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字醒来时,白雀正在床边削苹果;刀刃上下翻飞,去了皮的果肉在碗中堆砌。
“你醒啦?”见叶字醒来,白雀将盛满果肉的碗递给她,自己则啃着手中不剩多少肉的果核,“你睡了一天,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落下的训练进度要尽快补上。”
“谢谢。”叶字接过碗,用竹签叉起苹果块;她在诞生前便被编辑好了语言与常识库,与人交流是不会有问题的。
叶字咬着苹果块,心情有些微妙,不知该如何继续与这位“本体”交流;难道要说“嗨,我果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么?真见鬼。
还是白雀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她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丢进垃圾桶,从放在椅子上的背包中拿出一套训练服,放在叶字的床上。
“服装部最新研究的恒温训练服,等会就换上它吧。”白雀挑挑眉,“从今天开始,我负责你的所有训练。”
在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后,换上训练服的叶字跟在白雀后面,两人一同走在研究基地里。
“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基地结构和活动区域。”白雀说着,腕表上便弹出一片全息投影,上面赫然是整个生活基地的结构图,“你的信息腕表已经送到卧室里了,绿色的区域代表你可以自由活动,红色区域是表示以你的权限不能进入。”
“麻烦你了。”叶字有些心不在焉;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在与白雀一起行走的过程中,一路上遇到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投来困惑的目光,然后在看到她脖颈处的克隆体编码后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于是转而向白雀问好。
就好像在“鉴定赝品”。
叶字当然明白自己诞生的原因,也对此无可奈何;只是那些陌生人鉴出真伪后的目光太锐利,像小刀一样接连刺进叶字的心里。
叶字起先还能承受,但渐渐地越发如芒在背,耳朵也开始发热,那些窃窃私语声钻进脑海,每个字仿佛都在清晰地告诉她“你是个赝品”。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叶字的呼吸变得困难,口中干到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怎么了?”身旁叶字突然没了声音,白雀停止讲解看过去,目光一扫叶字的表情便了然于心,冷冷眼神使得周遭碎嘴路人噤声,“这种程度的焦点注视就不行了,怎么对付功成名就之后的交际?”
叶字的眼前有些模糊,她从心底生出胆怯与羞愤,想马上落荒而逃,远离这是非流言的中心,远离身为克隆体的阴影;白雀的事迹与光辉太过强大,强大到能将人溺死在她投下的影子里。
叶字固然憧憬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白雀般令人敬仰,却发现或许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寸步难行;或许基因是同样优秀,可截然不同的内心却让叶字无法成为下一个白雀。
在一刹那的思绪间,所有作为替代而生的不甘、身不由己的悲哀,混杂着不可企及的绝望一同涌上叶字心头,她甚至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就在叶字胡思乱想时,还带着体温的衣物搭在她的身上,竖起的衣领正好遮住叶字脖颈上的克隆体编号。
“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做点实事,争取早日超过我。”基地的空调温度在夏末时分显得有些过低,脱掉外套的白雀只剩一件无袖紧身背心,不适地搓了搓胳膊,脸上却是带着笑的,颊边有梨涡浅浅,“说实话,等你超过我,继承了‘龙雀’,谁又在乎你是不是克隆体或白雀2.0呢?到时候你就只是你了。”
白雀的体温通过衣物传递而来,叶字置身其中便仿佛在拥抱太阳;身旁行人来来往往,并不会因为叶字遮住了编号就将二者弄混,所有的敬意仍是为白雀献上。
那个站在阳光里的女孩披着无形的战袍,就算正被冻得搓胳膊,眼里的光仍能让人明白她就是代表了西国荣耀的白雀。
不是别人,白雀就是白雀,不需要神启武装或身份证明,就算现在给她的脖颈印上一串编码,也不会有人认错她。
人的强大或许与地位有关,但一定与内心相联;那样的人无论巅峰还是低谷,都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同沉睡在鞘中的绝世名刀,即便隐藏了锐利,旁人也不敢冒犯。
叶字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光明处的、她的生命的源头迈出步去,与之一同披上灿阳的光辉。
从这一刻起,叶字开始从这位“本体”身上学习,弥补着她过去空白了的十余年的人生;白雀之于她不再是一座幻想中的不可逾越的高山,而是变成了一个假以时日一定要追上的背影,并肩而行走过所有的路。
“很好,我开始看到你眼中的渴求了!“白雀满意地点点头,转手就给了还在感性中的叶字一份手写计划表,“不过在幻想能追上我之前,先把体能提升到和我一个级别吧。”
还没回过味来的叶字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
从那天起,噩梦般的地狱训练开始了。
“再快一点!连每天的十公里晨练都完不成,将来怎么应对动辄一两天的车轮战和多地形跋涉战斗?”
