,最后嘱咐了一句——
“活下去!”
话音刚落,那人身体一震,胸膛被利刃穿透,脱力松开了手。
有人坠下崖去,崖谷里回荡着他坠落下去之前最后的嘶吼——
“父亲!”
十三年后,金陵城里终于翻了当年冤死数万人的赤焰逆案,尚来不及庆贺死在梅岭战场的赤焰军时隔多年终于沉冤得雪,逢大渝、东海、北燕、南楚、夜秦齐齐发难,再攻大梁,各地均有将领带兵抗击,唯实力最强劲的大渝,是由大量境内第一高手蒙挚为主帅,江左盟宗主、文士梅长苏随行帅帐。
目标,正是十三年前他们曾与大渝引以为傲的皇属大军血战力竭后,被谢玉夏江抢功劳给赤焰军扣上谋反帽子、屠尽全军七万人之地——梅岭。
这一仗打的是有来有回,不过好在最终大梁险胜。
只可惜,那位江左盟宗主梅长苏,据说因在冬季的北方寒疾复发,药石罔效,再也没能回来。
这一仗刚开始打的时候,正是赤焰案翻案后不久,各方硝烟四起节节败退的消息刚传入大梁,老皇帝萧选急火攻心,第二日便中了风,躺在床上不能言语,只能交由太子继续监国,而这仗前后拖了数月,第三个月上传来了梅长苏死讯,和与大渝决定性一战大捷的消息,蒙挚受帝王令,重整北境防线,整编驻军,原地练兵,同时观察大渝动向。
梅长苏死讯传回金陵当日,老皇帝闻讯落泪,对着床帐啊啊喊了一气谁也听不懂的话,看了一眼陪在边上流泪的静贵妃娘娘,忽然将手冲着空气高高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且没想着,抓了一气,手便重重放下,竟是去了。
彼时四境战局未定,曾经的靖王、现今的太子萧景琰临危局继位,因处战时,只简单地行了仪式,便一头扎进了那铺天盖地的政务中。
直到转过年来,四境战事平定,诸事方歇,萧景琰清明方从林氏宗祠拜祭归来,回曾经的靖王府念念旧景,便见着高公公传讯,说是天窗之主周子舒请见。
萧景琰拢在袖中的手一抖,抿了抿嘴,终是叹口气——
“宣吧,朕在书房等他。”
世人只知天窗是盘踞京中的一个杀手组织,避之唯恐不及,却少有人知道,天窗,本就是听命于梁帝萧选的杀手组织。
而天窗并不是一早就有的,是当年赤焰案后,失去了赤焰主帅林夑的梁帝急需一把听命于自己的刀,而当时老庄主刚刚过世的四季山庄也急需一个方式保四季山庄威名不堕,于是当四季山庄年方志学的大师兄带着山庄旧部共八十一人前来投诚的时候,萧选虽有猜忌,却也在权衡得失之后应下了此事,只不过给这个命名为天窗的新组织定下了诸多规矩。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天窗有进无出,凡想离开天窗者,必先受七窍三秋钉,做了废人,方可离开,苟延三年性命。
不过这接受人员的事定下数日后,萧选才见到忙活安置诸事,一直没有腾出手来的天窗首领周子舒,一见之下大为惊讶,再三确定此人不是林夑之子林殊,也多方调查排除了这个人和林夑的亲缘关系,才敢委以重任。
毕竟彼时悬镜司借着赤焰逆案已经发展的太过势大,萧选并不愿意再助长悬镜司的实力。
谋反什么的,赤焰一家的教训可还不够吗?难道在他这一辈子里还要再养出第二个赤焰军?
