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是佛成道日,也是腊八节,各寺门前一早就架着木棚开始施粥,晟京府、户部、礼部并外驿馆门前也设摊布施腊八蒜与乳糜,引得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去往寺庙或是衙门,晟京一时热闹非凡。
街巷纵横交错,井井有条,穿行在其中的人们如同游鱼,全都往一个方向去,仿佛要去跃龙门。据说今日护国公霍锦城会携妻妹前往无相寺祭拜,檀灯居士会亲自坐堂义诊,吸引了不少信众。
而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朝前望去,便可看见一座高达九层的巨大佛塔,佛塔周围环绕着十余处禅院,明黄色的高大院墙圈住禅院,在东西两侧各开一处门,院里院外都种着松柏,一片郁郁葱葱,人群大多聚集在正门口。
正是皇家国寺无相寺。
霍锦城今日出门晚了,没跟檀灯一块儿走,而是跟霍锦菱一起坐马车前往。但他们一行人刚下马车,就被汹涌的人潮堵在山门前。好在禁军及时出动维持秩序,他才能护着霍锦菱到达无相寺门前。
方丈竹深早已等在大门口,见到他来,从容地行了一礼。站在竹深身后的一名青年僧人便将霍家兄妹带进了大殿。
霍锦城扫了眼对方,认出他是大婚那日送檀灯出嫁的僧人,似乎叫檀空,是檀灯的师兄。
“檀灯呢?”
“夫人在偏殿义诊。”檀空将三支线香引燃,递给霍锦城,低声道:“国公爷可是无相寺的稀客啊。”
霍锦城皱眉,不知是不是他多疑,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檀空声音小,一旁的霍锦菱自然没听见,她刚接过线香要拜,见霍锦城丝毫不动,便侧头唤了一声:“哥哥?”
霍锦城回神,匆匆拜三下,上了香,又被檀空领着往后院去。
“快到晌午了,师父得知国公与郡主要来,早已命人备下一桌素席,还请两位赏脸,随小僧一道前去。”
无相寺僧人平素都在同一处里用膳,不拘辈分,今日特意在隔间里另开一桌,以腊八粥为主食,佐以乳糜与各式小菜,算是招待贵客。
外面人声嘈杂,大殿里线香气息几乎飘到了后院,搅得霍锦城心烦意乱,毫无食欲,只好起身去外间踱步。
过了很久,霍锦菱才出来:“寺里的粥又香又甜,哥哥不尝尝?”
“我回家喝。”霍锦城一刻也不想在寺里多待,边往外走,边道:“怎么吃了这么久?你很饿吗?回去让厨娘再做点?”
霍锦菱恼他太过直接,以袖掩面,不肯回答。
霍锦城没得到回应,也就不再追问,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门。霍锦城领先几步,远远地便看见方兴在马车前来回踱步。
自从方兴暂代沈雁栖,接手密探之后,霍锦城见了他就头疼,方兴接了密报,不分事情轻重缓急一股脑儿告诉霍锦城,逼得霍锦城格外想念沈雁栖。
“又出什么事了?”
方兴一改往日嬉笑神情,严肃道:“将军,有人要给小姐下毒。”
霍锦城猛地绷紧身体,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霍锦菱的安危。
方兴连忙补充:“没得逞,两人传毒药时被沈叔当场抓获,一个服毒自杀,另一个已经被押回府里了。”
霍锦城怒气上涌,大喝一声:“回府,我要亲自审问!”
一行人逆着人群往回走,过了晌午才得以回到护国公府。
檀灯今日忙于义诊,日落后才回府,一进大门便发觉四处灯火通明,路上却没有人,等进了主院,才听到一点人声。檀灯走过去一看,见花厅地上跪了一名青衣女子,正一刻不停地冲霍锦城磕头。
霍锦城像是在质问什么,手里提着长剑,剑锋出鞘半寸,寒光倾泻。沈雁栖与方兴一左一右拦着他,却也不像在为那女子求情。
檀灯突兀地想,若非这两人拦着,那女子必然早已身首异处。
屋里的人无暇关心门外是否有人,地上那女子仍在痛哭求饶,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血肉模糊。檀灯望向霍锦城,见他眼中杀意未消,握剑的手青筋毕露,便念了声佛号,默默走了过去。
霍锦城瞪着眼睛,脸颊边那道寸许长的疤抽动着,看起来十分可怖。
沈雁栖见檀灯过来,放开霍锦城,行礼。
霍锦城顺势将剑抵在那女子颈间,厉声问道:“到底招不招?”
