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游

借着酒精的作用,毕寅铭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面前一片漆黑,让他恍然间以为还在军帐里,刚从噩梦中脱身。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支起身子掀开帷帐。
外面同样是一片黑,不过适应了黑暗的毕寅铭隐约可以看见房中布置,分辨出是自己从前的卧房,没有薄堇,没有婚床。
原来已是半夜了。毕寅铭这样想着,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但他刚睡过了,再睡也没法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最终决定起床走走。
门外一片昏黑,只有天上寥寥数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四下里寂静无声,连春夜里常有的虫鸣都听不到半点。毕寅铭没见着人,也不欲走远,便打算逛逛自家后院。
后院里大大小小的花儿在春夜里悄然绽放,颜色各异,芬芳扑鼻。毕寅铭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养在后院的一对鹿和一匹马不知去了哪里,天色昏黑下也看不清池中的鱼虾。毕寅铭觉得无趣,偏又毫无睡意,便背着手,打算去外面街市上逛逛。
大盛朝重商,王都里的夜市向来是热闹非凡,通宵达旦。尤其是城东的酒肆烟花一条街,更是灯火通明,能照亮半个王都。
毕寅铭背着手,自己打开侧门出了府。毕府在城西,要去城东得借道城南过去,路程不算短,不过毕寅铭权当酒后漫步,也就没走多快,慢悠悠地往城南踱过去。
走了好一会儿,毕寅铭忽然踩着了个什么,咯得脚疼。他立刻站定,用力跺了跺那只脚,缓解疼痛后,这才回身,蹲下身仔细查看刚刚踩到的东西。
是块棱角分明的石子。
毕寅铭刚要起身,动作却忽然僵住。
城南有落天台,夜间道路屋舍会被落天台顶的碧落珠照亮,根本不可能会踩到咯脚的石子。但他的确踩到了石子,而记忆里皎如明月的碧落珠光,竟不知为何没有亮起。
顺着这一点,毕寅铭又发现一处异常:街上没有人。
这个没有人可不单是指没有游人,而是连往常巡夜的守军和打更报时的更夫都不见踪影。毕寅铭本是乘兴夜游,见四下无人,原本乐得清静,根本没有多想。但当他警觉之后,周遭一切不同寻常之处都被放大,进入他的五感范围。
没有风。
没有声音。
城门四角钟鼓楼上挂着的铜铃安安静静,不远处的惨白旌旗高悬半空中,纹丝不动。毕寅铭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踩在绵软地毯上,一丝脚步声也听不到。
毕寅铭立刻摸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一闪身躲进路旁屋檐下的阴影里,借着阴影遮挡自身,慢慢朝前探索。
他心存侥幸,虽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却也疑心是自己多想了。
一刻钟后,毕寅铭走过城南,来到城东。
城东虽大,但并未分区,只分了街巷,各条街上住宅与商铺交错林立,有的开门早,关门早,有的开门晚,关门晚,因此一天之中总有铺子是开门的,即使是半夜。
但毕寅铭刚走到牌楼下,便知道自己是白来一趟了。
城东街上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商铺都关着门,屋内无灯光,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也是黑的,一动不动,像是某种夜里出没的怪物潜伏在此。
毕寅铭从牌楼下走到街尾,一路经过包子店,餐馆,客栈,甚至青楼,却无一家开着门。他心中一时生出“果然如此”之感,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并且之前经历过的梦境不同,这个把自己拉进梦境的人甚至能瞒过南相。
从前毕寅铭在北曷战场上,也常被巫嘉禾的巫术牵引,进入噩梦中。梦境内容往往是被人以各种方式追杀,倘若真被杀死,现实中也会长眠。巫嘉禾用这招废了毕寅铭两名副将,数百名士兵,后来多亏南相送了法宝过来,才能压制巫嘉禾。
后来毕寅铭征服了北曷,班师途中也曾被噩梦缠身,却是个奇怪的循环梦。梦里,他只能在方寸之地徘徊,每走五至七步就会回到原地,除此再无别的危险,着实让他困惑了好一阵。
现在,毕寅铭算是解锁了第三种梦境,他打算把这种梦境叫作“空城”,这名字太贴切不过了。
“阁下到底是谁?为何拉在下入梦?”毕寅铭高声道。
无人回应,城东空旷如此,连回音也消失了。
毕寅铭等了片刻,见周遭依旧毫无动静,便收了匕首,慢慢往前走。他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走出梦境,但总要试一试,至少这一次没有原地转圈。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风声,吹得背后地上的砂石轻响,细碎响声中竟夹杂着隐约的脚步声。毕寅铭立刻警觉,转身快步朝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前方很暗,好在毕寅铭对来时的路还算熟悉,不过视野范围内并没有正在移动的物体,直接导致他追出去几步就停下了。