而老皇帝不知道的是,周子舒会来投奔他,还真就和林殊不无关系。
当年梅岭一役,林殊跟随父帅,冒雪行油毡火攻之计,与大渝素来引以为傲的皇属大军血战力竭后被赶来的夏江和谢玉算计,父帅林燮拼命将他丢下悬崖以图脱离战场万一有机会活下去。他坠下之后,跌入雪窝,遭雪疥虫噬咬全身,虽是经火又借此虫得以保命,但是也因此中了火寒之毒,发做起来每每生不如死,在崖底雪窝发作数日,全靠父亲那句“活下去”咬牙苦撑。恰逢此际,四季山庄上代也就是第四代庄主秦怀章病逝,十五岁的周子强担一身责任,还要安慰闻讯病倒的老庄主的儿子、他尚且年幼的的三师弟秦九霄,这日孤零零的在棺前通宵守灵守到半夜,忽然跪着昏死过去。
而这一昏,有些离魂之象,恰恰遇见也于生死边缘挣扎,正逢离魂的林殊灵魂,两道灵魂交缠了些许时候,以灵魂形态唠了会儿磕,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周子舒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眼看去,仍是独自跪在棺前,捶捶酸麻的腿,再看看天色,似是要天亮了。
而送师傅下葬之后,他于回程半途忽然病倒,病中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是林殊整整十七年的人生。
周子舒原本就是一个极沉稳的孩子,此刻醒了,意识到自己这一番奇遇,竟也没有惊慌,更未叫旁人看出任何端倪,只是自己进了资料楼,闭门三日,出来时已将梦中事印证的七七八八。
而他出来之后狂睡了几天,待听到皇城中帝王大开杀戒清算赤焰余孽的消息时,心中便有了打算。
而后,便是待九霄身体见好,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人,入京投奔萧选,创立天窗。
十三年后,萧选去世,天窗便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了萧景琰手中。萧景琰本对这些玩弄手段的阴私勾当深恶痛绝,本想聊过一场便将人都扔去蔡荃那里,却不想,天窗首领周子舒孤身前来,甫一摘兜帽,便叫他再移不开眼去。
那人面貌眉眼,分明就是少年林殊的模样,只是比当年黑壮的林殊白了些,也瘦弱了些。而真正的林殊,也就是后来削皮挫骨改了容貌,拔毒自地狱归来的梅长苏,已在不久前永远留在了北境战场。
面前这人,有着林殊的脸,却偏偏不是林殊。
但他毕竟还是不死心。
萧景琰听见自己嗓子发出了极干哑的声音——
“小姝?”
“属下天窗周子舒。”
周子舒低下头,不卑不亢一抱拳,掩去神色——这就是林殊记忆里那位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现今看来,他确实一直惦记着林殊,甚好。
可惜,如果情报无误,林殊已经死在了北境战场,也不知这对林殊自己而言,最终算不算的上得偿所愿,可这事对记挂着他的朋友们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值得欣慰的好事。
“周子舒……周子舒。”萧景琰低头念了两声,却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周子舒看得不太落忍,终于是留下一壶酒一盒点心,直接告退。
萧景琰哭完,看着那人留下的一壶照殿红共一盒榛子酥,一时愣在了那里。
而那之后,天窗仍在运作,却再没有接到帝王下发的的任何任务。而萧景琰终究也没有把天窗之人直接扔给蔡荃,只是时不时会找周子舒这个明面上的侍卫伴驾,有时夜深处置公务完毕,就盯着周子舒侧脸出神发愣。
周子舒早在先帝还没显颓势之时,就因为师弟秦九霄之死生了退意,而如今无所事事,算算自己身上的三秋钉也已经分批打完了五根,正是落第六根的时候,便对着这一日日那难以忽视的目光无甚在意了——反正都要跑路了,他愿意看就让他多看两眼呗,左不过睹物思人,这都不允未免有些残忍。
如今四季山庄旧部在老皇帝算计下已就剩了最后一人,便是他自己,他按着天窗的规矩,换了个慢法子给自己落了七窍三秋钉,只盼着剩下三年命里能潇洒自由,再不受约束。
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是萧景琰早两年登基,要是秦九霄没有死,要是……要是林殊早几年回来,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他也不用心灰意冷机关算尽,只为在老皇帝面前挣出留这最后三年命的机会。
可是啊,人生哪来那么多心想事成呢。
他终究是给自己下了钉,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
他的结局啊,早就定了。
萧景琰没有想到,大清明的,周子舒居然不是来找他喝酒,而是来和他辞行的。
萧景琰红了眼圈,他当然不愿意,哪怕只是人有相似,这也是他怀念小殊的念想。可是不防周子舒跪下脱了衣服,胸前触目惊心的六根钉入大穴的长钉叫人想忽视都不可能。
他听着周子舒给他温声讲着这七窍三秋钉的规矩门道,看着他胸前累累伤痕围着的六个钉痕,突然甩手摔了杯子,压不住哭音。
“你们是不是都有病!周子舒!我说你不这样对自己就不能退出天窗了吗?你那个什么天窗,我萧景琰可有用过?那些见鬼的规矩我萧景琰可有提过?我不否认我确实反感这些阴诡手段,可是,可是经历了小姝归来,我并不是从前那般完全不能理解了!”当年梅长苏也是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可本心仍旧是那个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不曾有丝毫蒙尘。
周子舒当然知道,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萧选到底是死的晚了些,他绝望之际已经在林殊出征时就窝在屋子里把第一颗钉子打进去了,那之后便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叹口气,“景琰,你……别生气了,我如今命数已定,最后三年,只想在这尘世间潇洒来去,赏景品酒足矣,你,你从前没有将我的存在告诉过静姨,以后也无需惊动她。”
萧景琰听着这俩称呼和那熟稔语气,眼珠子瞪得溜圆。
片刻,便是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
“周子舒!”你个混蛋,你到底是不是小姝?可是,可是梅长苏不才是小姝吗?那你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总是这样,从来不愿意给我把话说清楚!