那女子一下被定在原处,眼泪花了妆也无暇顾及,只重复道:“老爷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檀灯一把按住霍锦城小臂,直视霍锦城,慢慢将剑锋移开几寸。
“有话好说,郎君想知道什么,耐心问问就是了,何必妄动刀剑?”
“耐心?我开府以来,何曾殴打辱骂过这些下人?这白眼狼不知报恩,竟然下毒要害锦菱,我没当即杀了她就算仁慈了!还指望我好言相问?”
霍锦城在檀灯平静的双眸中看到一个暴虐的自己,泄气般别过脸去。
檀灯等他冷静下来,才转向那女子,低声道:“主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毒害主家?”
那女子胡乱擦了擦泪,看向檀灯,突然拽住檀灯衣角哭道:“夫人明鉴!奴婢也是没办法,奴婢一家好几口人性命全握在别人手中,不敢不从啊!”
霍锦城猛地低头看她:“是谁?!说清楚!”
女子身子一颤,胆怯地道:“奴婢不知道……”
霍锦城当即又要挥剑,被檀灯拦下。
“你慢慢说,是何时被胁迫?是否有同谋?又为何不知主使?”
女子结结巴巴地道:“三日前,奴婢……奴婢被管家派去给小姐抓药,回来的路上被人掳了去,有人将年前奴婢送给幼弟的长命锁扔出来,威胁奴婢,要奴婢今日与人见面,将毒下在祈福粥里!过程中奴婢一直被蒙着眼,之后又被打晕,实在是不知道主使是谁啊!”
霍锦城冷笑一声,握剑的手动了动,吓得女子浑身哆嗦。
沈雁栖忽然问:“那你认不认识给你毒药的人?你们怎么确认身份?”
女子道:“那人要我穿碧色衣裙,带一个双层漆木食盒,走金银坊去无相寺,别的什么也没说,我走了一小会,就被人拖进小巷里,给了一包毒药。”
檀灯又问:“那人有什么特征?”
沈雁栖道:“人服毒死了,我搜过尸身,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霍锦城意欲动手,被檀灯拦住,小声劝道:“将军,一个婢女没必要撒谎,幕后还有主使,如果您现在杀了她,就抓不到主谋了!”
方兴和沈雁栖点头附和。
霍锦城缓缓放下剑,后退几步坐回椅子上:“你好好说,说清楚,我便饶了你。”
那女子又踌躇着,不再开口。
檀灯蹲下身,到那女子身旁,安抚道:“护国公说话一言九鼎,他说会饶了你,就一定不会再追究,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了,就可以走了。”
女子缓缓垂下头,轻声道:“那个……我听他说过一句话……似乎是抱怨赌钱欠了债被主家发现……但是他……看不起我,没有多说。”
霍锦城没忍住,嘲讽道:“你忘恩负义,还指望别人高看你?”
“这位姑娘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她应该是觉得对方的主家身份高贵,因而看不起别人家的家仆。”
“主家高贵?哼,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霍锦城听的心头火起,“我是皇亲,哪家主子能……”
他忽然停住,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霍锦城的父亲是晋王,与太上皇一母同胞,他自己还手握重兵,虽然有煞星之名,但朝臣多数也是怕他,而非看不起他,身份能比他还高贵的人屈指可数。
众人一时沉默,心里都在盘算着这件事。
“方兴,去挑一队士兵守在锦菱院门外,昼夜轮班,从今天起,不许她再出门,所有饮食都由你亲自验毒。”
方兴应声而去。
那女子忽然低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喘息道:“奴婢恩将仇报,实在是对不起老爷大恩,只求老爷救救我家人,奴婢来生当牛做马,再服侍您!”
檀灯伸手去扶那女子,却摸到一手鲜血,立刻惊叫一声。众人低头一看,那女子已惊恐地睁大双目瘫在地上,七窍流血而亡。
霍锦城冷哼一声,皱眉道:“去查查她的家人现在何处。”
门外房梁上忽然跳下来一个黑衣人,冲门内的霍锦城拜了一拜,转身离开了。
霍锦城几步跨出房门,回头见檀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心情有些复杂:“让周伯找人,把她安葬了吧……”
沈雁栖点头,走出房门,小声道:“将军,这件事我们还要查下去么?”
“查!敢动我妹妹,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把他揪出来!”
“但再查下去,可能就……”
“给我查!不必废话,天塌下来我顶着!”
“是!”
檀灯念毕一遍往生咒,低声道:“阿弥陀佛。”
霍锦城不信神佛,咬牙瞪着他,可檀灯低头立在原处,仿佛并未感觉到,他便冷哼一声,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时,他才发现脸上有些冰凉。
晟京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