白雀穿着运动服,双腿绑着数据调到相当于自身体重的重力调节包,一边原地高抬腿一边对远远落在后面的叶字嘴炮。
“要……要死了……”叶字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早晨清新微冷的空气仿佛是掺了冰碴的胶水,灌进鼻腔里堵塞呼吸黏住肺部。
每天早上五点,睡梦中的叶字就被白雀拎起来开始训练,晨练时绑着的重力包重量和跑步里程都在逐渐累加,直到变成叶字自身的体重和每早十公里。最开始晨练结束后叶字都是立刻倒地不起,干呕到只能由白雀扛着去洗漱吃早餐;后来叶字渐渐习惯了,偶尔也可以跟上白雀的速度,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在晨练结束后两人再说说笑笑地一起去洗澡吃饭。
当早餐结束后,便是由白雀亲自教授的单人课堂;那一方明亮的授课室里,白雀将自己迄今为止在无数场战局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与谋略尽数教给叶字。只要是白雀的授课时间,室内的全息地形盘就没停止过运作,上面的映像厮杀触目惊心;在曾经发生过的战斗的重放里,白雀奔跑的身影与面前专注于讲解的人重合;一局讲解完毕,白雀便会调出原始地形投影,与叶字各执一方虚拟兵力进行演练,直到某一方被攻破大营。午休后两人一同进行高强度的知识学习,由各方面最顶尖的导师来传道授业。而每晚七点的武装训练场里,“龙雀”与“红蝎”短兵相接,白雀手把手教叶字武装格斗术与操控技巧,带她熟悉各类机甲武器与冷兵器。
在如此的日复一日里,叶字越来越像白雀;渐渐地,在全息战局的攻防中,叶字虽然还是经常输掉,但已经从一开始的被全面压制变成惜败,偶尔还能迎来平局;对“红蝎”也越发驾轻就熟,不再只是被白雀摁在地上打,两人开始有来有回,机甲碰撞出的火花四溅。
充实的日子飞快过去,不知不觉间叶字已诞生半年,一周后就是她跟随白雀出访盟国的日子。
叶字收回投影日历,拎着一购物袋的芝士牛奶往回走;她的跑腿机器人坏了,还在报修,因此趁着晚饭时间赶紧去买些饮品。
在距离房间不远的拐角处,走在叶字前面的两个人合起资料,有些愤愤不平。
“说真的,克隆体为什么制造得这么早?”其中一人不屑地说,“搞得好像龙雀大人已经不行了似的,把一个克隆体捧这么高,让外面的人怎么想?”
