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了很多年,人们也会记得那遥远的一天。
西国历8596年的仲夏傍晚,阿斯特城的居民们陆陆续续来到海边,共度最后一个仲夏祭。
今夜之后,这个临海小城的最后一片净土也会被开发,昭示着西国在经历种种决断后终于完成领土全面利用;阿斯特城的居民们也只好丢掉告示牌,转而抓紧时间珍惜最后的仲夏祭。
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多,音乐声随着海潮起伏;临时饮料摊的角落里坐着两个女孩;她们穿着清凉的泳装,额头相抵,共饮一杯果汁,窃窃交谈的情态在旁人看来是倾诉爱语。
实际上她俩正偷偷用枫糖在桌子上模拟作战计划。泳衣加隐型装甲的配置未免有点勒得太紧,她们只想赶紧抓到目标,以便早点收工回校参加周末派对。
“我说,卡罗维亚,咱们都在这附近蹲点两天了,那个猎食女孩的疯子会不会早就转移阵地了?”梅谷三月回收着散播在附近的机械微复眼,并未在影像中找到动作可疑的人,不免有些泄气。
“放轻松点,三月,情报显示他的活动范围始终在这一带,今夜附近的女孩都会来,假若我是他,是绝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捕猎机会的。”餐桌对面的金发女孩倒很享受庆典的氛围,咬着吸管怡然自得,时不时冲海滩上的少女们抛几个魅力十足的媚眼。
见三月仍有些不安,卡罗维亚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亲爱的,放轻松,一个危险评估只有C的家伙,我和你难道对付不了么?”
在卡罗维亚的安抚下,三月渐渐稳下心来;两人一同融入狂欢的人群中。
一周前,阿斯特机械学院接到情报,海域一带有四名女孩失踪;学院将其判断为C级事件,并与城立治安署达成合作,派遣优秀学生协助调查,也算是期末实践考评。
此消息一出,为实践论文愁秃了头的卡罗维亚第一时间拉上室友梅谷三月去报名,信心十足地制定了多套作战计划,势必要捉住变态嫌疑人来抵论文。
“这可比闷在图书馆写论文好玩多了!”
卡罗维亚沉浸在祭典音乐里,跟着节拍摇头晃脑,在梅谷三月耳边大喊着。
梅谷三月忙着跟学院发密文,嫌弃地把卡罗维亚的脸推到一边;后者也不在意,继续跟着音乐摇摆。
沙滩各处的彩灯逐渐点亮,在斑斓的灯光中黄昏将逝。
“好了,卡罗维亚,我跟学院汇报过现在的情况了。”梅谷三月在掌心的皮下触感通讯处点击发送影像,“有几个人比较符合目标体征,等会你盯两个,我盯五个,人物影像已经发送给你了。”
梅谷三月边说边十指如飞地输入指令,使散布在海滩各处的光学机械复眼进入战备模式,以便第一时间捕捉正确目标。
等忙完了这一切,梅谷三月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卡罗维亚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梅谷三月转过头,入眼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没有那个金发的女孩。
渐沉的暮色下,果汁杯倒在松软的沙滩上,甜味液体还在下渗。
梅谷三月独自站在人群中心,耳边是搅碎海潮的鼓乐。
“怎么可能!一个危险评级只有C的家伙,怎么可能把卡罗维亚掳走!那可是纽德家的人!”
阿斯特学院会议室里,副院长气得直拍桌子。
“更何况还有侦察系的梅谷三月在旁边!她俩哪一个都不可能任人鱼肉!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会议室的气氛愈加沉重,旁边的支援系主任轻轻拍了拍她。
“冷静点,约淑尔。”支援系主任沉声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这次的事件。”
副院长闷着气重新坐下,烦躁地看向会议桌尽头的院长;这次的状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纽德家族已经派使者来讨说法了,学院方必须尽快解决,不然那个以盛产战斗狂而闻名的疯子家族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很可能清早打开校门就看到纽德家大家长正扛着械炮站在门外,炮口对准院长楼顶层的院长寝室。
纽德家本就是靠灰色生意起家,如今虽然洗白了,骨子里的暴虐基因仍根深蒂固。
“我已经派人检查过事发地点周围的所有录像,没有发现卡罗维亚。”院长眉头紧蹙,额头遍布细细的汗,“没人想得通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她带走的……只能说或许是情报出错,对方远比我们预计的强大得多;此次事态已经超出学院能力范围,我决定汇报给更高一级,如果能递交申请到王城,获得神启武装团的帮助,一切就都解决了。”
院长话音未落,在座学院高层的脸上已经表情各异;一时间会议室陷入了沉默,连刚才还情绪激动的副院长也冷静下来,神情凝重。
“院长说得没错,这次事件不是阿斯特学院能解决的,汇报给上级是最好的方法。”战斗系主任点点头,转而有些疑虑,“不过,以神启武装团的级别,此事未必值得他们出手;况且目前失踪人数没有达到严重程度,上级很可能不会特别重视,会不会递交申请去王城都很难说。”
院长对此报以叹息,敲敲桌子示意散会。
“三月状况怎么样了?”
