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
咏霖县。
明明是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小县城,却出乎意料地经济繁荣、人口众多,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江湖各大门派活跃的首选之地。
因此,大街小巷里不仅仅是官员百姓,也有提刀仗剑的江湖之人。
县老爷的府邸将县城分成东西两边。
城东以商业为主,各大店铺、酒家、客栈、茶楼、当铺都聚于此。
城西则多为当地大人物的家宅院落、私塾学堂、医馆之类的。
而全县城最大的客栈——竹墨庭客栈便坐落在东城主道上。
阳光一寸一寸地爬上来,越过客栈的围墙,透过框框格格的窗柩照进来,暖烘烘的。
“唔……”
羽翅般的睫毛长长的,微微颤颤地抬起,显出下面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黑得发亮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倒映着窗柩缝的阳光。
墨言修揉揉眼角,打个大大的哈欠“哈——”,翻身下床。
拖着书袋走到客栈的大堂坐下,墨言修低头喝了口米粥嚼着馒头,糯糯地问站在一旁等候的掌柜:
“掌柜伯伯,辰时了,阿爹阿娘还没起么?”
“是啊还没起……不过也应该快了。”
竹墨庭客栈的掌柜是如同管家一般的存在。
咽下最后一口早膳,墨言修把书袋甩到肩上,挥挥手出门去了:“哦,替我向他们问个早,我去学堂了!~”
“诶,小主人别急,小心摔着!”
掌柜抬头喊了一句,收拾碗筷,寻思着是不是该上去看看老板老板娘是否起床了,该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要开业了。
“阿秋!~”
墨言修蹦跶着跳向街角口的那个身影。
身形修长,相比墨言修稍稍年长两三岁,一身永远不变的洁白长衫,书袋规规矩矩地挂在肩上。
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折扇,虽还未展开但已然衬得他的主人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墨言修盯着那把折扇,心下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
那把独一无二的折扇上的山水画是萧忆秋自己画上去的,曾引起这个小小的县城所有的文人画家前来观赏吟咏。
西边的那位最富的秦老爷甚至出过十万两黄金要买下它。
十万两啊,黄金啊,唉……他这位好友却是全然地视金钱如粪土,不卖!
要不是可惜这个作画的奇才少年,秦老爷早就发怒把他乱棍打死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张扬地在他被县城旁山上下来的凶神恶煞的流氓土匪欺负的时候出头保护!
如此风流俊逸的浊世佳公子,更是引得县上不少闺阁小姐芳心暗许。
唉……
看看自己,墨言修又叹了一口气。他唯一可以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是这个优秀之人的好友了吧,唯一的好友。
萧忆秋轻摇折扇,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地跑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倒印着自己的身形,唇角微扬,温和地笑着:“我等着呢,你小心摔着!”
正说着,墨言修两脚一交叉,一时拗不过来,直直地向前扑去——
“小心!——”
萧忆秋心下一紧,身形一晃,顿时站在了他面前,正巧接住。
墨言修毛茸茸的脑袋蹭蹭他的胸膛:“呜呜呜,吓死我了。”
萧忆秋揉揉怀里的脑袋:“不是让你小心点么,还跑。”
“那不是有阿秋么~”
墨言修自豪地扯过他的手,向书塾出发。
萧忆秋无奈地笑笑,罢了,不能强求十岁的孩子像大人一般懂事,便不叫孩子了。
毕竟,像自己这样的人是少数,知道太多,也未必快乐啊。
两人前脚刚到书塾,一个客栈伙计后脚就追上来:“小主人,小主人,大事不好啦!——”
伙计气喘吁吁:“掌,掌柜的,让我叫你回去,出大事儿啦!”
伙计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让墨言修也有些紧张:“出什么事啦?”
“不知道,”伙计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一把拖过他,“别问啦,小主人,快走吧,我只知道掌柜着急让您回去呐!”