“谁知道呢,不过是恰巧本体有地位,又是特殊情况罢了。”另一人掩着嘴,小声嘀咕,“我可不喜欢服务一个低贱的克隆体,外面克隆人给人类服务这么多年,这个倒反过来爬到咱们头上,谁受得了。”
叶字站在拐角后,将两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这半年来,叶字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不再固执于克隆体身份,也不太在乎别人的评头论足;相较于刚才那两人的风言风语,叶字更在乎他们不经意间谈到的“外面”。
自诞生起就一直生活在研究基地的叶字从没去过外面,她对于基地外广阔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终端资料,周围的人也都很有默契地只将好的一面展现给她;因此在这之前,终日繁忙的叶字从未想过外面是不是也有克隆人,而他们在做什么。
刚才不小心听到的谈话中,似乎表明外面的克隆体在做服务于人类的工作;叶字不由得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隐隐觉得外面的世界或许不是终端资料里描述的那样无瑕。
“叶字在吗?”走廊中传来的敲门声和询问打断了叶字的遐想,是站在叶字房门前的白雀在找人。
“抱歉刚才去买东西了,等会我就去训练场。”叶字以为白雀是来找她一起去训练,一边走出拐角一边晃晃手里的购物袋,歉意地说。
“今晚训练暂时取消,我带你去见个人。”白雀说,叶字才注意到她并没有穿训练服,“安卡诺斯回来了。”
五分钟后,叶字站在生活基地六号区的独栋小楼前,白雀熟练地摁着门铃输密码。
虽说已久仰“夜枭鸟”安卡诺斯大名,却因为此人在执行任务而一直没能拜访;今天是叶字第一次要见这位神启武装中的第三人。
西国三大神启武装中,性能最为全面的“龙雀”号称陆上之王,除了东国战神连耀能与之一战外,“龙雀”没有任何敌手;“幻兔”被称为暗杀者;而统治着战场天空的,就是“夜枭鸟”。
一楼的门打开了,隐约有个身影渐渐显露出来;在这一刻叶字有些紧张,幻想了无数个“夜枭鸟”穿佩者的形象,幻想那驰骋于天空的女人该是何等的艳丽娇娆。
门完全打开了,一颗怯生生的脑袋冒了出来。
“请问你们找谁?”女孩怯怯的,朴素睡衣下身形单薄,两颊零星有几颗雀斑,说话时不自觉地往地上瞟。
叶字有些疑惑,难道这女孩就是传闻中那个拥有绝对制空权的女人?叶字扭头想找白雀确认,却看见对方也是一愣。
“我找屋主。”白雀在短暂的愣住后迅速回神,微笑着说。
女孩还想说什么,身后一只带着薄茧的修长的手越过她,搭上门框。
“好了宝贝儿,这是我的朋友。”
披着长卷发的衬衫女子弯下腰,轻轻啄在女孩的额上,微微侧头嘟着唇看她。
“能不能帮我们做一些松饼和红茶?”
女孩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忙不迭地点着头跑开了;等她跑远了,女人直起身来,向门外的白雀和叶字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进。”安卡诺斯说。
这是叶字第一次见到安卡诺斯,同时也是叶字第一次见到这么有风情的女人;这位名叫安卡诺斯的女子仿佛是是最娇娆的花,目光流转间妩媚生姿,走动时腰臀的曲线在长发下隐隐现现,松垮的宽大衬衫只遮到她的腿根,被微微顶起的衣摆下两条长腿笔直结实,叶字只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能低下头数有多少块地板。
安卡诺斯带她俩到阳台上就座,那里有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楼后波光粼粼的人工湖;白雀坐在安卡诺斯对面,向她介绍身旁的叶字。
“茶来了。”开门的女孩端上茶点,含羞带怯地望了一眼安卡诺斯。
“辛苦宝贝儿了。”安卡诺斯牵起女孩的手,眼神怜爱地亲吻她的指尖。
白雀抿着茶,笑而不语,好像已经见怪不怪;而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叶字如坐针毡,茶也没心思喝了,赶忙借口要上厕所。
“宝贝儿,你带叶字小姐去洗手间。”安卡诺斯放开女孩,看她带着白雀下了楼,转头一脸无趣地喝着茶。
“这个又是哪里来的?”白雀切了一块松饼,随口问道,“还是没记住名字?”
