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弥漫着稀薄的雾气,草尖上垂下露珠,打在身上沁开一片冰凉。
叶字拨开茂密枝叶,向远方观望数秒后手势示意无异常,树丛里藏匿的穿佩者们便一个个冒出头来,继续无声地向前潜行。
这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也是叶字第一次独立领兵作战。
就在两天前,正在吃早餐的叶字收到西国女王的直达邮件,上面的信息是加密过的,叶字用神启武装团的内部密语逐字破译后发现这是一封开战书,西国女王决定正式对东国宣战,要先拿东国附属国“枫”作为切入点,并命令叶字与白雀兵分两路,在两天后的清晨对枫国发动全面进攻,白雀负责正面进攻吸引火力,叶字负责侧面突袭直逼枫国王都,抓住枫君与其女儿。
枫国虽只是东国附属之一,领土也并不辽阔,但是个很好的开战切入点;东西两国虽积怨已久,近些年来倒也平安无事,西国若想开战,只能先行挑起事端。况且枫国有大量珍贵矿藏,对西国的机甲改进帮助极大,若成功攻陷枫国并在东国得到消息前挖掘矿物,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叶字刚刚读完邮件,白雀就带着地图过来找她商量战术;叶字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向白雀吐露心声。
“既然可以和平,为什么不能长久下去?”叶字问,“女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战争免不了两败俱伤。”
白雀静静地看了叶字一眼,把展开的地图收回指尖终端,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与叶字擦肩而过时,白雀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
“没有野心的人,做不了王。”
直到快要接近枫国王都,叶字的心情依旧很复杂,潜意识里她觉得不该挑起战争,但又无法违背给了自己生命的西国。
“已经快要接近目的地了,请下令。”
通讯频道里传来丽缇的声音,这位毕业于西国名校的穿佩者原本是白雀的副官,此次行动中白雀派其来协助叶字。
叶字在通讯频道中发送信号,身后一众穿佩者便迅捷地掠出,启动光学迷彩模式,仿佛只是流云阴影,无声地来到王都城墙下。叶字看了眼时间,此刻白雀率领的队伍已与枫国正面交战,王都内兵力空虚,是攻城的绝佳时机。
随着叶字的指令发出,数具机甲的手腕处齐齐弹出钢索,咬住城墙缝隙,,带着穿佩者们垂直而上,铁足踏在墙头,目光所及皆是古老风情。
叶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东方风土,和西国林立的高楼截然不同,寂静城中白墙黑瓦,像绵延的水墨画,画纸尽头峰峦迭起,满山盛枫染红天际。
有一瞬间,叶字心里萌生退却,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是独立于硝烟外的桃源,如今她却领着众人闯入,冒犯无辜之人的安宁,践踏他人的家园,简直是未开化的野兽。
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数十名穿佩者的目光透过眼部护甲,汇成一点集中在叶字身上,无声地等着她下一步的指令。
叶字沉默片刻后闭了闭眼,用力地做出手势。
刹那间,城墙上坠下机甲组成的铁壁,落地后分解成数支散队,从不同方向朝城中心的枫国王宫包抄过去。
“王宫中很可能还有守军,务必小心。”叶字说,“另外我们的任务是抓住枫国君王和王女,除非迫不得已,不要伤及无辜。”
“收到。”丽缇说,“不过,好歹是王都,怎么这么安静?”
叶字猛然停住,手心沁出细细冷汗。
丽缇说得没错,就算枫国动用全部兵力前线御敌,家里总会留下老弱病残;可刚刚一路行来,沿街房屋的窗户都开着,叶字竟没从哪怕一扇窗中看到屋里有人。
“你们继续前进,我去看看。”叶字说,转身慢慢向某栋小院靠近,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整座城都是死的,鸡犬空笼,炉火已熄,放眼望去长街上竟只有叶字一个活物。
离着屋子越来越近,叶字像被人攥住了心脏,她小心翼翼地摸上窗棱向里张望,骇然发现屋内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
茶温犹在,整座城却空了。
叶字刚想发送消息,机甲装载的热感雷达忽然发出警告,扫描到背后有人扑来;叶字本能地侧身一躲,下意识弹出背部蝎足,将那人的身体挑穿。
鲜血喷涌声盖过耳边的心跳,在一瞬的猩红过后,叶字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
那是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有着小麦色皮肤,而他扑向这钢铁机甲前所藏身的地方是一个纸箱子。
一个和叶字诞生之初用来搭建防护墙的一模一样的纸箱子。
叶字僵硬地抬起头,看到那被蝎足挑穿内脏的、奄奄一息的男孩,正用最后的力气冲她嘲讽地笑着,不屑而高傲,任由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失,淌在叶字赤红的机甲上。
叶字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弱小的人竟有勇气向西国机甲扑来,更不明白这将死的男孩为何竟能露出那么傲慢的笑,直到她看见男孩的口型。
“侵略者。”
男孩绝望又傲慢地笑着,唇齿间都是血,瞳孔一点点涣散。
随着他的手无力垂下,原本寂静的城中响起无数悲愤的哀吼;数不清的枫国人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现身,组成人海向叶字扑来;他们每个人都紧握木石做成的武器,身上还带着冰碴,却义无反顾地向西国先进的武装扑来。
“中计了!”
