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灯并未料错,霍锦城的确急于面圣,而且亟不可待。沈雁栖和白居北还在城门处接受禁军盘查,他已孤身一人怒气冲冲地逼近御书房,解了蓑衣,抬腿就要往里闯。
“诶呀!护国公!您回来啦?”
“你是谁?”霍锦城扫了眼拦住他的老内监,没认出对方的脸,就不再挂心,转言道:“不管你是谁,快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奴才唐喜,是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唐喜不慌不忙地行礼,见霍锦城根本没注意他,只好听命地进去通报。
片刻后,御书房里传来一个稚嫩娇憨的声音:“堂哥回来了?快进来!”
霍锦城解下佩剑扔给站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快步进了书房。
御书房里只有寥寥四人。霍锦城匆匆扫视一眼,征和帝坐在御案旁,手里拎着一支笔,身后立着唐喜,两名辅政大臣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看奏折。
左边的是太傅钱昶,字明山;右边的是丞相柏光,字清辉。
霍锦城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征和帝兴奋地起身虚扶一把,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月牙:“堂哥终于回来了,朕还担心你要临近年关才回呢。”
御书房里有大臣在,霍锦城客套地回了句:“谢皇上挂心”。
钱明山与柏清辉显然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事要密谈,先后告辞。
等御书房的门被守在外面的御前侍卫阖上后,霍锦城才起身,皱眉道:“恕臣冒犯,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他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怒意,惊得征和帝又慌忙起身,招呼唐喜看座奉茶,讨好地笑道:“堂哥生气了?”
霍锦城也不多客套,坐下道:“敢问皇上,那桩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臣已上书婉拒,难道皇上不曾看见?”
“朕……朕看见了……也没办法啊,”征和帝瑟缩着坐回龙椅上,让唐喜将旁边小桌上一叠盖着红布的奏折搬给霍锦城。
霍锦城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奏折,刚一打开,就被抬头惊住了。
“辅政大臣、太傅、肃州侯臣钱昶,辅政大臣、丞相臣柏光,刑部尚书臣董世仁……诚奏,为护国公与檀灯婚事……”
这份奏折由太傅钱明山牵头起草,二十余名文武大臣联名上奏,洋洋洒洒近千言,字里行间,明言暗示,都是赐婚之意。霍锦城一目十行看过去,还见到几句奇语,大意是若皇上不同意,则是自毁长城,让他越看越惊讶。
“堂哥——”征和帝拉长声音,带一点讨好与解释的意味道:“不是朕强要赐婚,是二十多位重臣联名上书,要朕念五皇叔忠心为国,念你战功赫赫,将檀灯赐婚于你,留五皇叔一线香火。你婉拒的事,朕在大朝会上说了,结果又有旁的大臣递折子附议太傅他们,朕……朕怕。”
征和帝眼神示意放在霍锦城面前的那一叠。
霍锦城恨铁不成钢:“您怕什么?您是皇上啊!”
征和帝皱着脸,极为委屈:“可……可父皇说万事听辅政大臣……”
霍锦城想起自己也是五名辅政大臣之一,却根本没参与过集议,长叹一声,将奏折呈回,久久未能言语。
征和帝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又翻出一张红纸递给霍锦城。
霍锦城接过,匆匆扫视几眼,发现这是份遣册,第一页左侧写着太后、镶金嵌宝玉弥勒佛一尊,沐太妃、百子千孙锦被两床,贤妃、五尺红珊瑚树一株等字样,右侧则写着钱明山、凌虚子字画十幅,吏部联名、城郊桃花庄园一处等字样,第二页则写着燕三娘绣坊、金绣灯笼锦嫁衣两套等一些琐物,甚至还有个春生戏班,《抬花轿》一出。
簪花小楷足足写满了三张大红纸。
征和帝小心观察霍锦城脸色,见霍锦城面露不解,忙递眼色给唐喜。
唐喜只好硬着头皮补充道:“国公您有所不知,七月末您围了月戎王都,民间就有呼声说要赐婚,八月初太傅递了奏折,凑巧被太后娘娘知道了。”
霍锦城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唐喜干咽一声,声音越说越小:“娘娘说要亲自操办,内务府便着手准备了。因您推拒,太傅带人守在御书房外老半天,皇上也是逼不得已啊。”
他用手中拂尘的木柄点了点遣册,支支吾吾地道:“这是内务府登记的礼单,左列是宫中为您预备的聘礼,右列是大家给居士凑的嫁妆。”
霍锦城复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遣册。
唐喜打了个冷颤,见霍锦城不似要发怒的样子,放松下来,小声补充道:“日子定在腊月初三,时间还早,应该有许多贺礼还在筹备中。”
霍锦城怔然出神。
一直以来,坊间传闻他是个孤星,会克死人,愿意亲近他的人屈指可数。而他接手他父王的职位,四处征战,独自过活,也乐得清净,却不料,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的婚事。
到底是谁要把檀灯安插在他身边?还是说,这真是为他着想?