周子舒把心里属于林殊的那些愧疚情绪顺了顺压了下去,在这今年开春的最后一场雪中,给萧景琰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那是他十五岁时候,改变此后人生的奇遇。
次日,周子舒骑马离开靖王府,出城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金陵的城门。
从前,他们是一行八十一人入京,而他终是低估了庙堂凶险,以为靠着那属于别人的记忆便能确定帝王品性,看着那个在彼时的林殊印象里的温厚长辈,他觉得此行基本没什么危险,为了山庄未来值得一赌。却不想,羊入虎口,满门葬送。他终究是赌输了,一子错,满盘终落索。
如今离开京城时,八十一人已只剩了他一个。
而他,只剩三年的命,走遍这大好河山还恐不够用,这风云际会也最诡谲之地,他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周子舒离开京城时,江左盟中收到萧景琰传信,请他们照拂一位他和小姝的旧友,特征倒是好认,就是小姝改头换面之前,本来的样子。
黎纲和甄平接到传书,看见萧景琰描述简直是倒抽一口凉气,虽然他们已经亲眼看着梅长苏于梅岭帅帐吐血而亡,但终究不愿意相信这只是简单的人有相似。黎纲当场和甄平召集盟中赤焰旧部尽数出动,浑浑噩噩在江左盟混吃等死许久的飞流听闻消息,以他的脑子认真想了很久,只能想明白是一个长成苏哥哥原来的样子的人出现了,立时要求加入追踪队伍,因其不可控性太大,惨遭黎纲甄平拒绝,飞流一怒之下负气出走,临走前还顺了一张下属们给盟中不认识以前的林殊的成员分发的画像,从此便和江左盟断了音讯。
却没想,偌大一个江左盟,诸多出身当年赤焰侦察营的追踪好手,居然能叫周子舒从自家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失了踪迹。
而此时的周子舒,易了容貌,化了个极其落魄的叫花子妆,捧着酒葫芦,愉快的一路往南而去。
而就在这一日刚到越州,周子舒照常在桥头寻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喝酒晒太阳,就这么遭遇了一个过于心善的小少爷对自己大发一通善心,言语间引得一位小姑娘出手,随后麻烦事接踵而来,就像他避之不及的命运。
周子舒从没想过,原以为生命最后的三年他能平平淡淡走遍四海,却机缘巧合下,将这本该是最后三年逐渐虚弱等死的时光的开端,活生生变成了他生命里最刺激的一年。
这一年,他卷入江湖纷争,围观了正道武盟和毒蝎、鬼谷的一场混战,护着新收的徒弟一路行来,又孤身入了鬼谷捞了即将被毒蝎杀死的心意相通之人。
这一年,他见到了长明山剑仙,见到了三十年前那些风云人物,也见了他们的后人,见证了一些离去,共经了一些悲欢。
而到温客行终于治好伤之时,他居然也不想死了。
所以长明山剑仙叶白衣找来的朋友说他只能有三成把握的时候,周子舒毫不犹豫。
他想活着,想一直活下去陪着老温。
若是他死了,老温会不会再疯一次,会不会把刚喘口气的江湖再搅他个天翻地覆可真不好说。
当初打这钉子的时候痛苦,如今拆钉子的时候更痛苦数倍。
当初林殊拔火寒之毒,是打碎全身骨头,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而他如今在起钉子同时,需有人以内力护住他心脉,另一人将他全身其他经脉全部打碎重塑。
那疼痛简直非言语所能描述。
常人估摸多是扛不住的,怕是会中途自己放弃医治,一心求死——这便是医者所言三成概率的来由了。
可他周子舒是谁?