通讯频道里响起丽缇的声音,掺杂着杂乱的战斗声。
“枫国人用异能降低了身体温度后藏起来,等到我们进城了就开始围攻!他们人太多了,如果不强行突围遭殃的就是我们的人!”
丽缇怒吼着,话尾处伴随着闷哼,大概是通话时被人打到了;叶字听到丽缇骂了句脏话,随后就是枪响。
蝎足顶开扑上来的人,尖刺在将要捅穿那人时迟疑不落,随即叶字的脑后挨了一记重锤,强烈震荡感令叶字眼前一黑,红蝎的视野区域出现撕裂般的灰白。
人潮前仆后继地涌来,叶字本能地弹出武器,却每每在动手前都看到那个男孩绝望的笑,那笑容后暗藏的血泼在叶字身上,枷锁般牢固,这桎梏紧紧地绞着她,巨蟒般将她一点点吞噬。
拥有东国血统的枫国人以异能为简陋武器涂装,带着满腔悲愤与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气凝聚在手,向着人潮中心的侵略者狠狠打去。
一发炮弹从天而降,在人群中轰然炸响,那些义无反顾的身躯被焰光吞没,烧尽的皮肉下是被高温灼焦的骷髅,还保持着生前怒吼着扑击的姿势。
热浪扑面而来,叶字抬手挡在面前,在扭曲景物的高温中,伤痕累累的丽缇穿过无数具碳化的枯骨,紧紧抓住了叶字的手。
“红蝎大人,街角有对空炮,属下来迟了。”丽缇说,她的机甲已经有多处破损,说话时带着细微电流声,“属下会掩护您突围至王宫,请小心他们暗藏的武器。”
“其他人呢?”叶字问。
丽缇没有回答,又一波人潮涌来,带着数量庞大的投石车;丽缇转身,肩部蜂群弹全数发射,与碎石在空中碰撞出刺目火光。
“龙雀的继承者只有您,不是其他人。”丽缇淡声说。
叶字没有再追问下去。
空中的道路行不通,叶字只能向王宫迂回前进,一路上跨过数具陌生尸体,偶尔会看到武器耗尽后被枫国人砸开机甲拖出来的战友,那曾经的穿佩者在临死前掐住夺走他生命的枫国人的喉咙,两人拥抱着,纠缠着,撕咬着同归于尽。
叶字已经麻木了,一路躲避用异能涂装的武器也一路厮杀着,血泼在红蝎上,叠了一层又一层,恍惚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红。
枫国王宫早已燃烧起来,放眼望去偌大王宫内只有火焰,佣人们早已各自逃散。叶字扫描一遍地形结构,径直穿过曲折回廊直抵枫君书房。
雕花木门被烧得变形,叶字五指陷入门中,稍一用力将整扇门卸了下来;门内的火势较小些,书架上的古籍纸页纷飞,灰烬如燃烧的蝴蝶。
在满室火与蝶中,长长书房尽头的露台前,裙裾如枫的少女跪坐着,斜靠在椅上老人的膝边,听到叶字进门的声音,少女缓缓直起身,无悲无怒地望过来;隔着明烈的火光,叶字看不清她的脸,只隐约觉得她周身笼罩浅浅光华,古意如千山落枫。
“你来了。”少女说。
她的语气那样平淡,好像周围不是悲鸣与火,而是清早车水马龙的街道,两人在早餐店前相遇。在这样的目光里,叶字不敢和她对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深深地低着头。
“很抱歉,但请您和您的父亲与我一起走吧。”叶字说。
少女轻轻地笑了,慢慢站起来,脸上未干地泪痕在火光中微微发亮;她垂着手,为椅上的老人阖目,指尖颤抖。
“父王已经服毒了。”少女说,“与西国相比,我们手无寸铁。”
少女喃喃地说着,向后退去,靠在环形露台的矮墙上,任由劲风吹散她的发髻,吹起她的裙裾;王宫高墙之下是哀鸿遍野的战场,焚毁城池的硝烟冲天而起,模糊远处连天红枫。
“我的故乡已经没有了,就算我跟你走,普天之下再无我容身之处。”
叶字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向着少女冲去,伸出手想将她拉回来,却在将要接近露台时撞在无形的墙上,被弹回跌倒在地。
枫国作为东国旁支,在继承东国血脉的同时也继承了异能;叶字在倒地的同时迅速爬起来,弹出机甲工具匣试图强行突破;少女向叶字笑笑,踩着足凳爬上露台边缘,背对满城鲜血硝烟,纤细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
叶字蓦然睁大双眼,顾不上找结界的薄弱点,直接用身体一下下狠劲撞击,想抢在少女之前挽回;而那眉眼柔美的少女却眼神释然,甚至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是双手相扣,十指交缠,伫立在满城血火与乍现的天光里,低声倾诉着虔诚的祷语。
“创造我们的神,伟大的神裔第三子,请宽恕这个孩子的罪孽,愿有朝一日世上再无纷争。”
“等等——”
叶字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瞬涌出巨大的恐惧;那透明的结界砰然破碎,崩裂成无数闪光的星芒。在四散的光点里,少女披着天光坠落,叶字的指尖只擦到她的裙角。
一切都在这一刻静默了,红枫般的女孩像被撕去翅膀的蝴蝶,于王宫最高处坠落而下,沉闷的响声砸在叶字心里。
所有的战号与厮杀,都静寂在那声孤独的沉响里。
公元8597年,“枫国”这个名字,在世界地图上被永远地抹去。
西国神启武装总部,白雀结束战略会议后买了些甜点去看望叶字。
