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笼中之鸟(1)

对于叶茗凤而言,十四年前在登州府的上元灯会上所发生的那件事,毫无疑问将她往后的命运搅了个天翻地覆。纵然时隔多年,她仍能记起那个夜晚街头人潮汹涌、灯火缤纷的景象,多如繁星的绚烂灯影花朵般于夜色中次第绽放,交相辉映,照耀着红尘俗世盛大的狂欢与阴暗。
那时茗凤仅有六岁,长辈们向来极少允许她出门,今夜则罕见地对她开恩放行。她手牵孪生哥哥的衣袖,怯生生地行走在灯火与行人汇集成的海洋里,犹如在诡谲的梦境中浮沉。
茗凤心中不安,毕竟,她很少置身于如此热闹盛大的场面。
“凤凰儿,快,我们打灯谜去啊!”
哥哥对她的惶惑视而不见,指着簇拥在不远处的人群,兴致勃勃地对她叫道。
茗凤望向她的哥哥叶应麟,男孩的身躯被周遭斑斓的光焰包裹,那张与茗凤别无二致的幼小清丽的面容如笼上了一层水雾,有些模糊不清,绵软的额发被风吹得微乱。
她和哥哥是所谓的“龙凤胎”,两人的容貌、身高与白皙的肤色几乎完全相同。有过路的人看见他们,笑着感叹:“有趣得很,活像一对魔合罗娃娃呢……”
“凤凰儿?”哥哥唤了她一声,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茗凤并不想去打灯谜,但她那时已习惯了讨好他人,只得顺服地点点头。
忽然从旁边涌来一群乌压压的大人,不知被谁向后用力一挤,茗凤牵着哥哥衣袖的手不由得松了,哥哥与负责看护他们的年轻婢女几乎瞬间便消失在人潮里,剩下她孑然一身,呆呆站在路旁的一株古树下,不知所措。
巨大的恐惧与孤独一同袭上了心头。
那一夜她哭着在汹涌的人海间乱跑了很久,在她眼中,街头来往不绝的行人宛若鬼魅般可怖,而黑暗似乎正不断自四面八方向她压来,渗入了她的双眼,她孱弱无力的身躯、甚至于她的灵魂。
有些大人注意到了她,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了。
她正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的遭遇,忽然有个衣着简陋的男人自人群后闪身而出,在她面前弯下腰,眉目在灯火映照下显得阴森而深刻。
男人用喑哑的声音问:“……你哥哥是不是穿着件湖色小袄,和你一般大,旁边跟了个年轻的女仆?”
的确如此,她点点头,那人便笑道:“你快别哭,我晓得他们在哪儿了,随我来——”
说着弯身将茗凤一把抱起,向不被灯火照射的地方走去。茗凤本能地挣扎,她根本不想跟这个人走,那人立即掩住她的嘴,用极快的速度跑将起来。
那人的速度快得可怕,周边的景物都幻化成了大片模糊并飞速倒退的残影,寒风呼呼地掠过耳畔,她惊恐地抬头望去,竟看到挟持她的怪人有一双浑浊的褐红色瞳孔,在夜色中放射出不祥的寒光,一如野兽的眼睛。显然,那绝不是一双“人”的眼睛……
她明白了——她这是落到妖怪的手里来了……
意识到了当前处境的凶险,冲出喉咙的惊叫声都被妖怪覆盖着焦枯厚皮的冰冷大手捂住,茗凤拼命反抗,但毫无用处,对方力气极大,死死抓住她不放。绝望的无力感排山倒海涌来,她挣扎到筋疲力竭,只得暂且停止抗争,等着看对方究竟会把她带往何处。
仿佛过了有一百年之久,挟持她的妖怪才终于停下了步伐。
茗凤发现她被带到了一片位于松林间的空地上。月光凌厉冰寒地自天际斜刺而下,将那处空地映照得好似一方耀眼夺目的戏台。茗凤看见,林间似乎有几道黑黢黢的身影在晃动,一双双闪光的眼睛向外窥探着,嗡嗡的交谈声如夏夜里蚊蝇的轰鸣。
挟持她的妖怪毕恭毕敬地将她递向站在林边的一名身量极高的人物,看上去像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上披着仿佛是长长的白色麻布一类的东西,大半张脸都被遮挡住,一束月光射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从半张的唇间,正慢慢延伸出一对锋锐的獠牙。
白布下伸出了一双比冰块还要冷的大手,接过了茗凤,将她举起……
就在那一瞬,她突然看到了哥哥。
哥哥幼弱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身披白布的妖怪身后,月光铺展在他身上,像冻结在他身外的一层薄冰。看护他们的婢女则脸朝下倒在另一边,绣花蓝布小袄上沾满血迹。
茗凤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全身僵硬。这时,抱着她的妖怪一把按下她的头,向她贴近,一股寒流刹那间袭向她的脖子,茗凤感到颈侧传来了尖锐的痛楚——是妖怪咬住了她的脖子。
过度的恐惧令她头脑昏沉一片,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抬起了唯一能活动的右手,尽全力向妖怪被白布遮蔽的脸抓了过去。
妖怪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反抗,捂住大概是左眼的位置,发出短促的嘶叫,牙齿松开,如甩脱一个烫手的物件般将她丢在地上。
茗凤重重跌落在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从靠近左侧太阳穴的位置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剧痛,好似有一把白热的刀子硬生生地刺进了她的头颅,令她几乎要晕过去。
她捂住头,喘息了半晌,待疼痛和眩晕感缓解了一些后,艰难地支起上身,看到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哥哥双眼紧闭,头颅软绵绵地歪向一侧,白嫩的脖颈上有两枚很深的血印……
“该死的丫头!”
