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两相

毕寅铭一路纵马穿过人群,最终停在宫城门口。他先等萧祁他们过来,然后才下马,让亲卫们接手显然已经重伤的巫嘉禾。
“小心点,这妖女狡猾得很。”
巫嘉禾嘴角还挂着血,眼神却毫不示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虽是俘虏,毕竟曾是北曷的国巫,毕将军一口一个妖女,不合适吧?”
毕寅铭并不理她,将身上披风也解下来递给亲卫们。
“这披风是南相所赠,可以抑制她的妖术,你们也带上,以免路上出了差错。”
巫嘉禾捂住心口,咳了几声,复又冷笑:“呵,胆小的男人。”
两个亲卫根本不听巫嘉禾说话,应声接过披风,裹住巫嘉禾,一左一右架着她就往外政院大牢走去。
萧祁下马,见毕寅铭仍旧驻足观望,拍了拍他的肩:“放心,王都有南相大人在呢,她起不了大浪。”
顿了顿,萧祁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刚刚在后面听百姓们议论祈祷,说最近王都里发生了很多怪事儿,人心惶惶的。”
“怪事?”
“说是人容易疲累,还噩梦连连……哦,还有睡梦中暴毙的,不过不多。”
毕寅铭立刻转头望向巫嘉禾的背影,脚下一动,就要扑向对方,被萧祁拦住了。
“不可能是她,王都有南相坐镇呢。且不说她今日才到的王都,就说刚刚她想搞事,咒语还没念完就被南相打伤了,怎么可能能在南相眼皮底下祸害百姓?”萧祁凑近毕寅铭:“更何况,这些天她可一直在囚车里,囚车是南相特制的,专用来限制她的妖术,她哪来的能力作恶?你发现她有异常举动了么?”
“之前我们做过实验,她的确能入梦,甚至能操控梦境!”
“但她远离了北曷的国都,按理妖术该削弱了才对,怎么可能让几乎全城的百姓陷入噩梦?而且死的人……都是普通百姓,她图什么?这没道理啊!”
这话说得的确在理,毕寅铭一时无法反驳。
萧祁正欲再跟他讨论王都发生的怪事,目光下意识先往周遭一打量,忽然瞥见不远处停着顶藏青色软轿,轿帘上绣着大朵木芙蓉,顿时被吸引住。
“北相?他怎么在这?”
北相薛慕逸,是绛州薛氏嫡系长子,年纪轻轻便被推举为统管朝中大小事务的北相,加上一贯温和好脾气,深得王上宠信与文官拥护。
但大盛朝向来文武不和,尤其北相上任后一系列措施都崇文抑武,武将们处处受轻视,怨言颇多。此时两人在宫门口看见文臣之首的薛慕逸,实在不是件喜事。
毕寅铭回头看了眼那顶青色软轿,只见绣着木芙蓉的轿帘被一柄玉如意撩开,紧接着走出来一位着藏青色官袍,束着玉冠的男子,冲两人朗声道:
“两位将军凯旋,本相恭候多时了。”
毕寅铭与萧祁对视一眼,连忙上前行礼:“参见北相!”
“两位将军战甲在身,连王上都可不跪,折煞本相了。”薛慕逸微微一笑,扶起两人:“王上得知将军凯旋,已在宫中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特命本相等在此处迎接。”
薛慕逸伸手,指向宫城内:“两位请。”
王上向来不太喜欢武将,之前其他将领凯旋或是回京述职,也不见有这样的待遇,这一次却忽然设宴款待毕、萧两人,实在是让人生疑。
两人心有顾虑,脚下不动。
薛慕逸笑容不变:“两位这是何意?难道是怕王上害你二人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两人顿时收敛神情,垂头道:“不敢。”
薛慕逸也不为难他们,毕竟这事儿也不是什么机密,他们迟早会知道,便直言道:“实不相瞒,王上设宴,不仅是为接风洗尘。”
“愿闻其详。”
“最近王都里发生了些怪事儿,令王上甚为头疼,苦于无法解决。两位将军此时回城,正好为王上分忧解难。”
想到萧祁刚刚的话,毕寅铭追问道:“怪事儿?”
