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幽夜

毕夫人殁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笙歌刚从一场莫名的噩梦中惊醒。
梦里,她深陷迷雾,每走七步就会陷入循环,仿佛鬼打墙。等她好不容易脱身,又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到了毕夫人寝殿里,看见月光穿过破损的花窗照在残裂的青砖地面,偌大个寝殿里除她外空无一人。
笙歌试着喊话,无人回应,只有角落里老鼠爬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笙歌按照记忆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想借着烛光打量寝殿,却在弯腰查看床底时被捅了一刀。鲜血从身体里涌出,顺着织物的纹理往外渗透,迟钝的痛感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笙歌立刻咬着牙,背过手拔出小刀。紧接着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受伤。笙歌放缓呼吸等了一会儿,才背过手去摸之前小刀刺入的地方。果然,那里光滑如初,别说伤口,就连疤痕都没有。如果不是身边还放着那柄沾着血的刀,笙歌几乎以为这是幻觉。
笙歌冷静思考了一会儿,穿好衣物,起身往外走。
她想看看外面的景色是否与记忆中的一致,但打开门后,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大群小黑虫,黑压压一片,直往人身上钻。笙歌猝不及防,被吓得尖叫一声,胡乱挥舞着手臂,想用手上的小刀驱赶它们,却是徒劳。
她能感觉到这些小黑虫悬停在耳畔振翅,发出嗡嗡声响,还有小黑虫停在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将小小的头不停地往皮肤里拱。
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麻,后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位置就在小刀捅过的地方,正汩汩地往外淌着血。很快就有小黑虫察觉到美味,顺着衣物缝隙钻进去,不过片刻就接近了后背,停在那里大快朵颐,有的则逐渐深入,像是要往伤口里去。
笙歌手足无措,只能阖上双眼,试图从这恐怖的梦里醒来。
酷刑只持续了短短数息,但笙歌却觉得过去了好些年。正当她绝望之际,她的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带动,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同时耳边的嗡嗡声消失,停在身边乃至身上的小黑虫在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比一声急切地呼唤:
“姑姑?姑姑快醒醒!夫人叫你!”
笙歌从惊恐中醒来,只觉得有人正焦急地摇晃她的身体,面容很是眼熟,却看不清。她略抬起头,努力吞咽着稳定心神,发现自己还躺在屏风外的地上,盖着薄被,再看面前那人,原来是同为毕夫人侍女的青萍。
“青萍?你在这做什么?”
名为青萍的小宫女见她醒过来,顿时惊喜道:“姑姑你终于醒了,夫人正找你呢!”
笙歌连忙起身,掀开被子就往屏风后走。但越走她就越觉得气氛不对,围在毕夫人床边的大小宫女们个个都掩面不看她,有几个甚至抽泣出声。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儿?”
闻言,其余人都不敢说话,年龄小的更是哭个不停,只有与笙歌同年的竹舞回道:“你……你自己过来看看吧。”
笙歌心里冒出个极为不妙的猜测,迫不及待地奔到床边去验证。果然,毕夫人闭着眼,气息全无。她斗胆伸手碰了碰毕夫人露在外面的手背,越来越凉。
夫人去世了?
“怎么回事?何时发生的事?”
笙歌环视守在床边的大小宫女们。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等了好一会儿,竹舞才道:“夫人在睡梦中叫了几声,把大家都弄醒了,进来一看,你还没醒,我就带着她们守在这,让青萍去叫你。”
笙歌看向青萍,青萍颔首。
“我做噩梦了,没听到……”笙歌蓦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垂头道:“是我失职,等内政院的人来接管丧葬事宜后,我会去请罪领罚。”
竹舞胡乱应了一声,又环视周围小宫女,踌躇着道:“夫人临走前交代……让你出宫。”
笙歌猛地抬头看向竹舞,又看向床上毕夫人的遗体:“可我还不到出宫的年纪!”
“不是放你出宫,是……是把你送人了。”
“送谁?”
“夫人的侄儿,镇远将军,毕大人。”
笙歌听说过这位毕将军,知道对方出身上三品世家望都毕氏,是长房嫡子。但他两年前就已经大婚,妻子薄堇出身西江薄氏,是外政院尚书薄熙和嫡女,与他门当户对,十分般配。即便因为毕寅铭新婚不久就率军征讨北曷去了,两人并未留下子嗣,也没理由这么快就要他纳妾才对。
紧接着,笙歌又想起毕夫人留下的三王子苑博怀。他今年十六,非嫡非长,靠着毕夫人的家世与荣宠颇受王上喜爱。现在毕夫人去世,毕家又曾明确表态不干涉立储之事,他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难道是要为苑博怀谋个出路?