“啊——”书袋从肩上掉下来,也来不及捡,墨言修已被拽了老远,他只够回头挥挥手,“阿秋——帮我跟先生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趟——”
兀然皱眉眯眼盯着言修胳膊上的伙计的那只手,被点名的萧忆秋回过神来,耸耸肩,弯腰捡起掉落的书袋,细心地拍拍上边的尘土:“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再抬起头,哪还有什么人影。
萧忆秋方才眼底的温柔俨然冰封,微扬的唇角也僵硬到几乎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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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墨庭客栈的大堂空荡荡的,后院的空地上却反常的拥挤。
主院正中的一间厢房,雕花大门虚掩着,外头不断有人往里张望,从门缝中可以隐约看见里头人影晃动。
县老爷端坐在门外空地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眉头紧皱,一脸暗沉。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着茶盖蹭着盏口,一下,一下,透露出他的焦躁。
一脸严肃木然的青衣捕快与侍卫密密实实地站在他周围,形成一个不大却坚固的包围圈。
以县老爷为界线,左边的青石板空地上错乱地站着此时还在客栈的投宿之人,有相互搀扶的老人,有拉扯着孩子的母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绪与焦灼。
右手边则是小桥流水的一隅,清澈的池塘坐落在一座小小的山石旁,几棵桃树错落地立在池塘岸上。
形形色色的人站在那一角,满满当当的,由着人实在太多,假山和树上也站了人。
有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有风度翩翩的青年,甚至还有形似小孩的侏儒,看似不是同类人,但是神情却出奇地一致。
肃然的眉宇之间的都透着愤怒,或站或坐的身子都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如剑一般飞射出去。
显然都是江湖之人。
靠墙的红梅在风中纷纷扬扬,往日是赏心悦目,今日却愣是透出一丝阴森的嗜血绝情。
掌柜低头垂手立在房门旁。
墨言修走过去,颤声问道:“掌柜伯伯,您叫我来……是阿爹阿娘有什么事吗?”
掌柜抬手摸摸他的头,十岁的身子似乎因为恐惧而颤抖着:“小主人,老板和老板娘睡着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
“哇——”
十岁的孩子虽不成熟,对死亡还是有模糊的理解的,墨言修当即两眼一撇,爬滚着冲进厢房,拦也拦不住,“阿爹——阿娘——你们不要小修了吗?
“阿娘,你还没给我做完新衣……
“阿爹,你还没教我全部的厨艺呢……你们怎么能丢下我……呜呜呜……”
稚嫩的童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凄惨哭腔,引得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地疼,却都爱莫能助。
许久,墨言修才揉着眼睛跟在仵作后面出来。
仵作悄声在县老爷耳边汇报,一干人的目光也紧紧跟随,仿佛光是看就能听到什么似的。
县老爷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良久,叹了口气,上前拍拍墨言修瘦弱的肩头,轻道:“小子,不是本官不想帮你,实在是没法帮,这事,唉,只能算令尊令堂倒霉了。”
墨言修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县老爷默默地拍拍他纤瘦的后背:“墨老板生前也没少帮本官,往后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县府,本官定全力相助。”
县老爷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一干原先当背景的人不淡定了。
脸上斜着一条刀疤的大汉从假山石上跳下来,率先出声:“这算什么?就不管了?”
“就是,既然知道墨老板生前没亏待过他,我们也看在墨老板的面子上没给他惹什么大事,他就这么走了?我看他这县老爷是不想当了吧!”
他身旁的一棵梅树后转出一个人,小小的个子却有着一张中年人的脸。
竹墨庭客栈取名自“箸莫停”,开业以来一直以菜肴味美得到好评,请宴喝酒都来这儿,甚至还有江湖之人来此豪饮,无不称赞。
墨老板也为人亲和,从不漫天要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豪杰都认识不少,虽无武功却神奇般地化解了许多官侠小矛盾。托他的福,如今咏霖县的官员已能与江湖之人勉强坐在一起。
因此,客栈里也不乏有几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豪情仗义表露无遗:
“墨小子,不要紧,他不帮你我们帮,敢要墨老板的命,也不怕到了阎王那儿被下油锅,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没眼色的家伙找出来,千刀万剐!”
