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柔软的细沙被推进器的涡流搅动，成千上万的游鱼与机甲擦身而过时，梅谷三月瞥了一眼氧气剩余量。
还在海岸上时，龙雀的斩击将整片沙滩掀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卡罗维亚，梅谷三月怀疑求救信号来自海中，于是所有人两两组队，潜入海里分头寻找。
眼下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各方发来的通讯都表示没有找到卡罗维亚的踪迹；梅谷三月暂时停下来调整搜寻设备，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三月？”不远处的龙雀游过来，关切地问道，“不舒服吗，要不要找块石头坐一会？”
“没有，只是调整一下设备。”梅谷三月摇摇头，往旁边侧了侧身，方便龙雀站过来，却不小心带倒一块珊瑚礁，惊得里面的小鱼四下奔逃。
梅谷三月还没反应过来，龙雀已经将她往身后一拉。
“三月，给其他人发送坐标，让他们尽快会和。”龙雀指尖一动，掌心处机甲水波般散开，露出微微发光的聚能炮口，“这片海域的砂子连珊瑚礁都留不住，未免也太浅了，对吗？”
下一秒炸开的光束将沉砂砸进海涛，梅谷三月及时关闭听觉系统，疾退数步避免被余劲波及，同时在通讯网络中访问其他人的频道发送会和信息。
待碎礁和海砂稍稍沉淀，龙雀脚下赫然出现一片平坦的隔离层，像是玻璃般透明，以海砂为掩护，在海底创造出另一个空间。
龙雀回收炮口，扬手挥散浑浊海水，蹲下敲了敲暴露出来的透明隔离层，往里面瞧着，沉默片刻后访问梅谷三月的通讯频道。
“我想，下面那个就是你要找的人。”
梅谷三月立刻扑上去，把多余的沙砾都抹掉，满怀欣喜地往里看。
待梅谷三月看清下面的情况后，仿佛被狠狠重击一般，顿时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旁边的龙雀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毫无意外地拍着她的背。
“冷静点，你现在还穿着机甲，会吐自己一身的。”
梅谷三月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敢置信地捂着眼睛。
“是卡罗维亚没错……但她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龙雀收回手，转头看着隔离层下面，丝毫没有被那非人的景象影响。
“把她救出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完全透明的隔离层之下，金发女孩脸色苍白地仰躺在容器底部，她的左边身体仍年轻活力，另一半身体却已像寒冬的树枝般干枯，清晰可见皮下骨骼形状；可她尽管已经昏迷，却还锲而不舍地用本能驱动完好的另一半身体，缓缓敲打着透明的容器。
“卡罗维亚失踪时穿着隐型机甲，有自动储存氧气的功能，不用担心打破容器后她的缺氧问题。”梅谷三月在惊恐过后已是出离愤怒，她强忍泪水，将一枚定点爆破器递给龙雀。
龙雀探测好隔离层的薄弱点，将这豆大的机器放在上面，爆破器立刻用底部吸盘紧紧黏住，开始显示倒计时；龙雀稍稍后退，做好冲进去救人的准备。
几秒过后，海中腾起一小簇砂尘，与此同时白光一现，龙雀已跃入容器之中，抢在海水填满这方空间前抓住了卡罗维亚的手。
梅谷三月刚想欣喜，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有数个影子在游弋；起先她以为是前来会合的伙伴，但很快发现那些生物只有上半身是人形，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尾巴，游动时尾鳍锋利。
不祥的预感袭上梅谷三月的心头，以至于在其中一只影子扑过来时，梅谷三月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记指枪。
随着枪响，血花在那生物的额头处炸开，它向后仰倒，痛苦的尖啸刺得梅谷三月耳膜发痛。
“快上来，龙雀！”梅谷三月强忍不适，向龙雀发送信号，“周围有不明生物！”
