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科研院三区，学士们聚集在透明隔离舱前，密切观察里面的一切情况，同时边低声交谈边飞快地记录着投影屏上的即时生物数据。
为首的是位两鬓斑白的罗贝特院士，即使已经上了年纪，也丝毫不见老态，反而挺拔如松，唇缝抿紧，鹰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观察对象。
叶字蜷缩在隔离舱的角落里，用毛毯和床垫把自己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惶恐地望着外面的人群；这是她诞生的第二天，她仍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克隆体的事实，并抵触外界的一切。
罗贝特不悦地皱了皱眉，他很清楚一个胆怯的家伙是无法成为龙雀继承人的；正当罗贝特思考要不要采取一些措施时，慵懒的女声伴随着高跟鞋的脆响由远及近。
“罗贝特先生，龙雀说今天就可以开始对克隆体的训练了，地点在八号试验场。”
来者是名颇为年轻的女性，几乎与高大的罗贝特并肩，眉眼妩媚得与冰冷的科研院格格不入，怎么看都与这种场合有着强烈反差，与其的相遇更适合在人声鼎沸的娱乐场所；但她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向她致礼问好。
“上午好，黛娜院长。”罗贝特低声说，“克隆体将立刻试验机甲，五分钟后到达八号试验场。”
很难想象一向心高气傲的罗贝特会对晚辈如此恭敬，但黛娜•克洛德确实拥有足以与外貌相配的实力。
出身于名门的黛娜从小便展现出在机械方面的天赋，她的老师之一就是那位曾名噪一时却烧炭自尽的天才机械师；在跳级读完所有学位后，当时年仅十七岁的黛娜进入王立科研院，仅用两年时间便晋升为院长并接管铁律督察局；那段时间里，上流社会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漂亮女孩，男士们惊叹她的美貌和才华，贵妇们猜测她的归宿和情史，但黛娜一次都没去过社交场，只埋头于零件和公式，因此也有人称她为“人们的臆想”。
高傲的罗贝特只尊敬强者，黛娜毫无疑问够格。
听了罗贝特的报告，黛娜点点头，立刻有研究员进入隔离舱，将那用床垫堆砌起来的脆弱防护墙拆掉，想要把叶字带出去。
回应他的是小兽般的撕咬，叶字在咬了他一口后赤着脚满屋子跑，灵活得像一只遭到捕猎的小猴子，正使出浑身解数，惊恐地在偷猎者的手下乱蹿。
“真是惨不忍睹。”黛娜啧舌，“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龙雀疯了。”
下一秒她大步迈进隔离舱，示意气喘吁吁的研究员出去；叶字紧张地看着这个女人，本能地摆出戒备姿态。
“还真是龙雀惯用的防御姿势。”黛娜像是很满意叶字的反应，慢悠悠地向她走去，“看来战斗序列的编写很完美。”
随着黛娜的一步步走近，隔离舱内的气氛逐渐压抑起来，叶字一点点后撤，直到无路可退。
背靠冰冷墙壁，叶字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仿佛整个隔离舱的空气都已经被黛娜抽走；不仅如此，在黛娜逼近时，叶字心里竟有种强烈的战斗渴望，叫嚣着让她打败乃至杀死这个女人。
叶字不清楚那种渴望是什么，只有直觉让她隐隐感到，这冲动来自于她的本体基因——那个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龙雀，同时也是她诞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基因来源，她的生命起源。
叶字一瞬间生出莫大的恐惧，说到底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被制造出来的意义，更不懂为什么自己的脖子上印有和桌上商品相似的编码，来势汹汹的黛娜更让她像蜗牛一样瑟缩，只茫然地看着对方。
“好了，快点过来。”黛娜伸出手，想把叶字拉过来，然后赶紧去试验机甲。
叶字挡住了她的手。