会后的约淑尔叫住侦察系主任,问道。
“她还是很自责。”侦察系主任叹了口气,“我已经安排心理辅导了。”
另一边,心理医师格蕾正在收拾东西,她已经完成了心理辅导,准备回家休息。
“抱歉让您跑一趟。”梅谷三月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眼角通红地对格蕾歉意笑笑,“最后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没关系,我不着急。”格蕾看着憔悴的梅谷三月,不由得生出些长姐般的怜爱,她重新在梅谷三月身边坐下,摸着她的头。
“我很担心卡罗维亚。”梅谷三月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可能连学院也束手无策,所以我想问一下,有什么方法……能送信给神启武装团?”
格蕾闻言有些吃惊,她慢慢缩回手,支吾回避着。
“有是有的……可是,他们不一定会出手,况且按照规矩,你不能越级递交申请;再说了,他们用的是独立网络,除了他们的人,谁都不知道那个网络的进入条件……”
格蕾原本是想说服三月的,但说着说着,音量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她没办法说下去了,因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梅谷三月的眼神充满坚定,定是不达成目标不罢休。
“格蕾医生,请您告诉我吧。”梅谷三月的声音很轻,却如同坠了千斤铁块,一下下砸在格蕾的心上,“我知道学院肯定是不能不守规矩的,但谁会在乎一个学生呢?”
格蕾慢慢低下头,压了压帽檐,手工礼帽上的缀羽轻轻晃动。
当夜,寂静的学院里,有人紧紧捏着一封信,无声地越过整片园区,依靠微型机械复眼躲过巡夜人,将信封投进生了锈的铁皮邮筒里。
“学院最北面的角落有片杂草丛,你在熄灯后去那里找一个邮筒。”
傍晚时分,格蕾走前一字一句地对梅谷三月说。
“那是学院为了复古特色而保留的,目前还在运作,你今晚把求助信投进去,明早那个老式邮差机器人就会帮你送信,这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直接向神启武装团求助的办法。”
格蕾穿好大衣,最后抱了抱梅谷三月。
“这个方法,学院或许忘了,也或许是只能遵守规矩,但谁会在乎一个学生呢?”
随着信封落下,空荡荡的邮筒里发出一声闷响。
梅谷三月默默地听着回音,心绪复杂。
她也不确定这封信到底会不会起作用,说到底,她和卡罗维亚都不过是庞大机构中的渺小一员,而神启武装团是机构的核心,所有机械天才为之疯狂的代名词。
早在一千年前,西国的战斗机甲技术便已领先世界,过于成熟的技术令西国的机甲研究一度止步不前;当时有一位闻名于世的天才机甲师甚至放话说,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也会对这些机甲表示叹服。
所有人都认为,至少几百年间不会再诞生更完美的机甲产物了。
这种看法在机甲师放话的一年后被终结;一支科考小队在深海发现了三具机甲。
没人能弄清楚它们的来历,甚至连制作用的材料都不曾在历史记载中出现过;它们在海底安静地沉睡,保守估计历史至少有上亿年,可性能却远超当时最先进的机甲数倍。
即使是崇尚科学的西国,也不得不承认,这三具机甲的存在只能用神话故事来解释。
传说创世之初,神裔第三子与机械之神私交甚好,第三子挥扇创造这个世界,机械之神随手做了三具武装用以点缀。
这原本作为迷信而被诟病许久的传说,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合理解释。
发现机甲后的第二天,那名曾骄傲到目空一切的天才机甲师的遗体被人发现,他用古老的烧炭法自尽于家中,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败给远古时代。
而那三具机甲被称作“神启武装”,由科考队送入王城科研院,用以研究和复制;曾经骄傲万分的天才机械师们不得不憋屈地开始抄老古董的作业,试图用努力来追赶神的随性;但他们很快发现,复制出来的机甲虽然确实比之前自主研究的产物要先进,却远远不能与神启武装相提并论。
神启武装就像是神留在世间的秘密,就连想要驾驭它们的人都无法得偿所愿;直到五年前,才有三个女孩穿上了它们;从那以后,根据神启武装复制出来的甲胄的穿佩者们,以那三个女孩为中心,组成新一代的战斗机甲机构,西国女王亲自赐名,称他们为神启武装团。
凡是拥有驾驭机甲的才能的“穿佩者”,都视其为圣殿。
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会重视这个小城里的事情么?