笙歌觉得自己领会了毕夫人的用意,回道:“遵命。”
正说着,一位老嬷嬷带着数名年长的宫女走了进来,开始为毕夫人收殓遗容。笙歌她们没有经验,带着小宫女们退出去了。
出了寝殿,院中更是人满为患,内侍们托着各式物品排成长队堵在院子里,个个神情肃穆。笙歌低着头避过院中的内侍们,准备回房。
“笙歌。”竹舞忽然叫住她。
笙歌回头,见竹舞快步走过来,眼睛还红红的,便低声问:“有事?”
竹舞颔首,从门口的内侍手中拿了孝服,两人并肩往住处走着。一路上竹舞都避开旁人,直到进了房间,竹舞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才又低声道:“笙歌,咱俩一同到毕夫人处侍奉,也该有几年了吧?”
笙歌想了想,回道:“有七八年了。”
竹舞伸手抓住笙歌的手使劲握了握,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你……你马上就要出宫了,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何事?”
竹舞踌躇片刻,低声道:“我……我入宫前,与我邻家哥哥订过亲,约定好了,等我出宫,就来迎娶。”
笙歌上下打量她:“那也就四五年后吧,怎么了?”
“前一阵……我娘来消息说,邻家哥哥,要娶别人了。”竹舞松开手,悄悄拭去眼泪,从怀中摸出根木簪,交到笙歌手上:“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他,求他再等等我?我攒了很多钱,等出了宫,就能去京郊租个宅子,租间铺面,做点小生意……”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万幸她现在能名正言顺地出宫,顺手帮个忙也不是不行,便接下了木簪。
“你那邻家哥哥,姓甚名谁?现住何处?”
“离家太久,我只记得他姓薛,小字阿晋,就住在京郊,城西十里外的赵家坡。”
笙歌咂摸出这话有些不对,追问道:“你八九岁就入宫了,何以还要坚持嫁给他呢?既然对方无情,你另寻良人也并无不可啊。”
竹舞嗫嚅着回答:“我……我只是不想被退亲。”
被退亲这事儿就不能可大可小了,肯定是一件大事,事关后半生着落,笙歌也表示理解,甚至思及己身,不免感伤,安慰道:“无妨,等我出宫后,定会劝你的情郎再等等你的,也许他只是被家中人催促,不得已而为之。”
竹舞点点头,又拭去眼泪,转入屏风后头换上孝服出去了。
笙歌张望房中,见再无旁人,立刻将房门拴上,从头上拔下一支木簪摩挲着,待木簪顶上微微发亮,她才在心中暗道:“毕夫人已死,我明日就要离宫了。”
一个空灵的女声传入她耳中:“我知道了,你此去万事小心。”
“无妨,只是行动不便,不过时机似乎将至,你可有收到?”
木簪上的亮光稍纵即逝。
“收到。若无它事,少联系为妙。”
笙歌轻轻应了一声,想要问问对方,是否也经历了那样的噩梦,话到嘴边,想起对方的身份,又换成了刚刚竹舞拜托她的事,自己不好推却,但找起人来确实要费些功夫,但那人却不会费吹灰之力。
果然,笙歌将竹舞描述的人转述给那人听,那人沉默一瞬,便回道:“死了。”
笙歌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出了声:“死了?”
“嗯,睡梦中去世,家里人商量着瞒住那傻姑娘,才说是要另娶。”
笙歌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木簪上的光闪烁了几下,很快便消失了。
笙歌从衣橱里翻出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最后,才把木簪郑重地放进包袱里,然后解衣睡下。
明天一早,她就得起来替竹舞守灵一整日,眼下还是赶紧休息为好。但城南方向的天空散发着微微亮光,吸引着笙歌久久凝望。那是落天台顶碧落珠的光,是南相的神威。
一心为民的南相,为何没有遏制不断蔓延的梦魇呢?加上毕夫人和薛家阿晋,这已经是她知道的,第九个在睡梦中暴毙的人了。
笙歌低下头,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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