“呵——”
一声淡淡的不带感情的笑横空插/进来。
竹墨庭客栈三楼的某间房,窗户被缓缓推开,一袭红衣的高挑男子悠然飘下。
嘴角带着轻蔑的邪笑,身上一种傲气自然流露,竟让一群人安静下来:
“方才仵作对县老爷说,墨老板身边有半个白玉面具。”
“白?——唔唔……”
不知谁惊呼一声,一旁的人忙死死捂住他的嘴,还惊恐地瞪了他一眼。
方才还嚷嚷着要报仇的人皆是面露尴尬,一言不发。男子淡视一圈,唇角轻扬:
“连说都不敢,还谈什么?只怕……
“你们一起上也敌不过白面鬼吧。”
白面鬼,效力于花魂,一个江湖上以狠出名的杀手组织,只要给得起钱,上至皇尊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永远地消失在世上。
据说,花魂内部等级森严,以武力、心机论高下,对主上必须忠心耿耿;
据说,花魂内杀手均以花名命名,级别越高衣服越亮,花饰也越鲜艳,傲然张扬得可以。
白面鬼便是去年开始逐渐走上台面的顶级杀手,一袭黑夜中最亮眼的白衣,加上一副白玉面具,却宛如暗夜的鬼魅,来无影去无踪,从未被抓住。
更令人心颤的是衣袂与面具上的花饰——一朵盛开绽放的血色曼珠沙华,花瓣反卷如龙爪,如同死神之手,因此,白面鬼也被称为“白无常”。
最最诡异的是,每个死于白面鬼手下的人胸口都有一个血窟窿,但至今无人知晓是由何种兵器造成的。
以上这些说法都是来自花魂的死对头——火殇。
火殇是个为了对抗花魂而成立的组织,灭花用火攻,既快捷又能为别的植物提供养料,所以每个被火殇处决的花魂杀手,身上就只留一身衣服,暗器、兵器、毒药都分给火殇成员。
刀疤大汉不动声色地瞧了瞧男子腰际的长剑柄上赫然印着一个火焰图腾,红黑相衬着似乎要烧起来一般。
果然,只有火殇的人才会公然道出白面鬼的称号。
而且方才他在那么远的房内也可听见仵作的话,想必他武功极强,再看向他腰上的玉佩,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想必阁下是火殇的殇火堂主,久仰久仰。”
“本堂主亦是久闻刀侠大名。”男子漫不经心地客套。
火殇堂主级的人物都出来了,也没小人物什么事儿了,不一会儿,人群便散了。
用膳的用膳,不敢呆的退房,各管各的。
掌柜不放心地叮嘱了墨言修一声,也无奈地忙去了。
狄烨看向那个从房中出来后便一直低着头未说话的孩子,走上前:“墨言修?”
兔子般的红眼睛抬起来,对上他俊美的脸。
“你会武么?”狄烨微笑道,看他根骨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墨言修摇摇头,阿爹只教过他厨艺,没找先生教他武艺。
“是么?”狄烨又转念一想,没学过也好,从头教起总比矫正误区来得效果好,又道,“你想来火殇么?我亲自教你武功。”
有执念的人成材的几率大,仇恨也是一种执念。
男孩也算机灵,立即明了了言下之意,眼神晃了晃,却还是没说话。
狄烨抓住了他眼底划过的犹豫,解下腰际的玉佩塞到男孩手里:“两天后我就离开,之后你拿着玉佩去找城东芳菲阁的掌柜,我在火殇等你。”
说罢,便回到原先的厢房没再出来。
红黄渐变的和田玉上用隶书写着一个“火”字,墨言修紧了紧手心的玉佩,掌心微疼。
白面鬼,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