黛娜微微眯眼，反手握住叶字的细腕向外一拧。
本以为叶字会因疼痛丧失反抗能力的黛娜，在下一刻看到叶字竟借力拧转身体，同时猛一蹬墙壁，高高跃起翻过黛娜上方，双腿一盘绞紧院长大人的脖颈，死死地勒住了她。
这是白雀在近身格斗中的一招，黛娜没想到叶字竟这么快就可以凭本能做出来，一时大意而被牢牢锁住。
“院长！”罗贝特大惊，急忙号召周围的研究人员，“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帮院长！”
周围看得愣住的研究员如梦初醒，纷纷要冲进隔离舱把叶字扒拉下来，却被黛娜一个手势制止。
“当年我陪龙雀练习的时候，这一招可是屡见不鲜。”黛娜虽被紧紧绞住，但丝毫不慌，甚至冷笑着说，“不过她可没你这么大胆，敢待在我身上。”
叶字还没听清黛娜说了什么，便突然急速下坠，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眼前一黑半天缓不过神来。
“你还是太嫩了。“身体后仰成桥形的黛娜施施然挺直腰背，拎起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叶字向外走，“罗贝特，去启动‘红蝎’，是时候让小雏鸡追赶龙雀了。”
三区的大门轰然打开，黛娜扛着叶字大步流星，一路上所有人都对她敬礼；有的人刚入职不清楚状况，惊恐地以为这位美女院长霸气起来把龙雀揍了个半死，遂更添几分敬畏。
王立科研院最深处，层层封锁着数具战斗装甲，它们都是基于神启武装复制出来的最先进的机甲，在一个个太空舱里安静地沉睡。
在这机械殿堂的正中央，一具赤红的机甲已解冻完毕，丝丝白雾从它身上飞快褪去，冰霜凝结的表面逐渐恢复光华；叶字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第一眼便看到它身后延伸出来的巨大机械蝎尾，以及背部两侧伸展开来的锋利辅肢。
“这是目前性能最接近‘龙雀’的机甲，代号‘红蝎’。”黛娜将叶字放在地上，上前慢慢地抚摩着光滑的装甲表面，“稍后你就会试着穿上它，等你完全适应了机甲穿佩，你才能去追赶‘龙雀’——这也是你诞生的意义。”
叶字慢慢地爬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黛娜。
黛娜漠然地看着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字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两分钟后，机甲测试场里的灯光全部亮起，研究人员奔走在操作屏之间，黛娜站在护栏边，居高临下望着测试场中心的穿佩舱。
名为“红蝎”的机甲已经躺在穿佩舱内，正面的装甲板全部打开，露出暗光涌动的容纳空间，数根管道紧紧连着它；叶字站在这具机甲面前，几经犹豫，最后还是闭着眼躺在了机甲里面。
随着机械女声的确认提醒，红蝎表面的机甲逐块扣紧，叶字的视野只剩下机甲眼部的视觉区域。
研究员们逐句输入指令，信息屏上的指示不断确认；伴随着程序的推进，底下的叶字渐渐觉得正在与红蝎相融。
这具没有生命的机甲竟像是变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带动它，仿佛本就是一体；红蝎的微型立体投影展现在叶字眼前，旁边条条陈列出它的所有数据。
视觉区域内，数个投影屏弹出，无数信息跳动刷新，叶字看向谁，谁的信息就会立刻显示在屏幕上，让人无所遁形。
“这就是……我诞生的意义吗？”叶字喃喃自语，回应她的只有程序运行时的微弱声响。
“左腿接入正常！精神传导正常！”
“左臂武器装载完毕！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背部外放式武器运作正常！”
……
研究员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黛娜面无表情，毫不为成果欣喜，只是淡淡地看向罗贝特。
“机甲适配度多少？”黛娜问。
在所有机甲穿佩者中，有一个规律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初次穿佩时的适配度规则。