他不禁回想起白居北的话:檀灯有许多信徒。
那些所谓信徒,真的不怕檀灯被他克死吗?
征和帝一直在观察霍锦城的脸色,见他眉头渐渐展开,心情似乎好了些,壮着胆子慢慢走近道:“听说檀灯一直在为堂妹做法驱邪,似乎已有了成效,堂哥何不先回府看看,再做决定?”
这话正中霍锦城心坎,霍锦城当即起身告退。
跨出御书房时,有人双手呈上霍锦城的佩剑,恭敬而欢喜地道:
“恭送将军!”
这声音过于谄媚且陌生,霍锦城接剑时侧头看了一眼。
是一张陌生的脸,很年轻,和他的先锋副将方兴差不多年纪,面容不似方兴那般讨巧,有些平凡,神情却莫名激动,穿着独属于御前侍卫长的绛红色七宝麒麟圆领袍,腰间挎着长刀。
霍锦城心下莫名,随口问道:“新来的?叫什么?”
那人更加激动,瞪大眼睛欢快地回道:“下官廖孝安,年初刚接任御前侍卫长!得见将军,下官三生有幸!”
御前侍卫长一职,品阶虽不如龙骧军统帅高,却是天子近卫。廖孝安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要么能力实在出众,气运逆天,要么……
是有人刻意安排。
霍锦城颔首,接过剑,径直往外走。
早有人将霍锦城回来的消息报去护国公府,周伯打赏了报信人,又安排仆人们准备好酒好菜,热水新衣,就差没放挂大红鞭炮庆祝了。
等霍锦城回府时,周伯早已带着一干家将等在正门口迎接了。
周伯是他父王封王开府时,从宫里带出来的心腹,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老人,霍锦城语气也温和许多:“五年多没回来了,家里还好么?”
“一切安好,国公放心,”周伯引着他往里走:“老奴已命人备好了饭菜和热水,国公想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先去看看锦菱。”
周伯闻言,霎时间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恭喜国公!郡主已经痊愈,这会儿正等在花厅呢!”
霍锦城脚步一顿,侧头直视周伯,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周伯点头回应,将霍锦城带去花厅。
霍锦城上一次回京还是五年前征和帝登基时的事,彼时他刚被封为护国公,没多久就回了军中,因而对自家宅邸并不熟悉,还得靠周伯带路。好在周伯做事周全,一边引着他去用膳,一边介绍府中变化。
两人刚跨进花厅,便看见屋里摆放的几盆金菊开得正盛,两名侍女正放下菜碟,桌上已经摆了十数只碗碟,还支着炭炉温了一壶酒。
一名穿紫襦夹袄的女子侧对着霍锦城,立在桌边,两手藏在粉色毛边抄手里,微微俯身,像是在打量菜式。
正是霍锦菱。
霍锦城张嘴想叫她,声音却哽在喉间。
两兄妹相处时日不多,但因父母双亡,霍锦城自认长兄如父,又愧疚于妹妹终年抱病,因而对霍锦菱十分疼爱,在外征战时,便常常寄回家书和一些新奇玩意儿,供她解闷,多年来更是广寻名医为她诊治。
霍锦菱转头看到了霍锦城,怯生生地走过来,望了一会儿,才皱着脸,扑进霍锦城怀中,闷闷地喊了一声:“哥哥。”
霍锦城瞬间心软了。
他一向不拘礼节,此时自然顾不上男女大防,揽过霍锦菱,仔细打量。
“锦菱,多年不见,你……好了?”
霍锦菱垂着头避开霍锦城的手,将抄手递给侍女,牵着霍锦城坐下,才道:“多亏无相寺檀灯居士,妹妹如今已经大好了。”
霍锦城打量着霍锦菱的面色,心下欢喜,高声道:“好!无相寺是吧?哥哥必定登门道谢!”
周伯忙道:“不可!国公您与居士大婚在即,不便再见了。”
霍锦城被咽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治好霍锦菱的是他未婚妻,只好改口:“那就劳您备一份礼物送过去吧。”
周伯刚要领命前去,霍锦城又道:“算了,您去把库房里的补物都拿出来给锦菱用上,那个什么灯……”
“哥哥!人家法号檀灯,救过我呢!你上心些!”霍锦菱撇撇嘴。
霍锦城连忙改口:“好好好,檀灯,谢礼里加一样。”
他嘴里念叨着用心,想起自己在月戎王宫缴获了一把弯刀,小臂长短,刀鞘嵌七宝,削铁如泥,还是双面开血槽的大杀器,便伸手从怀中取出,放到周伯手上:“这可是我刚缴获的爱物,让他珍惜点。”
周伯皱眉,想说这恐怕不太吉利。但霍锦城已经拉着霍锦菱坐下,开始用饭了。他只好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