身披白布的妖怪含混地怒骂一声,这声音好似裹挟着沉重阴霾的利刃,在空气中生硬地劈过,他放下捂着脸的大手,气冲冲地向她大步走来。
在疼痛与恐惧的双重作用下,茗凤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妖怪迅速向她靠近,知道这下子算是彻底完了。
然而,在她逐渐变模糊的视线中,一道深色的人影如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妖怪的身后。
那人手腕一翻,一把冷光闪闪的弯刀刹那间自掌心闪现,攻势凌厉地向妖怪斩去。
妖怪反应也极快,将身一转,裹挟着猛烈的旋风,直扑过去,两道身影当即交上了手,动作皆是快如闪电,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具有的速度……
茗凤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诡异至极的景象。身披白布的妖怪猛然向后倒退了两步,他的对手则向前逼近,将刀横向一挥,几星血珠沿着刀刃无声滑入了黑暗,白布上洇开了一朵暗红的血迹。
妖怪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这声音令茗凤的心急剧颤抖起来,她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既厌恶又同情。松林间登时起了骚动,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混乱喊叫,如冷水溅入了滚烫的油锅。
浓烈的血腥气在寒风中炸裂开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昏了过去。而在昏沉中,似乎有一双手臂抱起了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茗凤缓缓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流溢在天空中清浅的银色光芒,那是在天地间蔓延的晨曦,正逐渐将夜色消融。自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悠长空寂的钟声。
她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座庙宇前的石阶上,身上裹着不知是谁的一件外衣。茗凤坐起身,看见有一个人正安然地坐在她身边。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那人转眼向她望来。在笼罩着整个世界的静默而孤寂的光线里,她的视线同一双美丽到令人屏息的眸子相遇了。
琥珀色的眸子,摇曳着鎏金般璀璨神秘的碎光,茗凤与这双光华流转的眸子对望了片刻,感到惊惧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
坐在她身旁的人看起来极为年轻,时隔多年,茗凤早已记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对方拥有灿烂的眼瞳与皎洁如月华的肌肤,细长的发梢垂曳在身后,在晨风中一缕缕散开,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令她不由得联想到古老画卷上所描绘的,凤鸟长而柔软的尾羽。
这个人,绝对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那人向她笑了一笑,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道:“没事了。稍后,会有人送你回家去的。”
茗凤凝视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很想回家,在她那个所谓的“家”里,气氛总是肃杀而阴沉,当她浸淫在那样的氛围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打结。如果可以,她倒更希望自己能够长久地待在这里,与这个给她以安心和轻松感的人待在一起……
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先前恐怖的记忆一幕幕自脑海中浮现。
“我哥哥呢,你看见他了没有?”她忙问。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纤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洒下浅灰色的阴影。
“我、我是在做梦吗?”
“啊,谁知道呢。”
对方答道,眼底好似滑过了一道凄冷的火光,语气轻飘,带有几分嘲弄之意,将目光投向渺远的天际,柔软平和的声音中,却仿佛渗透出彻骨的冰寒——
“或许,我们都身处在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里呢……”
“永远?……”
茗凤怔住了。她虽然不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但这个人所说的话却令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共鸣。她感到有许多沉重而灼烫的情感堵在心头,如化不开的粘稠淤血,不吐不快。她很想对眼前这个人倾诉她此时的感受,但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
茗凤抽了抽鼻子,把盖在身上的衣服拿起,交还给对方。那人抬手来接,茗凤注意到,几滴殷红的血从对方的手腕处滑落,轻悄地坠在残雪上,却在瞬间化作了一小团青绿色的磷火,消弭不见。
“你受伤了吗?”茗凤愣了一愣,问道。
“不,没有关系——”
茗凤扯下自己头发上的玉色饰带,满头黑发失去约束,纷纷散落而下。她将饰带覆上对方腕间的伤口,一圈圈缠绕起来,在末端打了一个不甚精致的结。
那人垂眸凝望着她,轻声道了谢,又问:“你叫什么?”
“凤凰儿。”茗凤顺口说出了她的乳名。
那人点点头,抬手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青石阶上残留着一些洁净轻薄的积雪,清冷地闪着光,几支梅花从庙宇的院墙内探出,清冽的幽香在半空中飘散。两人并坐在石阶上,一种友好亲密的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然后茗凤轻声打破沉默:“我以后该怎么办?……”
“简单啊,”那人出神地望着天空,长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好好活下去,证明你比命运要强大。”
茗凤定定地瞧着对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
茗凤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老人正推开庙门,打着哈欠晃了出来,一瞧见她便露出惊愕之色,忙在她面前蹲下,连珠炮般地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儿?这……这些血是哪儿来的?”
茗凤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求助地向身侧瞥了一眼,却惊觉方才坐在那里的人已踪影全无。
——就如同从未在世间出现过。唯有几片梅花瓣旋转着,悄无声息地落在空荡荡的石阶上。
而她的心,也好似在那一刹那被彻底抽空了。
胸口涨满了沉甸甸的痛楚,她忍不住落下了泪,致使那可怜的老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这孩子怎么哭了?到底遭遇了什么啊……”
茗凤掩住脸,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滴不断滑下脸颊,融化了石阶下积聚的一小片残雪。
她想,她大概,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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