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死的时候我还小,不懂死亡是什么,等懂的时候又整日忙着如何解决温饱,倒也没有合适的时间伤心,如今偶然被提起,心中难免伤感,却也是一瞬。回道:“无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快记不起了。”
她又问我哪年哪月生,我回道:“十八了,十月十九的生辰。”
张蓁蓁笑道:“本以为你比我小,竟是比我大。我十七,七月初七生。看着你这般娇小,倒是不好意思叫你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回道:“拂绒。”
张蓁蓁道:“是‘拂绒寄相思’的拂绒吗?”
我惊讶道:“你知道这句话?”
张蓁蓁轻笑着摇摇头,道:“听过这个传说,说很久以前,有个书生爱上一个官家小姐,无奈被旁人拆散,小姐大婚当日死去,书生也跟着去了,书生死前一直念着‘拂绒寄相思’。两人埋葬的地方无端生长出了一株绒花树,后人为了纪念他们,就管这树叫‘合欢’。”
故事不是这样的,是书生一见钟情爱上小姐,知道小姐家种有绒花,巴巴写了首诗却被小姐烧得只剩这一句,书生后来成了乞丐仍对小姐念念不忘,最后死在了绒花树下。
我叹道:“不过是把一棵树在不同地方的叫法融在一起,凸显故事动人而已。”
张蓁蓁笑了,“也是。不聊这些了,我的衣服估计你穿上大了些,若不嫌弃,自己改一改亦是能穿的。”
我婉言拒绝道:“不必了,张大夫你给我住的地方已是善举,怎好再麻烦你?”主要是我是鬼,穿不了凡人的衣服,吃不了凡人的饭菜。
她道:“不麻烦,我衣服虽不多,但还有换洗的,拿两身给你换洗也好。”
甚少有人会对我这么好。司灵仙君是因为我曾是他族中精灵才多加关照,神官也是因为我有复活仙树之责才多加帮助。我也不拒绝了,反正我是鬼,到无人之处把衣服烧掉再穿上就得了。
不过,我很想知道她怎么在人群中暗算那个男人的,便问道:“张大夫是怎么在人群中伤了那个男人的?真厉害,我若是有这样的招数,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张蓁蓁疑惑道:“什么招式?我并未对那个男人做什么。”
高手总会藏拙,可见她这样又不像在说谎。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有人在拍院门,咚咚咚,拍得又急又响,我起身去开门,只见敲门的是一位哭哭啼啼的妇人,妇人身后的两人抬了一个男人,被抬着的男人连声“哎呦”呼痛,看样子像是得了什么急症。我忙把人迎进来,才见睡眼朦胧的张蓁蓁披了件衣服出来。
“张大夫,救命啊,我的脚疼死了。”那人一见张蓁蓁像看到了救命恩人,连忙呼救。
我仔细一瞧,竟是昨晚那个男人。只见他满头大汗,哭得涕泪满面,看上去像是痛极了。张蓁蓁蹲下,我忙举了灯为她照明。张蓁蓁将男子的裤脚挽起,只见左脚脚腕处有一圈青黑,似有隐隐绿雾萦绕,不像是伤,倒像是妖邪之物所为。
张蓁蓁皱眉问道:“怎现在才来?跌倒损伤先是红肿转为青紫,现下已经变黑,何时伤到的?”
男人痛得说话也变得不利索,“就是昨夜,张大同夫我说话的前一刻。”
张蓁蓁疑惑,“倒也怪了。”
当然怪了,本就不是自然损伤,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术变得这样。我是鬼,故而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除此之外也不能分辨出是什么妖怪所为。
“哎呦”只听男子痛呼一声 ,竟然晕死过去。
张蓁蓁只能先为男人敷上一些药物,站起身问同来的人,“他是几时发作的,发作时可有异样?”
妇人忙止了哭泣,抽噎道:“昨夜睡下也未曾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到了半夜忽然喊痛,忍了多时愈发难忍,所以才来打扰张大夫。求大夫妙手,救我丈夫。”说罢便跪了下来。
张蓁蓁忙扶住她道:“我只能尽力而为。”然后看向我,“拂绒姑娘,麻烦你在药柜中取出活血散瘀的内服药在厨房煎好,三碗水煎做一碗,剑豪后端来给病人服下。”
我答了声好便去取药,张蓁蓁在屋内为伤患施针,我在厨房内煎药。我正在煎药之际,只觉脚上似有什么东西触碰,低头看去,只见一根嫩绿色藤蔓若隐若现,而藤蔓那头延伸至屋内。是这根藤蔓作怪吗?我听见屋内男人细如蚊蝇的呼救,虽然他差点踩了我,但见他痛了一晚上,还是帮他一下吧。
我用脚轻踩在藤蔓上,藤蔓似乎受了惊吓,正往后院土壤中缩去,看来根部在后院。我跟去,在藤蔓即将全部缩回土中之际抓住了它。它挣了几下未挣脱连忙求饶,只见头顶似有一闪而过的黑影,或许是鸟雀。藤蔓低声骂道;“没义气,只顾自己跑了。”开口竟是脆生生的稚童音,辨不出性别。
我问道:“谁跑了?”
