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启灵丹(四)

那日大雪漫天,将整个人间都染成了一片素白。帝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黑雾压城,城外堆满将士的尸骨,赤地千里。
城门大开,城外的敌军却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步。他们的矛与盾都对准那位从城内走出来的人。
他披头散发,身着一袭雪白长袍,与雪地融为一体,手中提着一把剑,正赤脚一步一步地往城外走。
剑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线,一直到城外才断。
他站在雪地,仰天大笑三声,震得千军万马当即后退三步,呼啸的剑气又吓得他们后退三步。
只见他缓缓抬走,将长剑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脖颈显得格外修长,好似一件白玉雕刻的艺术品。他双手握着剑,在脖颈间重重地划了一道,其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在雪地上绽放出一朵盛开的花。
他的血顺着剑身流至剑尖,这一刻,整把剑瞬间变得火红,仿佛能将周遭的一切都灼烧成灰烬,剑身发出道道刺眼的火光,而后折成两半。
“不!”
楚卿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汗珠不停地往下滚落,起身坐下,盯着床面不住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久,才下床倒了杯冷茶,一口灌下去,凉意自舌尖蔓延至整个身体,这才好受一些,发烫的脸颊渐渐冷却下来。
他坐到窗前,盯着天边即将落下的残月,自嘲地一笑:“怎么又做这种梦了,都这么多年了,若是能找到他,也早该找到了。”
可这么久都找不到,岂不是真的找不到了?他说得轻松,可又带着丝丝自嘲的意味,好似一个人总是欺骗自己已经放下了,久而久之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放下了,直到被一些小事和细节戳穿心底的那层纱。
然而人就是这样,总是想躲避很多事,直到避无可避。
鸡打鸣时,黎天院接二连三亮起了灯,首先就是从他们的炽阳殿亮的。
柏宁坤比其他镇殿使都要年轻许多,但却是他们中起的最早的,按说不是年岁越大睡眠越少么?百里筠着实不理解,他只知道天还没亮就被人掀了被子的感觉很不好,心里悄然生出了一个火药桶,等个有缘的倒霉蛋来点燃。
起初是书童叫了几声,百里筠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换个方向,大被猛过头,继续拥抱美梦乡。直到最后一次,他听见有人开门,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以为是书童进来喊他,还是没理睬。谁知道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他的被子,直接将被子掀了去。
“你干什么呀?”
小书童怎么这么暴躁?他慵懒地翻个身平躺着,半眯着的眼睛看到正上方有张大脸,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哎?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脑子里疯狂检索,最终定位到一个人——他的师父柏宁坤!
完了……准备跪柴房吧。
百里筠两眼突然睁开,瞪得比铜铃还要大,浑身的汗毛的竖了起来,随即他一个鲤鱼打挺起来,麻利地下床给自家师父跪下:“师父,嘿嘿……我刚才来黎天,对这儿的规矩还不太熟悉,希望师父他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没用的小废物计较。”
他抓着柏宁坤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先上演苦肉计,若是不行,再想其他办法。再不济,他已经想好了,无非是提前几天被驱逐下山,然后说不定会被百里霜打死。
柏宁坤倒吸一口凉气,被这阵势吓住了,这哪是收的徒弟,明明是养了一只猴。
他最讨厌赖床的人,但鉴于百里筠刚来不懂规矩,又看他给自己下跪了,好歹给他留个面子,也能在他心里树立一个“师父是个好人”的形象,便硬生生地把火气咽了下去。
“第一次便算了,先去洗漱,待会去前殿听讲经。”柏宁坤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给他解释了一下:“每月初一,都会有师叔讲经。”
每月初一,那是不是意味着其他二十九天都可以睡懒觉?百里筠边想边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穿衣洗漱,方才被掀被子的火气瞬间消失了。
不过在他心里有个小册子,上面记着讨厌的人,百里霜自然排第一,掀被子的师父被排到了第二。
他刚出门,柏宁坤同大师兄楚卿、二师姐百里霜都已等在门外,甚至还蹦出来个小师妹昔安小公主。
这丫头不是宣隐圣尊收的么?怎么这就塞给柏宁坤了?百里筠想:一定是懒,反正忽悠一个月就送她下山。
……
百里筠一个头两个大,这么多人等他,让他不禁受宠若惊,只能以苦笑和挠头来缓解尴尬。
鉴于这个月刚收了新弟子,便由宣隐圣尊来讲经。
前殿灯火通明,宣隐圣尊早已来到殿前讲经台,正襟危坐,看着接二连三到来的各个殿的弟子。