叶字的房门没有锁,白雀轻轻推开门,看到叶字背对着房门坐在床边,眼神空空地发呆,甚至没有察觉到白雀的到来。
白雀进门,将点心盒放在桌上,走过去拍了拍叶字。
“你做得很好。”白雀说。
叶字如梦初醒,转头怔怔地望着白雀,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想说什么就说吧。”白雀说,并坐在叶字身边,目光鼓励而关切。
良久,叶字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地对上白雀的目光。
“我在想,我们所做的真的对吗?”叶字说,“我们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征伐,对枫国而言我们是不折不扣的、挑起战争的侵略者……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白雀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眼睫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片刻后,白雀笑着,将叶字抱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如果每件事都要深究对错,只会让自己走上死路。”
叶字看不到白雀的表情,只觉得她的怀抱和声音很让人安心,仿佛有魔力一般磨平心中疑虑。
白雀松开怀抱抚上叶字的脸颊,眼瞳如深深的潭水,没有涟漪,也透不进光。
“晚上有庆功宴,记得好好打扮一下。”
出了房间,白雀轻轻关上门,瞥见丽缇正在不远处等候。
“龙雀大人。”丽缇行了礼。
“我的小继承人这次表现如何?”白雀问。
“如您预测。”丽缇说。
“通知科研院,开始进行下一个‘我’的复制,成功之后处理掉叶字。”白雀说。
“是。”丽缇领命离去。
白雀回头,静静地望了眼叶字的房门,片刻后离开了。
当晚的庆功宴,西国上层社会的显贵聚集一室;叶字还不习惯高跟鞋,走两步就歪一下;白雀及时伸出援手,示意叶字挽着她,二人一同走进宴会厅,迎接全场目光。贵族们围上来,纷纷向她们问好。
这是叶字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应付得有些吃力;白雀看上去倒很游刃有余,谈笑风生间时不时帮叶字周旋一把。
身处赞美与酒香里的叶字很快有些飘然,尤其是当白雀拿出女王赐予的奖章,并亲手为叶字佩戴时,众人的褒奖令叶字如在云端,恍惚间竟有点懂了上位者所追求的“权力”——这是最甘醇的美酒,一碰即醉,为了得到它,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更无论对错。
也许白雀说得对,有些事不需要追究对错,对自己有利就好。叶字晕晕乎乎地想。
酒会进行到后半部分,叶字闻腻了薰香,找了个借口溜到宴会厅后面的小花园里。
今夜无星有月,清亮的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明晰;叶字脱下高跟鞋,坐在小亭的石栏上,放松地吹着时有时无的凉风,胸前的银质奖章在月光下发亮,叶字将它拿下来细细地端详,指尖抚摩过它的每一个棱角。
这枚奖章标志着从这一刻起她的能力被认可,是合格的龙雀继承者,叶字不禁想象起以后自己穿上龙雀,白雀点名表扬的情形,忍不住轻笑出声。
又一阵冷风吹来,叶字打了个寒战,穿上鞋准备回去;在迈出小亭的那一刻,叶字瞥到余光里一抹枫红闪过。
鬼使神差地,叶字心底某个地方一疼,随即循着那抹红跟了过去。
深夜的花园寂静而昏暗,叶字勉强辨认着那一点枫红的位置,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安静地、跌跌撞撞地飞着,好像生命已经走到尾声;终于,在经过一朵如火般炽烈的玫瑰时,蝴蝶再也没有力气扇动翅膀,披着月光从空中坠落,玫瑰的刺穿透它的躯体。
刹那间仿佛时空变换,已经不存在的枫国景色重现叶字眼前,一幕幕迅速地闪过。叶字看到那个被蝎足刺穿的男孩正高傲地笑,看到枫国人嘶吼着用血肉之躯抵挡西国武装,看到那个如枫也如蝶的少女站在露台之上,盈盈一笑,身披天光坠落而下,裙角红如满山落枫。
叶字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抓到夜风与月光;握着奖章的手传来阵阵刺痛,叶字低头,入眼星星点点血迹蔓延掌纹。
那枚银质奖章的棱角刺破了她的手心,血流出来,浸染奖章上的枫叶刻印,直至将其埋没在鲜红之中,如同世界地图上被抹去的枫国。
叶字恍然梦醒,托着奖章的手抖得仿佛压上千斤重物;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这枚沾了一国的血的奖章,在月光下亮得刺痛叶字的眼;沉重到她要跪在地上,在周围重重的、分不清是树影还是人形的飘渺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