“其实说怪也不算奇怪,就是极为罕见。”薛慕逸压低声音:“最近城中许多人都梦魇缠身,就连王上和几位夫人都不能避免。”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看向毕寅铭:“毕将军节哀。”
毕寅铭早已收到家书,知道自己姑姑逝世,因此并不惊讶,淡淡回道:“大人有心了。有关这怪事儿,还请继续道来。”
薛慕逸颔首:“起初,这样的梦魇并不被大家放在心上,很多人只是开了些安神药回家服用便罢,直到半月前,庄贞夫人因噩梦心悸而亡,这才引起全城轰动。这些日子去落天宫的人络绎不绝,连王上都给南相传了口谕询问,可南相没有半分回应,令城中百姓越发不安,人心惶惶。”
他兀自叹了一声,见毕、萧两人神色凝重,却一言不发,也不再多话,再度伸手:“两位多日奔波劳累,还是先为两位接风洗尘吧。”
毕寅铭颔首,与萧祁对视一眼,伸手道:“请。”
三人正欲进宫,忽然又看见五个内侍排成三列从宫城里走出来。为首的内侍是王上身边的内侍总管齐公公,按理应该认识三人,可两拨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却没行礼,反而视若无睹,加快步伐匆匆离去。
按律,只有当内侍身负王诏时才可以免礼,毕寅铭与萧祈对视一眼,神色越发凝重。
“大概是奉诏去请南相大人的内侍,两位将军不必介怀。”
薛慕逸仿佛预料到两人会多想,开口解释后,照旧坦然前行,头也不回。
毕寅铭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那几名内侍,发现他们去的是通往落天宫的路,敏锐地感觉到王都的确有大事要发生了。毕竟除了年节,南相从来不入宫赴宴,王上知道南相这规矩,也不会平白让人多跑一趟。
身边忽然传来两声轻咳。
萧祈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仔细观察宫城的守卫与暗哨。
毕寅铭当即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两边,顿时更加心惊。
宫城里的守卫几乎增加了一倍,王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很想知道,但他离开太久,对王都近况全然陌生,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只能猜测是因为那件怪事,导致王上心内不安。
一行人走了许久,到午前才堪堪停下脚步。毕寅铭抬头一看,只见面前是一座别院,石匾上刻着“曲苑风荷”四字,门口站着两名侍卫,里面则是大片的蔷薇花丛,再想往里看,视线却被重重叠叠的花木挡住,看不真切了。
他忽然生出个念头:要是有人躲在花木间行刺,怕是极难被发现。
这念头把他自己惊住了,下意识往花木间多看两眼,不过很快就被侍卫细致地搜身唤回了神。侍卫不仅要搜上下衣物,连头发和靴子里也要查看,如此才能顺利入席。
入席之后,毕寅铭才发现,这场宴会不止邀请了他与萧祈两人,而是聚齐了所有尚在朝中的上三品官员,不拘文武。王上甚至叫来了后宫诸位夫人作陪,如今风头正劲的燕夫人和王后乔氏正一左一右坐在王座两边,就连尚且年幼的诸位王子王女都乖巧地坐在一旁。
毕寅铭在王座左侧看见了堂弟苑博怀,见他状态还算不错,心中大石落地。正巧台上乐师奏的是望都小调,毕寅铭便放松下来,阖眼听曲儿。
突然间,琴声中传来熟悉的利刃破空声。
毕寅铭睁眼,只见三支极短的羽箭穿过花木,径直射向王上。
毕寅铭想也没想,纵身扑过去,推开了王上,同时伸手攥住了两支箭。但还是有一支箭擦过毕寅铭,射向王上,划伤了王上的脸颊,没入身后游廊的木柱中。他顺着箭矢来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发现刺客的影子,只得作罢。
“有刺客!快救驾!”
“王上受伤了!快叫御医!”
内侍尖厉的嗓音唤醒了被吓懵的众人,萧祁立刻上前,和毕寅铭一左一右护在王上身边,薛慕逸则迅速调遣人手,让御前侍卫将整个曲苑团团围住,并展开搜索。
不过片刻,御医赶到,为王上处理伤口。
毕寅铭守在一旁看着,等待御医,可等着等着,手心忽然一阵瘙痒。他低头,看到手心被羽箭擦伤的地方已经渗血,血迹发黑。
“箭上有毒!”
旁边的御医忽然喊了一声,众人顿时惊慌起来,王上更是惊恐,抓着御医道:“可有解药?寡人还不想死!快用解药!”
御医摇头:“臣暂时还不能确定这是何毒……”
王上面如死灰,瘫倒在王座上。毕寅铭则攥紧了拳,默默后退了一步。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众人交头接耳。众人仿佛猜到了这阵铃铛声代表着什么,纷纷往门口看去。
只见门口的侍卫忽然全部单膝跪地,让开一条道路。半空中有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雨般飘落,莫名的幽香在整座别院里弥漫开来。青砖铺就的地面,忽然从砖缝里冒出无数细长枝条,各式各样的嫩叶快速舒展开来,伸出或大或小的花骨朵儿。一只白色云纹长靴踩在花苞上,花苞忽然绽开,接住那双长靴的主人。纯白的长袍扫过花瓣,刚刚还肆意盛开的花则快速凋谢,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众人不敢抬头直视,纷纷跪地行礼:“见过南相大人!”
这声音惊醒了入迷的王上,他这才慌忙叫道:“南相!快救救寡人!”
被唤作南相的少年穿一身纯白锦袍,散着乌黑长发,眉眼精致俊美,肤白胜雪,唇色绯红,执一柄紫檀木折扇,缓缓走到王座前站定。
他开口,声音如同天籁般清朗悦耳:“王上受伤了?”
“是!是有刺客行刺!寡人中了毒!南相快救救寡人!”
王上话音刚落,就看见南相笑了一声,折扇一指,一道银白的光飞向王上脸颊,羽毛般贴在他脸上,不过片刻,白羽掉落消散,王上的脸完好如初。
王上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脸颊,欢喜道:“竟然好了!”
几位御医立刻将王上擦伤的地方从纱布中解放出来,那点擦伤也恢复如初了。
南相摇了摇折扇,道:“王上请我赴宴,我来了。”
他环视四周,挑了处空位,施施然坐下。
王上这才反应过来,忙叫侍卫们都撤下,令乐师再度上台奏乐。
众人这才敢起身,各归各位,却依旧没人敢抬头直视南相的脸,甚至没人敢靠近。唯有毕寅铭攥着拳,踌躇片刻,挑了个离南相比较近的位子坐下,刚要开口,就听见南相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不必多言。”
毕寅铭一愣,再看手心,伤口竟然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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