梅谷三月不敢多想,眼下躺在邮筒底部的信是她和卡罗维亚最后的希望,如果这条路行不通,梅谷三月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机械复眼带回的影像显示巡夜人正往这边走来,梅谷三月深深地望了一眼邮筒,一步一回头地遁入了夜色里。
宿舍大门早就关了,梅谷三月借助机械外骨骼翻墙进楼。空荡荡的寝室格外冷清,卡罗维亚早晨吃剩的面包还在桌上;梅谷三月洗漱完毕,沉默着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卡罗维亚失踪的第二天,学院连夜递交的申请得到回应,州治安署派来一队甲胄警卫协助调查。
“我就知道是这样!”副院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色铁青,“这有什么用?直觉告诉我这次除非是王城级别的穿佩者来,否则就是无用功!”
“冷静点,或许是我们想象得过于严重了。”院长揉着眉头,啜一口红茶压下不快,“也许目标只是用了某种巧妙的方法来了个出其不意,卡罗维亚才中招了呢?况且只有这次仍然不行,他们才会向更高级递交申请。”
“等有用的人来,卡罗维亚都凉透了。”副院长冷笑着,瞥道门口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身影,“梅谷三月,你穿着战斗机甲做什么?”
“是,院长、副院长上午好。”梅谷三月也是不久前才满分通过机甲驾驶测试,还有些不习惯,说话间带着微小的电音,“我申请参加此次搜寻。”
“你帮不上忙的,你只是个大二学生。”副院长打量她一会,背过身去,“对方已经被列入危险人物,你去了也是帮倒忙。”
梅谷三月刚想再争取一下,一旁的院长悠悠开口。
“她的意思是你去了现场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院长隔空扔去通行证,梅谷三月下意识接住。
“谢谢院长、副院长!”梅谷三月惊喜地握紧,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顷刻间无影无踪。
“艾特斯!你又擅自曲解我的意思!”副院长气极,一把夺过院长的茶杯,“你是让她去添乱送死吗!”
“你还没看出来?”院长耸耸肩,转而吃起茶几上的饼干,“就算我们阻止,她也会想办法偷偷去的……就像你当年为了给女朋友送花,不是差点从五楼上掉下来吗?”
“这能一样吗!”被提及年少轻狂的热血,副院长的脸涨得通红,恨恨地把茶杯怼在桌上,“你当年不也是为了讨男朋友开心,晚餐时间开跑车围着男生宿舍楼转悠撒玫瑰,闹得上了八卦小报吗!”
“对嘛,大家都一样,年轻时为了喜欢的人可以奋不顾身。”院长笑着拿过茶杯,无名指上的男士对戒在晨光中微微发亮,“由她去吧,拦不住的,我已经通知现场的人要好好保护她了。”
阿斯特城海岸,事发地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由于卡罗维亚出身的纽德家族在当地比较有名望,因此城邦治安署不敢轻视;梅谷三月站在警戒线前,正在接受通行证检查。
“通过,请进入协助。”警卫收回仪器,梅谷三月低着头越过隔离线,手心被通行徽章的棱角刮得发疼。
卡罗维亚失踪的区域周围,数名穿佩者在仔细排查;可放眼整片沙滩,风景一览无余,黄沙之上连个遮挡物都没有;更何况当天是仲夏祭,人群那么密集,卡罗维亚的外形又很出众,且不论她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有人要强行带走她,势必会引起人群注意。
一个战斗力爆棚的美少女在人群中无人察觉地消失,这才是事件最奇怪的地方。
卡罗维亚不会任人鱼肉,梅谷三月很清楚这一点,但纵使想破了头,她也不明白到底对方用了什么方法。
当天的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退潮后的松软湿沙微微发亮;梅谷三月回收机械复眼,仍然一无所获。
梅谷三月泄气地跌坐在海滩上,捂着脸满心颓丧。
“真是的,就像被凭空拉进另一个世界似的。”州立警署的穿佩者队伍中,有人发出叹息。
这句话令梅谷三月猛一激灵。
凭空拉进另一个世界,这句话如果成立,那么卡罗维亚或许是遇到了能使她与外界隔离的能力。
