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巳

三月初一清晨的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初三。
初三一早,天刚放晴,城中百姓就忍不住携儿带女地出门踏青。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平素极少出门,趁着上巳节,也纷纷乘着车马轿子前往郊外游玩。
往年这时候,王都的命妇贵女们总要相约去城外西山中赏春踏青,举行宴会,称之“饮春宴”,今年也不例外,请柬前一日就送到了毕府。
收到请柬的薄堇起得很早,还特意让芳弈通知笙歌同去,说是趁此机会认认人。
但笙歌从前在毕夫人身边时,就将王都里有名有姓的命妇贵女们认遍了,根本无需薄堇再来引见,只是想到这也算薄堇一片好心,没必要拂了人家的意,这才换了衣裳,上了薄堇的马车。
街上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很多,看这阵仗都是要出城的,毕府的马车很快汇入其中,只不过在出城门之前,大家不约而同地先去了城南落天宫。
落天宫规模并不大,除了供信徒祭祀的前殿,就是殿后院子里的落天台。落天台通高十二丈,共九层,是整个王都最高的建筑,一至七层住着落天宫的侍者,第八层住着南相的几名弟子,第九层则是南相的居所和施法祭天的露台。
而南相,则是大盛朝的神使,居于高台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每逢庆典、祭祀、出征等大事,城中众人都会来落天宫祈福,或是等待被南相赐福。但南相并不轻易出现,即便是王上,也只有在年节时才能见到他。
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在上巳这天赶来落天宫,因此一大早,城南这条大道就被堵得水泄不通,车马行进极慢,就连行人都是见缝插针地往前挪。
马车里的薄堇今日可谓盛装,身着烟紫色上襦,碧色罗裙,发髻高耸,戴着金玉簪,额间绘着红色莲花纹花钿,但脸色却说不上好,一路上阖着眼,一言不发。要不是脊背挺直,双手紧攥手帕,笙歌几乎以为她是起得太早困乏了,正在补觉。
车厢里很安静,笙歌不想打破这安静。
她所乘坐的是一辆秀气的月白色马车,车帘上绣着毕家家徽白虎,车内一应设施都还算齐全,坐垫舒适,还备了茶水点心,因此笙歌乐得享受。
等马车快到落天宫门口时,薄堇才忽然睁眼,伸手撩开窗帘,探出半张脸。
笙歌不知道薄堇在看什么,只知道她脸色不佳,便轻声问:“夫人有心事?”
薄堇侧头看向她,正色道:“夫君在外征战,数年未归,为妻者自然忧心。日后你过了门,也当万事以夫君为先。”
笙歌立刻低头道:“谨遵夫人教诲。”
垂下头挡住薄堇观察她面上神情的视线,笙歌暗自腹诽了一句“难搞”。但抬起头后,她的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恭敬。
薄堇是正室,她是妾。正室要发落一个妾是轻而易举的事,就连丈夫也不便过问。即便她曾是毕夫人的心腹,但毕夫人逝世,她的生死大权,就捏在薄堇手中了。
薄堇见她知趣,不再理她,又望向车外。
这一回她撩开的缝隙大了些,笙歌就顺势也将视线挪了过去。
视线的尽头是落天台第九层。
眼下是白天,落天台顶的光辉被日头压住,并不明显,要到晚上,落天台顶才会亮起皎月般的银光,照亮城中各处,甚至城郊。
据说那是南相的法器——碧落珠的光辉。
笙歌看了一会儿,没看出落天台顶有什么异样,便转动眼珠四下张望起来。这一瞧不要紧,她竟然发现远处有一匹骏马正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一袭黑衣,外披银铠,面容模糊不清,身形轮廓却隐约有几分眼熟,像是从前见过。
“夫人!夫人!”
薄堇似乎正在出神,听见笙歌叫她才回过神,不悦道:“何事如此大呼小叫?”
笙歌指着车外某处:“夫人!那个人好像是将军啊!”