他是天窗之主,周首领,这许多年天窗生活过来,天下就没有他想忍而忍不了的痛苦。
治完钉伤,他和老温带着弟子成岭在终年严寒的长明山上将养了一年,阿湘和曹蔚宁被叶白衣起了出来,火化了,装进两个小坛子带回了长明山,埋在了他们屋外,出门左手边的地方,天天给那两个馋鬼照三餐换新鲜食物摆着。
一年后,成岭仍旧是把流云九宫步踩成狗熊跳舞,虽然光看步子确实是挑不出丝毫错处,可就是毫无这门功夫原本的飘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祸不单行的是,这不是唯一一门被张成岭歪画风给糟蹋了的武学。
高崇教过张成岭的三招岳阳剑,成岭小时候迷迷糊糊有一搭无一撞练的镜湖剑,甚至是温客行教的没有名字的搏命掌法,还有乱局之中能准确掐人喉咙的生死绝学,落入张成岭手里,虽然威力没有半分消减,但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统统变得十分没有档次,视觉效果猥琐不已。
爱好排面的温客行拒绝承认自己教过张成岭。
周子舒也时常想,有朝一日下去见了师父,秦怀章要是问他四季山庄传承如何,他要怎么跟师父描述这位第六代嫡传弟子张成岭的功夫。
要不要趁着年轻,再收个弟子?
还是算了,以后让张成岭自己走江湖捡师弟去,带孩子他带这一个就够够的了。
要是再摊上一个这么笨的,他怕是恨不能给自己个痛快。
他们养的差不多了,想着成岭也该出去见见人和人交交手,便收拾行囊,三人下山去了,第一站却不是江湖,而是庙堂。
周子舒觉得,自己没事了这件事,于情于理得让萧景琰知道,不然那人当年听闻林殊死了一次,因路途遥遥鞭长莫及且帝王震怒私底下哭了很久更是因此事梗在心间被放逐十一年;过了十三年又听闻林殊死了一次,还是路途遥远他不得不坐镇京师守着林殊死讯和林氏宗祠;又一年三个月之后半个林殊还带着一身钉子丢了,直接丢的毫无痕迹,追踪不能,就……想想也是可怜,照那位性格,怕是不知要哭多少场去。
温客行从前知道他家阿絮是天窗首领天子近侍,却没想到所谓天窗之主的身份竟在宫里如此厉害,入大梁皇宫走的路线竟全程不曾惊动一处岗哨。
直到在一间屋子停下,两人推门进去,在里边带上门,周子舒拽着温客行在角落靠墙站着等人,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无意外大事,该是快下朝了。
此时距离周子舒当年离开已逾三年,萧景琰下了朝直奔御书房,连午饭都不吃就准备当他的工作狂了,却不想这一开门,有人转过身来,冲他笑着打招呼,“景琰,一别经年,我来看看你,可还好吗?”
以为周子舒去年就死了的萧景琰跟他骤一照面,过于激动,多年不见的小哭包模式直接启动,飙着泪就扑了上去把人抱了个满怀,“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们说你出京不远他们就跟丢了,后来也没见有什么消息……”
温客行设想过这位传说中的当朝明君见到阿絮可能会有的无数种反应,只备着见礼,觉得最多也就是按帝王排场怕是得跪拜,万没想到萧景琰居然是这种反应,简直毫无防备,等他反应过来,自家阿絮已经在别人怀里了,哦,皇上还抱着阿絮哭了……
怎么办忽然好想弑君啊,反正这个皇上也有孩子了,虽然岁数还小但也不算是没人继位,其实剁了也不怎么打紧……吧。
温客行抖开扇子遮了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将皇帝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估摸着怎么毁尸灭迹比较好。
周子舒一边哄着小哭包靖王,余光扫到温客行表情动作,一个头两个大。
小哭包哭够了,一抹泪,问他,“小殊,你这次回来还走吗?你要是想留下,和蒙大哥换班的禁军统领我可以调去军营为将,或者你要是想去打仗,我也可以——”
“停!”周子舒赶紧把话头拦下,“萧景琰你清醒一点,我,周子舒,是个江湖人好嘛?那些带兵打仗的东西我确实脑子里有但是不会用啊!我最多只是半个林殊,半个,上不了战场,也掌不得赤焰军旗!况如今四境升平,你武靖爷威名仍在,又有继位时那面对围杀全境大捷做底子,哪家想不开,在你任上发兵大梁?来送你挣军威的踏脚石吗?”