在如今的世界,一切都已经与过去的历史大不相同,以机械技术闻名的西国,现在还没有得以称王的原因,就是被东南北其他三个同样历史悠久而强大的对手制衡;而其中最令西国忌惮的,便是拥有神眷的历史最为宏大的东国——“神庭”;这个古老的国度像是神的宠儿,其子民在一千年前获得强度不一的异能力,阻断了西国的霸图野心。
也正因如此,东西的子民轻易不相来往,东国土生土长的子民骨子里的骄傲也不会让他们专门跑来伤害学生。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要么是拥有东国血统的流亡者,要么是用了能短时间内拥有异能的黑药物。
而正是这个“能力”,使卡罗维亚与外界隔绝,拉进了另一个没有监控存在的“世界”。
短暂思索后,梅谷三月顾不得形象,立刻就地卧倒,启动机甲的听觉增幅功能,同时向沙砾之下发射热传感摄像孔。
厚重的海沙之下,梅谷三月通过增幅系统听见有人在重重地砸着什么东西,一下接一下,把求救的讯号带向外界。
那是阿斯特学院大一课程教授的原始求救鼓点,作用于无法向外传递电子信号时的应急手段。
梅谷三月眨了眨眼,鼻尖一酸。
卡罗维亚还活着,并且火气正盛;从来无拘无束的纽德家大小姐估计这时正想着脱困后该怎么收拾始作俑者。
“卡罗维亚在下面!”梅谷三月立刻起身大喊着,想让其他人协助自己一起深挖下去救出卡罗维亚。
直到回声消失,海滩上的人都没有反应,依旧边说说笑笑边收拾器械准备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就在下面!”梅谷三月气急,大步朝着人群走去,想质问那些逃避职责的人。
一声闷响过后,梅谷三月跌坐在地上,鼻下都是血。
与此同时,人们的说话声也飘了过来。
“那个一起协助的女学生呢?从刚才起就没见到她。”
“可能回学校了吧,真是没有责任感。”
梅谷三月顾不得擦掉被撞出来的血,半跪在地上慢慢摸索着那堵看不见的墙。
是能将人隔绝的能力,始作俑者已经来了。
此刻与沙滩上的众人身处不同世界的梅谷三月,仿佛有毒蛇在颈,她甚至听得到那阴冷的嘶嘶声里夹杂着人的窃笑。
松软的沙滩慢慢陷落,梅谷三月低下头,看到下陷的形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一个容器里,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落入恶人手心。
梅谷三月拼命地喊着,重重捶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光芒一点点消失。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想到的是昨晚那封信。
那封被送去神启武装团总部的信。
光是经过层层检查就会耗费不少时间,现在邮差都未必能到达总部的门前,又或许信可以侥幸及时送达,却被随手丢进了仰慕者们寄来的手写信堆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沙砾摩擦声连绵不绝;梅谷三月感受着不断下沉的压迫感,本能地却又毫无希望地向上伸出手去,仿佛濒死的人想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最后抓空。
梅谷三月攥紧空无一物的手,绝望地准备迎接未知的危险。
像是极夜中一刹那的破晓,她头顶上方的黑暗撕裂了。
被音爆炸开又回落的漫天海砂里,银白色十字刀光贴着梅谷三月的机甲划过,斩开狭小容器。
在乍现的辉光里,梅谷三月看到的机体是那样神妙,她甚至想不出任何语言来形容,只是在一瞬间便觉得一定是神才能创造的产物。
而这具神奥的机甲的穿佩者第一时间将梅谷三月拉了出来。
梅谷三月这才发现,那一斩几乎将整片海滩刨了个底儿。
“你还好吧?”救命恩人伸出手,在梅谷三月眼前比了个二,“你看这是不是三?”
梅谷三月回神,有些迟疑地看向这人。
“你、你是不是……”梅谷三月支支吾吾,有点不敢相信,“是不是,收到了我的信?”
被这么一问,对方反而有点吃惊,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封信晃了晃。
梅谷三月一眼认出了那封信,正是昨晚投进邮筒里的那一封。
捕捉到梅谷三月的神情,那人笑了笑,头部机甲层层解开,露出穿佩者清爽的面容。
“不是你写信给我的吗,梅谷三月?”拿着信的女孩歪歪头,笑得露出虎牙,“神启武装团成员,代号龙雀,愿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