薄堇一愣,猛地转向笙歌指的方向。
距离不算远,很容易就能看到高高低低的车马间,突兀地现出一匹黑色神驹,上面坐着个披挂铠甲的将军,披风上绣着一只斑斓大虎,正是毕寅铭。
两年不见,他似乎瘦了些,面庞消瘦有如刀刻,神色凝重,猩红的披风堆叠在身前,又在大片猩红中突兀地透出点黑色锦缎长裙的裙角,以及一缕女子的长发。
显然,他怀中有人,还是一个女人。
薄堇登时皱紧了眉头,瞥了眼旁边的笙歌。
笙歌同样看到了毕寅铭怀中的异样,自然也就能感觉到薄堇的视线。她面上装作没发现,心里却已开始猜测那女子的来历。
她知道朝中重文抑武,文武两派关系势同水火,同等级的武官身份地位总比文官低一些。而毕家主武,薄家主文,薄堇嫁给毕寅铭前,两家并无深交,甚至可以说还有点仇,是二人成婚后,两家才渐渐有些往来。而且毕寅铭新婚后不久便出征去了,两人此前也没见过,情谊不深,现在毕寅铭身边一下子多出两个女子,实在值得警惕。
她自己是毕夫人强塞进来的,对薄堇而言也不过多张嘴吃饭。但这个女人却是毕寅铭亲自带回来的,显然关系匪浅。
笙歌一边想着,一边默默注视着毕寅铭纵马过来。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名装扮类似的将军,应该是副将萧祁,再远一些还有数十骑亲卫。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笙歌回神,看见躺在毕寅铭怀中被披风裹住的那女子竟然探出头,冲着围观的百姓一边招手,一边张嘴说着什么。
那女子生着杏脸桃腮,一双凤眼眼尾上扬,样貌十分出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但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甚至没能说完。
她刚一张嘴,毕寅铭就勒马停下,单手按住额头,面容狰狞痛苦。一句话没说出几个字,围观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骤然响起,仿佛有人在在场的每个人耳旁都挂了个铃铛,然后吹起一阵微风,用悦耳的铃声将众人拉入一个飘渺如仙境的地方,无暇再顾及周身。
但不知为何,笙歌却没有恍惚,她只是身体僵直,愣愣地看着落天台顶突然出现一道白光,散开成无数块,箭雨般俯冲而下,径直落在那女子身上。
铃铛声停,半空中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平平淡淡地道:“放肆。”
飘渺仙境转瞬即逝,有人反应快,已经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顿时高声叫道:“南相!是南相大人!”
众人陆续反应过来,纷纷跪倒,朝着落天台的方向叩首,嘴里叫着“南相大人”、“南相大人出现了”!
处在混乱最中心的毕寅铭放下按住额头的手,看见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黑紫色虫子落在自己披风上,又很快化为粉末,风一吹便消散殆尽。
他半是欣喜半是后怕地回头望向落天台,但落天台顶根本没有人影,那个清朗的男声也消失了。
怀中的巫嘉禾轻咳两声,冷笑道:“藏头露尾。”
“南相眼皮底下还敢作祟?”毕寅铭低声呵斥:“北曷都亡了,你就在牢里好好待着吧!”
见巫嘉禾嘴角渗血,眼神也不如之前锐利,毕寅铭很是满意,冲身后的萧祁等人挥挥手,一行人很快就离开拥挤的人群,朝王宫进发,根本没注意到人群中还有自己的家眷。
人群停滞片刻,又慢慢流动起来,车夫慢慢向前,一路上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议论纷纷。直到这时,马车里的两人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笙歌从前是宫女,沾王上的光见过南相一面,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南相施法,心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良久,才喃喃唤了一声:“南相……”
这一声把薄堇唤回了神,她清了清嗓子道:“南相庇佑,眼下夫君已经回来了,待我说明你的情况,择日让你正式过门。”
笙歌垂首:“谢过夫人。”
薄堇微微颔首,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府。”
今日落天宫前这一出,算是万众瞩目,若是去赴了那些贵夫人的宴,免不了被人调侃暗讽,说她夫君带回个美人,她这正室位子怕是不长久,倒不如干脆不去。
车夫应了一声,调头回了将军府。
薄堇要爽约,笙歌也不会强求赴宴。她这会儿脑子有些乱,一时想着毕寅铭带回的那个女人,一时又想着突然出手的南相大人。
刚才这一出显然是那女人要使坏,被南相及时阻止,结合毕寅铭这两年的行踪来看,不难猜出那女人就是北曷的国巫,一个心狠手辣还会妖法的北曷王族,和半月前刚送到王都的北曷圣女希越是姐妹。
但笙歌猜不到为何这女人是由毕寅铭抱进城的,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倘若毕寅铭当真喜欢这敌国国巫,那么必要的时候,她就得为三王子清除障碍。
不过亲自动手有些冒险,她是普通人,没法和会妖法的巫女对抗,只能智取。笙歌低着头想了想,眯起眼睛用余光瞥了眼薄堇,却发现对方攥紧手帕的指缝间泛着微弱的光,有些眼熟。
她登时心里一动,难道薄堇也有一块那样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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