温客行醋坛子已经被接连踹翻,“阿絮,他叫你什么?”
好嘛,自家阿絮在别人那还有别的爱称,他居然都不知道!果然快三十岁的时候遇见阿絮还是太晚了!这个萧景琰和阿絮又是什么情况?好想做了他。
周子舒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温客行!”要不要命了,拈酸拈到皇帝头上,但凡皇帝性格有一点偏差怕是马上得人头落地!
萧景琰这会儿终于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而且此刻表情颇有些不善。
“小姝,这位是?”看这样子怕不是什么仇家?你带仇家来找我,是想我帮你干掉他?天窗首领都干不掉需要求助的人,我是不是得叫蒙大哥来帮忙啊?
“这是老温,温客行,我的……哎呀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反正是我和他在一起了。”面对这位记忆中的旧友,他总会不自觉的以少年时林殊的态度来应对,而真正的林殊和之前执掌天窗的他都瞒了这位老朋友太多的事,所以现在,时过境迁了,他也死过一次了,实在不愿再说什么谎话瞒他。
温客行身上的敌意和杀意在听见周子舒的话的瞬间就散了,抱拳见礼,一派光风霁月,“小可温客行,见过陛下。”
有那么一刹那,萧景琰以为自己刚刚见到了传说里蜀中绝学的变脸绝技。
萧景琰确认了周子舒并不急着马上就走,扔下一句“等我一会儿”,转头就杀出了门,好嘛,搁宫里轻功都使出来了。
温客行眨眨眼,拿肩膀撞了撞身边的周子舒,“阿絮?”你知道他这是干什么去了吗?
周子舒摸摸袖子,无果,颇有些失望,“老温,你带酒了吗?”
温客行不解,但还是从袖子里摸出酒壶,“带了。”
说完把酒壶递过去,不免疑惑,“他宫里……没有酒?”
不能吧!皇宫没酒窖一点都不科学啊!
“景琰应该是去静姨,啊就是皇太后,那里去拿静姨做的点心了,但是静姨那里都是药酒,小时候父帅管得严,静姨也看得紧,三天两头受伤,药酒就当水一样的天天喝,药酒喝多了,对我们而言基本可以把酒字忽略,纯是当药喝的,用来配点心委实有些……暴殄天物。”
周子舒接过酒壶晃晃,基本是满的,但是三个人分还是太少了些。
正在惆怅,不防听见敲门声,二人条件反射的躲在了暗影中,就见门开之后,高公公先是四下望望,疑惑于没看见人,招招手让扛酒的人把两大坛酒放下,让人出去,自己在屋里关上了门。
周子舒看着高公公眉眼间又沧桑了些许,不由得有些感伤。
“高公公。”
周子舒闪身,在高公公面前站定,弯腰施礼。
高湛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人,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弯腰一礼,便退了出去。
周子舒站直身子,眼神复杂。
林殊的母亲晋阳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先帝的宸妃是林夑的妹妹,所以萧选可算是林殊的舅舅亦是姑父,从小宫禁出入自由,算是这位不离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公公看大的。高公公从第一次见他,就把从前对林殊的关爱移情到了他身上,十几年天窗风雨,数次帝王暴怒中都是高公公看似不经意的帮他斡旋劝解,这才让他得以活到退出天窗。高公公无论是对林殊还是对周子舒,都是有恩的。
可惜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让高公公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他所挂心的小辈没有不明不白的再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阿絮?”温客行感觉到周子舒情绪变化,出言询问。
周子舒笑笑,“老温,这位你可真得感谢他,要不是他护着我,我可能早就死在先帝的某一次怒火上头时,没机会竖着退出天窗,也就遇不见你了。”
温客行对那不起眼的老太监肃然起敬,心里盘算着出去之后寻摸一些好东西给那人送去。
两人在宫里就着一食盒点心,陪着当朝帝王聊了一个下午的天,喝了半坛子照殿红和秋月白,高公公着人送了晚饭,仨人就在屋里继续喝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干脆撸袖子搬桌子上了房顶。
此夜本不该是蒙挚当值晚班,白班下班之前,却得了萧景琰请他留下来值夜的消息,蒙大统领虽是一头雾水的应下,但是并不知道原因。
直到三个人一身酒气往房顶上搬桌子的时候,蒙大统领最开始只见了那两人背影,还只以为是琅琊阁或是江左盟来人,直到看见其中一人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他打了声招呼,他简直要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梅长苏是在他帅帐里吐血咽气的,蔺晨都没救回来,当时战事刚缓不能松懈,没有时间大办,于是就按着小殊的遗愿,最后是他们亲手把人埋在梅岭的,可是现在眼前蹦跶的这个又是个什么鬼?大晚上的,该不会……该不会是真的是鬼,是小殊回来了吧?