初次驾驭机甲的适配度是极其重要的，这几乎能决定穿佩者未来到底能到达怎样的高度；大多数的穿佩者顶多达到百分之五左右，极少部分能到达百分之十，能达到百分之十五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
黛娜的初次适配度是百分之二十五，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从开始机甲研究，黛娜是第一个到达百分之二十五的人。
黛娜也曾对此自豪，然而就在五年前她已经对自己的成绩感到羞愧。
因为有三个女孩，不仅是用于测试的普通机甲，连与神启武装的适配度都达到了百分之百。
从那时起黛娜彻底明白天外有天，自此无论做出什么成绩都不会骄傲。
因为跟百分百比起来，百分之二十五就是废物。
“适配度正在不断上升。”罗贝特说。
“很好，继续观察。”黛娜说，“务必到达百分之百。”
“百分之百？”罗贝特有些愕然，“院长，虽然叶字的基因确实来自于龙雀大人，但您也知道，由于神启武装穿佩者体质太过特殊，克隆体终究与本体有差距……龙雀大人当年创下的记录，叶字未必能——”
“如果做不到，那就是失败品，和普通穿佩者又有什么区别。”黛娜冷冷地说，“失败品当然无法继承龙雀，更无法超越，这是事实。”
“您的意思是？”罗贝特在短暂的迟疑后猛然明白了什么，“可、可这是失败了五年才做出来的！”
“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失败品就是失败品，没有那么多可是。”黛娜毫不留情地断然道，“如果失败五年做出来的还是烂大街的货色，那说明王立科研院的水平不过如此！”
罗贝特颓然沉默，黛娜挥挥手示意部下拿来铳枪，枪口对准场内机甲的头部。
“如果她不能到达龙雀当年的水平，那就当场处决。”黛娜缓缓扣住扳机，“若她连百分百适配度都不能达到，未来就更不可能比肩甚至超越龙雀，那她就是没用的，到时直接解除武装。”
罗贝特凝重地应下，转身紧盯投影屏上的数据；上面的数值在目前看来还是稳定上升的。
罗贝特松了一口气，他为科研献出大半生，立业而未成家，身边相伴的只有实验数据，虽说成绩斐然却也让他有些孤独；叶字虽然是实验品，好歹让罗贝特感到了一丝鲜活；他私心是不希望叶字被处理掉的。
测试场中一时安静，只有程序运行的声音单调地回响。
在红蝎之内，叶字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景象。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不再是黑暗和数据，而是装潢古雅的长廊。
长廊尽头有个短发的女人，她正在翻阅书籍，眉眼隐约有些熟悉。
在看到女人的第一眼起，叶字发觉自己竟不受控制地向她奔跑起来，直到被笑盈盈的女子抱起来。
“又去哪儿滚泥巴了？弄得一身脏。”女子假装嗔怒地捏了把叶字的脸，“我的小白雀真是个淘气鬼。”
叶字悚然一惊，转瞬便意识到这是白雀的记忆。
她是白雀的克隆体，在诞生过程中的一切数据都来自于白雀，难保不会在偶然间接收到零碎的记忆。
叶字茫然不知所措，这具身体——小白雀，倒笑得很开心；女子也笑得非常温柔，眼里满满的都是对女儿的爱。
叶字是克隆体，并不明白父母是什么，但当女子笑起来时，叶字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温暖得仿佛置身襁褓。
但没过几秒，叶字眼前的画面骤变，刚才还笑着的女子已站在远处，带着志得意满的表情与高层打扮的人握手。
叶字听见自己在哭，在质问，在嘶吼，却只能被人扛在肩上越来越远。
画面的最后，女子转过头来，表情冷冷的，带着嘲弄和悲悯。
叶字隔着长长的走廊，看到她的唇在动。
“你不是我的女儿，你只是借我的肚子诞生的战争之王。”
毫无防备地，叶字和回忆中的女孩一同泪如雨下。
高台之上，数据停在百分之五十，再无波动。
“院长请三思！”罗贝特做着最后的挣扎，甚至想扑上去夺枪。
黛娜向下方扣动了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