“短时间内可能上不去了。”通讯频道里，龙雀用平静的声音道出令梅谷三月悚然的情况，“你朋友的背被蛛丝一样的东西粘在底部了，我在尝试分离。”
梅谷三月打了个寒战，控制不住地发抖；而那个被爆头的生物居然没有死，它的面前有看不见的墙缓冲了子弹势能，使它没有伤到深处的头部组织。
如此看来，少女失踪案件的始作俑者大概率就是这群半人生物，它们如同深海的鬼魅，在每个退潮之时带走少女作为食物，于海砂之下建立巢穴，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受伤的生物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以它为中心，所有怪物一齐尖声长啸，如同狩猎前的冲锋号。
梅谷三月骇然，甚至在一瞬间萌生退却；下一秒她狠狠咬破舌尖，用痛感逼退惧意，转而将指枪填满子弹并拔出腿部暗槽中的精炼弯刀，身体微微下蹲，做出标准的刀械格斗姿势。
虽然梅谷三月就读的专业偏于后勤支援，但若论紧要关头的战斗意志，梅谷三月不输给任何一个战斗系。
在某只怪物尖叫着扑上来时，梅谷三月的子弹呼啸而出；紧接着她大步踏前，精炼弯刀分割海中暗流，当子弹穿过透明墙壁钻进怪物皮肉，梅谷三月已迂回逼近怪物身侧，反转刀刃直斩其喉，层层切割那黯淡如青铜的皮肉，血雾团团爆开模糊视线。
精炼弯刀抹过，沉重的头颅落地，梅谷三月看着这怪异的身躯倒在脚下，才发现如果算上尾巴它居然接近三米，死亡时微微张开的口中还有能伸展开来的口器。
同伴的死亡彻底激怒了怪物群，它们摆动巨尾，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梅谷三月将指枪数值调到最大，一边连续射击延缓怪物的追击速度，一边借助腿部推进器快速逃出怪物攻击范围，却又不立刻甩开它们，而是保持着适当距离且战且退，试图将它们引得远一点，为龙雀的救援争取时间。
越来越多的怪物加入这场角逐；梅谷三月一人冲在最前方，身后是遮天蔽日的黑影，仿佛群鲨追逐游鱼。
梅谷三月不敢回头，只知道保持着适中距离向前游；子弹已经打完了，非战斗型的机甲也没有多少武器装置，她只能紧紧攥着那把弯刀作为最后的防线。
当脚踝被一股大力往回拽的时候，梅谷三月旋腰回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拉住她的怪物的眼睛刺去。
血雾爆开的那一瞬间，远处有银光乍现。
那束光芒几乎是瞬间便由远及近，像火焰焚烧纸片般席卷怪物；一时间海域深红，碎肉与鳞片喷涌如泉。
梅谷三月低头，方才还抓着自己的怪物只剩一只手；而龙雀抱着枯瘦的卡罗维亚，臂刃回鞘。
“做得不错，你的学校该给你记上一笔。”龙雀的影像出现在通讯频道，丝毫没有战斗负担，“走了。”
梅谷三月用力点头，龙雀拍了拍她的肩膀，抱着卡罗维亚，二人一起上浮。
恢复平静的海域折射着黄昏光线，浅海处暖融融地透着橙金色，隐约可以听到人群地声音。
“你朋友是失血，这里的医院应该有足够的血浆供应吧？”快要到海面时，龙雀随口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龙雀猛然回头，看到一只头上有弹孔的怪物正拖着梅谷三月快速下潜，锋利的口器死死咬住女孩纤细的脖颈，破裂的机甲从四周切入它的口腔，也刺进护甲之下女孩的皮肤。
那只怪物没有参加追逐战，它以自身比同类更高的智慧躲了起来，本应是打算坐享其成，却在最后选择报仇。
梅谷三月最后看到的，是暴怒地嘶吼着的龙雀背光冲来，臂刃化为刺目辉光。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血，忽然发觉怪物的面容竟依稀有些龙雀的影子。
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淹没了梅谷三月。
龙雀回去的那天，是阿斯特学院为梅谷三月举行追悼会的日子。
为了表彰这个女孩的勇敢，阿斯特学院以她的名字设立了奖学金，并在学院历届精英的荣誉厅中为她打造塑像。
龙雀没有去参加追悼会，她只是在教堂外站了一会，便准备离开。
“你是白雀吧？”
龙雀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与不远处的卡罗维亚对视。