蒙大统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杀到了三人面前,想伸手抱抱小姝,又怕真的抱不住,幻梦散去,一时间搓着手竟有些踌躇不前。
周子舒猜到蒙挚想法,大大方方自我介绍,“蒙大统领,在下周子舒,机缘巧合,也算是半个林殊,不过只是十几年前梅岭一役之前的那个,之后的那个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说罢看着蒙挚红了的眼圈,大喇喇敞开怀抱,给了蒙挚一个拥抱。
“蒙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林殊。
蒙挚嘴笨,一时张口结舌,只抹了一把脸,指着周子舒“你呀,哎呀,我——哎!”转头帮着搬桌子去了。
于是这一夜房顶上对坐喝酒的人变成了四个。
清晨,太阳将升未升,只天边露了一线白的时候,萧景琰洗了一把脸,分毫看不出又是一夜未睡的样子,换了身衣服就精神抖擞的去上朝了,蒙挚夜班下班,顺便把那两个喝得半醉的人带出去。
蒙挚按俩人说法,把人送进客栈,正在小姝身上摸客房钥匙呢,就见房门忽然从里边开了,一个少年人一脸懵的和他对视了一眼,视线转到旁边半昏迷的俩乖巧的醉鬼,低低惊呼“师父!温叔!怎么醉成这样!谢谢您送师父他们回来!”
小少年认真的给他鞠了个躬,忙不迭的把人接过去,并排在床上放好,床帐放下,一转身,那人还没有走。
蒙挚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指指周子舒“你说,你是他的弟子?”
小少年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在下张成岭,确是师父的弟子,敢问您是?”
“我是蒙挚,算是你师父的……旧友。”
蒙挚?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哦,那不是琅琊阁那个喜好排榜单的地儿排的琅琊高手榜的榜眼!诸国加一起排行第二,号称大梁第一高手的那个!
不愧是师父的旧友,自己还要加倍努力才行啊。
蒙挚不多时便离开了,毕竟要回家醒酒,明早还要正常当值。
上班的人伤不起。
张成岭见师父和温叔睡得香,也没多打扰,关了门出去,在院子里练招,各处传承走了两遍,已经是半个多时辰过去,想着回去看看师父和温叔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好一起吃个早饭。
一边用汗巾擦着脸一边推门进去,绕过屏风,便看见床前多了一个跪坐在床边的少年人。
那少年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张成岭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清醒得不行,暗自提了戒备,流云九宫步蓄势待发,“敢问阁下——”
那少年却是刷地回了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末了小声和他说话“苏哥哥在休息,不要吵他。”
张成岭远远见着师父和温叔胸前起伏,应该无恙,只是还在睡,也稍微放了些心,猜测来人是友非敌,恐又是师父在京中旧友。
于是张成岭也放轻了声音,“兄台用过早饭了吗,不如一起?”
那少年低头揉揉肚子,又恋恋不舍的看看床上的人,表情很是犹豫。
张成岭劝到,“师父只是喝多了酒,身体无恙,只是一时怕是醒不了,我们可以吃完饭再回来。”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少年看看周子舒,又看看他,重重点点头,“快点吃。”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张成岭却是听懂了“嗯,好,我们快点吃,吃完快点回来。”
那少年笑弯了眉眼,跟着张成岭出了房门下楼吃饭。
那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吃得颇有叶白衣当年的架势,当成岭忍不住好奇,问他姓不姓叶的时候,少年摇了摇头,“我是飞流。”
一顿饭观察下来,张成岭已经基本能确定这个少年恐怕心智不全,但是对自己师父莫名依恋。
只是他叫师父做“舒哥哥”,音还发错了,难不成是师父在天窗时的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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