“那么多个我怎么可能全记住,干脆都叫宝贝就行了。”安卡诺斯烦躁地抓抓头发,斜靠在沙发上,“现在这个是这次任务中碰到的,一个娱乐场里头有规模不小的地下交易,她是那里的服务生,我奉命捣毁窝点时顺便把她捞出来了,看她挺本分听话就留在身边了,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普通机甲穿佩者。”
安卡诺斯放下茶杯,百无聊赖地拨弄盆栽的叶子。
“过两天没新鲜感了我就给她找个去处送走,你没告诉她我的真名吧?”
“没有,我说我找屋主。”白雀说。
“那就好,我可不想被纠缠不清。”安卡诺斯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转而又跃跃欲试地贴近白雀,“说起来,你的那个小克隆体真跟你不一样,看上去又倔又纯,要不给我玩两天?”
白雀放下刀叉,平静、甚至带着笑意地望向安卡诺斯。
“我说笑的,我可不想被你修理。”安卡诺斯立刻举手做投降状,“神启武装团都知道,宁可去岩浆中洗澡也别招惹‘龙雀’。”
“半年不见,你嘴上功夫长进不少。”白雀揉了揉额头,“说真的,你现在的这个,眼睛也很像她。”
刚刚还喋喋不休的安卡诺斯突然间就沉默了;半晌,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着,起身给白雀添茶。
“我知道。”
在茶液涌动的声音里,白雀的目光越过安卡诺斯和层层叠叠的盆栽枝叶,落在一张精心装裱过的照片上。
安卡诺斯的小楼里,乍看之下并无异样,可却在每个不经意间看到的地方都摆上了同样的照片。
一张张照片里,连绵的雪峰刺破天空,托起纯白阳光,裸露的山体间有鹰隼展开双翼,羽尖划过冰雪;在群山与阳光之间,雪豹簇拥的少女目光凛冽,被寒风吹散的发辫扬起于风雪之间,像分割雪峰的黑色利剑;一时间,雪川、雄鹰,乃至于咆哮的雪豹,都在她面前失了存在。
那是雪境孕育出的王女,是雪峰之上怒放的、独一无二的莲花。
另一边,叶字上完卫生间,并不想急着回去;女孩看出她的踌躇,主动提出带她参观房子。
“装潢真的很好。”叶字参观的时候发出真诚的感叹,“白雀就总是住在那个临时卧室,屋里就几样最基本的生活家具和健身器材,明明不缺钱,却对什么都没需求。”
“白雀大人是清心寡欲的人啊。”女孩笑着,向叶字展示酒窖,“诺薇大人就很喜欢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机甲穿佩者的待遇真好啊,就算只是基层执行者也能有这么好的生活。”
叶字一头雾水,这个女孩对于安卡诺斯的信息描述完全就是错误的;但心里直觉告诉叶字最好别拆穿。
“对了,叫我伊翠拉就好。”女孩说。
“我叫叶字。”叶字说,同时注意到伊翠拉身后的相框,“那个是什么?”
伊翠拉闻言转身,看到叶字指着的物品时,她脸上有一瞬间的落寞,旋即又恢复如初,笑着拿起那个相框。
“这是诺薇大人喜欢的人。”伊翠拉说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水晶封面,“是不是很漂亮?”
“喜欢的人?”叶字有些愕然,“你和……和诺薇,不是恋人吗?”
“我怎么敢妄想和诺薇大人在一起呢?”伊翠拉红着脸,不自在地抱紧了相框,“我只是个被诺薇大人救了的侍应生而已,能以身报答恩情已经很开心了,不敢以诺薇大人的恋人自居。”
叶字看着陷入羞郝的伊翠拉,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也沉默了。
在看到照片的一瞬,叶字已发觉伊翠拉的眼睛竟和照片里的少女出奇相似,这大概也是安卡诺斯能留伊翠拉这样的普通女孩在身边的原因,只是伊翠拉目光柔软,而那少女眼底似藏着北国肆虐千年的风雪。
那是雪境孕育出的王女,是雪峰之上怒放的、独一无二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