藤蔓的上只有一朵粉蓝色的花苞,见我问它,“哼”的一声,花苞朵扭到一边,花苞下的两片嫩绿的叶子交叠在一起。竟像个双臂抱胸,扭头生气的调皮小孩。若是有一双眼睛,我怕是会觉得它还会翻个白眼。
我捏住藤蔓上的其它叶子,故作要扯的样子,露出牙齿温柔笑道:“再‘哼’一声试试。”
花苞垂下,声音中好像有无限委屈,“你个大坏蛋,如果不是我帮你,那个坏人就踩在你身上了!我为了帮你教训他,缠在那个人的脚腕上一整夜,都快累死了,你还要扯我的叶子,没良心,大坏蛋,哼。”说完还不解气,花苞凑到我脸前,两片叶子卷成喇叭状,连哼几声才罢休。
我原本也是在逗它玩,见它这般小孩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它扭过花苞,真诚道:“谢谢你了。不过你在这里万一碰到道士怎么办?”
它听了我的道谢,立刻就不生气了,有些炫耀道:“我可是精,没有妖气,只有偷奸耍滑想走捷径的才是妖。”
“万一遇到修行不高的,分不清你是妖是精怎么办?”见我这样问,它又得意道:“尖牙会帮我的,我朋友修炼了好几百年,普通修行者打不过尖牙的。”
我想到那道逃跑如闪电的黑影,有些想笑,故意叹息道:“怎么办,你说的那个朋友好像跑掉了欸。”听我说完,藤蔓精又骂了几声没义气。
厨房里还煎着药,我不便和它多谈,说道:“谢谢你帮了我,你真是一个特别厉害的精,可是能不能别再捉弄那个男人了,你那么好的精一定不会和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藤蔓精听完低下花苞,似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故作高傲道:“看在你那么有眼光的份上,我就饶了他吧。”
“也不能突然让他好了,”我想了想说道:“你还去缠上他的脚,等他喝下我煎的药再慢慢松开,好不还?”
藤蔓精的花苞点了点,我松开了它,它果然照我所说又钻了进去,不多时便听到男人的呼痛声,我忙端了药进去,男人喝了渐渐不再喊疼,妇人只呼张蓁蓁医术高明。
张蓁蓁照看病人,让我回去休息,我为弄清楚藤蔓精为何帮我便没有推辞,让藤蔓精缠上我的手,带它回了房中。
我关上门,将它放在桌上,问道:“你为什么会帮我?还有,你如果在街上缠上他的,为什么根茎会在这后院中?”
藤蔓精的花苞骄傲地抬起,两片叶子比来划去,像是做了好事讨大人欢心的稚童,脆生生道:“我本来想找尖牙玩的,谁知道他趴在屋檐上看着那个男人低吼,想要吃了他似的,他以前常被这种人踹都没这样生气过,我怕他真的吃了那人坏了修为,就自发去教训那个人。只是缠了一晚上很累,就把根伸进后院的土壤里休息,不小心在你面前现了形,不过人是看不见的。”
“不是说法术凡人看不出吗?为什么你的隐身术我也看不出呢?”
“我是隐藤族的,这是我族中特有的,长了花朵就自带的,隐身后只有我族中人才能看出。”它的叶子拍了下花苞,像是打了一个哈欠,困倦道:“我好累啊,要回去休息了。”
说完,藤蔓一缩,消失在屋内。
我在蓁蓁的院中住了几日,彼此熟悉后便互唤名字,也不姑娘姑娘、大夫大夫的。蓁蓁极怕冷,我冷热不忌,只是畏惧阳光,所以我们平时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最近正值七月,我很少出门,她只当我身有怪疾不爱出门,也并不对我起疑。平时得了空闲教我认些草药,还把自己画了图文的书送我。
我拿着书翻了翻,字迹娟秀,绘图生动。我开完笑道:“蓁蓁这样毫无保留,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蓁蓁笑了,说道:“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倒也是好事,只盼你多多救治穷苦百姓,那也算是我积了福了。我要出门看诊,你在家中若觉得闷,可上山采药锻炼锻炼。”
我见她出了门,自己看了会书便到山上采药,出门时带上她给我的旧衣服。鬼是使不了凡人的东西的,好在我在树中三百年,勉强吸收了一点天地精华,又吃了利于修行的仙丹,虽是鬼身,但比一般鬼强多了,除了不能吃穿、见日光外还是能做些凡人的活计。不是有句话嘛,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既然能推磨,那我这只鬼为了在人间谋生也是能采药的。
山上除了草药,还有墓地。
我撑了把伞,找了处有人祭拜的墓地,把背篼里带的衣服拿出来包了我的生辰一并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大家都是鬼,借借火,衣服不是烧给你的啊,别拿走了。”像这样被妥善安葬的死者,下地府后能很快得到转世的名额,不像孤魂野鬼,只能排队等着,一不小心被遗忘了还要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