背后忽然亮起微光,将毕寅铭的影子刻在地砖上,他转身抬头看去,竟是落天台顶亮起了熟悉的浅碧色微光。
毕寅铭大喜,立刻朝着落天宫的方向跑去,不过片刻便停在了落天宫前。
夜晚的落天宫十分安静,大门敞开,前院空无一人,前殿里亮着零星火光,是未曾燃尽的香烛。毕寅铭往里走了几步,来到前院里,四下一阵打量,并没有看到往日里负责侍奉南相的侍者与门徒。
他停在前院铜鼎前,正准备求见南相,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跪下。
“南相大人!下官有要事……”毕寅铭不信邪,张口便要说话,还没说完,便感觉两片嘴唇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捏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一声极轻的叹息传入他的耳中,清朗的男声道:“不必多言。”
毕寅铭听出那是南相的声音,顺从地起身,在心中默问:“南相大人,下官这是在梦中还是不在梦中?为何城中空荡至此?”
“不必多问,到时自会知晓。”南相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响在脑海里,低沉却清晰:“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
毕寅铭感觉到那种力量轻柔却坚定地转过他的身体,操纵着他的双腿,一步步走出落天宫,返回位于城西的府邸。
直到毕寅铭回到毕府侧门前,那股力量才消失。
毕寅铭无意忤逆神使,推门就往里走,没几步,就看见面前多出一个隐约的黑影,身量稍宽,个子却不高,再一细看,却是自家后院里养着的鹿,也不知怎么跑出了围栏,正在园中觅食。
毕寅铭上前摸了摸它的脊背,触感柔滑,一时又有些恍惚,他真的在梦中么?还是因为最近王都频发怪事,因此宵禁了,却没人通知他?
那鹿后退半步,用鼻子在毕寅铭手心蹭了蹭,走开了。
毕寅铭也不为难它,看看天色已晚,便回房躺下了。
但正当他想要睡去时,却忽然听见一前一后的两声“咿呀”轻响,似乎是哪扇房门打开后关上了。他蓦地又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又没法听到了。
毕寅铭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经游廊转到西耳室,最终停在通向后院的月门前。
毕家女眷不多,住在后院的只有毕父的一位妾室,自从毕父去世后便深居简出,不过问任何事务。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婢女,负责照顾庶母和府中饮食,都是家生子,祖上两三代都在毕府干活,毕寅铭知根知底。
是谁,会在这样诡异的时候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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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按住心口,试图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但她脑海中依旧无法消化刚才发现的惊天秘密。
她一直以为毕寅铭和薄堇是夫妻,理应住在一间房里,因此傍晚她接回毕寅铭后,将人交给薄堇,就回了自己房间。但刚才,她睡不着打算夜游时,却意外发现毕寅铭并没有睡在主屋,而是从东厢的某间房里出来,并且薄堇不在里面。
出于好奇,她悄悄跟在毕寅铭身后,保持着不会被发现的距离,看他在后院闲逛一圈,又开门出去。
她一边腹诽毕寅铭怕不是要幽会情人,一边跟了出去。
出门后,她便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笙歌已经很多年不曾在夜间出门闲逛,却也知道王都的夜市向来繁华,彻夜不休。而眼下她跟在毕寅铭身后一路所见,实在不像是传闻中热闹繁华的样子。
直到她一晃神,眼前的毕寅铭消失了。
笙歌顿时毛骨悚然。如此诡异的夜晚,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到底是回去,还是继续跟踪?她思考了片刻,咬牙往城南走去。
倘若此行真有危险,南相不可能会察觉不到,因此落天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念头在看到落天台顶突然亮起皎月般的光芒时,变得更加坚定。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半路又发现毕寅铭的踪迹,还会看到他进入落天宫,又从落天宫出来。
这么晚了,毕寅铭去落天宫做什么?
笙歌在床上辗转许久,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取过头上的木簪摩挲着,沉沉睡去。
遥远的落天台上,一名白衣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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