“是我。”白雀并不掩饰，坦然承认，“你是怎么知道的？”
“兄长退役前曾就职于神启武装团。”卡罗维亚还没完全恢复，说话间带着微微的气喘，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他说，神启武装团机甲名字就是穿佩者的代号；神启武装之首代号为‘龙雀’，亲近之人常称其本名‘白雀’。”
白雀沉默着，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等虚弱的卡罗维亚换过这口气来把话讲完。
“……三月的事，格蕾医生和现场的人跟我讲了。”卡罗维亚艰难地调整站姿，依靠机械外骨骼尽可能地挺直身子，“你不单单是因为接到了她的求助信才来的吧？你只是为了一个另外的目的，三月不过是正好在这个关头给了你额外的理由。”
白雀平静地看着卡罗维亚，并有任何动作，却让后者从心底感到寒意。卡罗维亚甚至在一瞬间有些后悔，直觉告诉她不该招惹白雀。
那是顶级的猎食者，与之相搏者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白雀就地解决卡罗维亚，以神启武装团的级别，纽德家族也只能缄默。
“没错，我之所以来这里，不是为了帮助素不相识的学生。”
在卡罗维亚快要炸毛时，白雀忽然笑了，须臾之间，周遭的空气又流动起来，卡罗维亚剧烈地呼吸着，神情戒备。
“那些怪物是我的克隆体——失败后失控的克隆体，我就是来清除它们的。”
白雀声音很轻，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平地惊雷，过大的信息量惊得卡罗维亚呼吸一滞；她不敢置信地抬头，却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回应白雀。
“是有些荒唐，毕竟平时见到的克隆人劳动力都还长得挺正常的。”白雀笑着走来，为卡罗维亚整理病号服的领子，“因为他们的本体样本也都是正常人。”
卡罗维亚咬着牙颤抖，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任由白雀摆布；当衣褶都被抚平后，白雀已经不笑了，微微俯身，在卡罗维亚耳边低语。
“但我从没想过要牺牲她，非常抱歉。”
阿斯特城的树叶在渐凉的风中枯黄，白雀走过月台，登上通往王城的列车。
比起一路无言的专车或单人飞行器，白雀更喜欢乘坐普通列车；她通常选择会经过山水田野的路线，找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安静地坐着，不笑也不玩终端，一路看着景色直达目的地；很偶尔地，她会和邻座的小孩子打招呼，从口袋里拿出糖果递过去。
身处这种有些吵闹的车厢里，反而能令白雀平静，恍惚间像是回到孩提时期，没有机甲，没有战斗，也没有肩上忘记是谁给予的重任，只有记忆里的炉火温暖，她在旁边昏昏欲睡。
通讯频道里的来信提示打断白雀的回忆，她立刻回神，进入与神启网络的精神频道接受消息。
这是神启武装团的独立网络，只有团里的人才能进入，在团成员的精神世界中通讯，其他人连界面都不会看到。
白雀接收消息，脑海中立刻弹出一幅画面，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就在刚才，你的克隆人培育成功了。”
落款是季灵祈。
白雀失笑，即使是通讯传送画面，季灵祈也每次都固执地往上添字加落款，仿佛无论过了多少年发展得有多快，她都一个人古意地活在史书上的过去。
白雀摇摇头，转而看向画面；画面中穿着工作服的人们在实验室里正欢呼雀跃，开香槟庆祝成功；而实验室的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培养皿，数根管子穿过防弹玻璃与营养液中的女孩相连；女孩闭着眼，眉头紧蹙。
尽管被呼吸面具遮住大部分容貌，白雀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脸。
在经历不知多少次失败后，西国关于神启武装之首的克隆体培育终于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