每个殿都有固定的位置,炽阳殿所在的位置正对着宣隐圣尊,在圣尊眼皮子底下,就算百里筠再怎么坐不住,也不好当面搞小动作。于是,他听着听着就打起瞌睡了……
“何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百里筠歪着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晃着圈,宣隐圣尊说的话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了,闭着眼睛、晃着脑袋、流着口水,嘴里还念叨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前殿除了宣隐圣尊的声音,还有一声声起伏有序的打呼噜声,引得其他殿的镇殿使和弟子们都投来了看戏的目光,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百里霜已经把头埋进了地上,仿佛只要她不主动去看别人,别人就看不见她。
同样的还有楚卿,楚卿倒是没低头,反倒是仰着头,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
昔安小公主躲在后面给百里筠扎花辫子。
……
这偌大的前殿,尴尬的竟然只有柏宁坤一个人。他面无表情,深吸一口气,手伸到背后狠狠地往百里筠的腰上掐了一把。
百里筠梦里正在吃烤鸡,突然被人从腰间踢了一脚,烤鸡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沾满了灰。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指着踢他的人:“你干什么!赔我烤鸡!”
肃静的前殿瞬间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合不拢嘴,百里霜和楚卿也绷不住了,瞥一眼自家师父的脸色,用手挡住半边脸,偷偷地笑。
没笑的只有讲经台上的宣隐圣尊和台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柏宁坤,当然还有不明就里的百里筠。待他揉了揉眼,才意识到他在前殿听经!
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将脸埋进身旁楚卿的袖子里,余光看到师父那张拉得老长的脸,心里已经做好回去柴房跪上三天三夜的准备了。
正式来黎天的第一天,就出了个洋相,日后还怎么混?不过百里筠也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他更为着急的是会不会通不过一个月后的考核,而后直接被踢出师门了。
宣隐圣尊面不改色,虽然他没见过在前殿听经打呼噜的,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继续说道:“何为‘修道’,即动以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还虚合道、位证真仙的过程。”
这个百里筠倒是认真听了,可惜他连气海都不通,对他来说无非是无字天书。
讲经完毕,每个殿按照次序依次退下,炽阳殿在最前面,自然最后一个退出。
柏宁坤趁着没人,赶紧上前诚恳地给圣尊陪个不是:“圣尊,家徒刚才来此,不知规矩,多有冒犯,还望圣尊海涵。”
说着,柏宁坤便按着百里筠的头,给宣隐圣尊鞠了一躬,“对不起圣尊,下次再也不敢了。”
一月一次,一年也就十二次,春困夏倦秋乏冬眠,按说睡个一整年也不是没有道理。
百里筠心里暗自打着小算盘,却被宣隐圣尊突然拍了拍头顶,紧接着感到一股凉意自上而下,在他体内搜索,好像行至某个位置不通,便又原路返回了。
宣隐圣尊没说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本经递给他——《气海初始》,对他说:“你且拿去好生参透,若有不懂的,问你的师父,也可去后山竹林问我。”
百里筠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书,“谢圣尊。”
大概,今日打瞌睡的事就翻篇了吧。
回殿的路上,常青师兄正好遇上他们,给柏宁坤行礼后,便与他们一起并排走,还不忘调侃一句:“筠,今早的烤鸡可好吃?”
百里筠瞬间涨红了脸,碍于自家师父在此,硬是把骂人的话都憋了回去,只留下一句:“好吃!改日请你吃!”
常青师兄讪讪地笑,在后院与众人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殿。
而他们也回到了炽阳殿,百里筠倒是自觉,自觉往柴房走,“我去参透这本书了。”
“没参透不要出来。”柏宁坤还补了一句。过了一会,遣书童送过来一床薄棉被,这是打算软禁他了。
百里筠躺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将书举得老高,第一行便解释何为“气海”。
气海,宗气所聚之地。
百里筠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腹下一寸五分处,继续往下读,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遁入梦乡。梦中他又听到那个声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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