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笼中之鸟(3)

桌上摆出了一只红漆箱子,箱内除去为数不多的几样金银首饰,还有一面背面铸有“五子登科”图案的大号铜镜——如今这世道,女子既不被允许参加科举,又被要求嫁鸡随鸡,只能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儿子身上,当今的风俗,长辈在女儿成亲之前,往往会准备一面这样的铜镜作为嫁妆之一。
茗凤只恨不得把这些无聊可笑的物件统统推到地上去。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父亲猛然吼道:“你就是死也得死到袁家去,这儿不是你的家!”
茗凤抱着书箱,扭头跑出正房,听到母亲的抱怨声从后面传来:“这孩子真是无药可救了!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以及父亲的吼声:“快关上大门,别让‘那个疯子’跑了!”
茗凤站在她从前所住的厢房门口,紧捂住嘴不让抽泣声溢出。
话说,她曾在街上偶然见过她那位未婚夫婿一面。彼时袁公子正给府里一个不知官居何职的老爷送行,毕恭毕敬地站在车驾边,面带谄谀的笑容,一个劲地向车内的人说奉承话。而当他转身面对家中年幼的童仆时,又当即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颐指气使的态度。
这种反差很容易理解,对上献媚取宠的人,对下一定极尽作践侮辱之能事。回想起此人的嘴脸,茗凤不禁冷笑。她想,在母亲口中,袁公子是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简直是痴人说梦,她看得出,在袁公子的身上明显缺乏一种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天良”。
茗凤看出,她的母亲这大半辈子都是由丈夫和丈夫的家人所操纵的傀儡,而过去的她又是母亲手中的傀儡,如今,她又要被塞给一个丈夫,被迫成为下一个母亲……
开玩笑,她才不要接受如此混账的安排。
她强烈地意识到一个令人丧气的事实:从来都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想法和悲喜。而除了她,她周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非常安于现状,埋头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除了她,没有人会对被强加的安排心怀愤怒。真够荒唐,谁说“按部就班”就一定是对的?
现在好了,母亲和父亲都把她当作一名罪大恶极的人物来看待——她何罪之有?
在年幼的时节,她的生活虽然极为压抑,但她仍心怀对未来的希望,认为只要等她长大,就能改变这荒芜的生活,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她越是长大,就越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她所能容身的天地反倒越来越窄。
她真想离开这里!她渴望能到更为广大的世界里去,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做个别人眼中的“疯子”也没什么不好,做疯子也比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要好!为了不背叛她自己的心,即使全世界都会与她作对,她也在所不惜……
但是,离开之后,她往哪里去才好呢?她在这个人世,真的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么?……
茗凤走进厢房,合上门,将书箱顺手放在窗沿下,沉思着。
啪!
从书箱里倏然传出了一声古怪的脆响。
茗凤错愕地看着她的书箱,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啪!
又来了一声。茗凤忙顺手抄起了门栓,用门栓快速将箱盖掀开。
她差点惊呼出口,只见一只皮毛光润的玄色狐狸正好整以暇地蹲踞在厚厚的一叠书上,仰起脸望着她,眼珠在雨后清洁微暗的光线中呈现出朦胧而柔和的幽蓝色。
它用后腿直立而起,抱着两只前爪,向茗凤深深作了个揖,尖巧的小嘴轻微张合,从它口中居然溢出了一个糖丝般柔软甘甜的少年声音:“小姐,还记得我吗?”
茗凤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作答。
狐狸斜眼瞅了瞅她手中仍旧高举的门栓:“把那玩意儿放下来,好吗?我对你全然没有恶意,假设我当真不怀好意,早就出手伤害你了,绝不会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同你交谈。再说,倘若我想对你不利,就凭你手中这件兵器,也拦阻不了我。”
茗凤从愕然中回过神,心仍跳得厉害,她将门栓平放在桌面上,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不错,你的胆量比我想象中还要了得。”玄狐自箱中轻盈地跳到桌上,姿态优美地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在下乃是狐仙,出身登州府,在下的贱名,叫做花紫菀——不知对这个名字,你还有没有印象?”
茗凤茫然摇头。
“好吧,也许小姐是不记得了,毕竟那时你年纪还太小,怨不得你忘记,”玄狐细细地眯着眼,勾起的眼角看上去颇有些妩媚的风情,嘴一咧露出了微笑,“我说,你的小名叫凤凰儿,可是不是?”
茗凤默然不语,她可并不打算就此相信对方的话,谁知这家伙是用什么法子得知她的乳名的呢。
“是你自己把你的小名儿告诉我的,”花紫菀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道,“你小时候可是救过我一命呢!我们狐族的规矩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无论过多少年也一定要报。”
“你等等,刚才——”茗凤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没错,不久前助你免于被马车所撞的便是我。倘若我当时没有在身后推你一把,想必你就很难再醒过来了。”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你和你的家人还住在登州府,你们住的那所宅院曾是一座荒草丛生的废宅,从前我独自住在那里,向来与世无争,没想到你祖父贪便宜买下了宅子,带着浩浩荡荡一大堆人迁了进去。虽说外边早有传言说那宅子有鬼狐出没,但你祖父不信邪。其实,倘若你们家人足够通情达理,我们还是可以相处得很愉快的,结果你们家人一迁进去就天天大吵大嚷,把我惹急了,我就作起祟来,想让这些蠢货知难而退,迁出我的地界……”
“后来怎样了?”
花紫菀抖了抖尖耳朵:“你祖父大动肝火,老头子一连请了七个法师来降我,誓要同我这个‘肮脏的妖畜’作战到底。但我好歹也是个有些道行的狐仙,叶老头子请来的那前六个都败下阵来,我把他们个个扒到只剩一条底裤,挂在路旁的树上展览示众。不过我却栽在了第七个法师手里。”
“那人很厉害么?”
“也不至于到‘很厉害’的份上,”花紫菀一翻白眼,“只因前六个太过脓包,令我失去了对敌的警惕心,再加上那第七个所用的法术我前所未见,的确比前头那些要厉害些。总之,我被关进了一个什么瓶子内动弹不得,听见那混账法师说什么他要到酉时开坛作法,把我烧成灰烬,心里也真是万念俱灰了,又无计可施。你祖父在前厅设了宴,请法师去用晚饭。他俩离开后没多久,你就来了。
“我听见有软绵绵的脚步声走到瓶子旁,猜想大概是你,我曾远远见过你在院子里玩,那时你也就四五岁年纪,可爱得像个瓷娃娃。我想,这个小孩子和叶家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或许会是我的救星,便在瓶中叫你。不出我所料,你二话不说就按照我的指点撕开了封在瓶口的朱砂黄纸符,我立即化作一道火光冲出瓶口……”
茗凤一怔,在她模糊的儿时记忆中,好像还真是有过这么回事。她小时候的确是曾经放出过一个什么生物,那时候她觉得闯下大祸了。但她只是害怕,并不觉得后悔。
母亲还曾瞪着眼睛,严厉地问她有没有放走厨房门口瓶子里的东西。她心中一慌,谎称她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似乎是哥哥出来解了围,拉着她要去什么地方玩……她跟着哥哥到了会客厅的门口,只听见里面的法师正跌足叹息,又说虽然这妖狐逃了,但法力也削弱了大半,不会再作祟了,这一逃也必定逃往别处。说完法师拿出一沓纸符,交给她的祖父,要他贴在宅院各处,说这样妖狐就不会再来侵扰了……
“那时你祖父在登州府做军官,因为刚愎自用,第二年被同僚参了一本,给贬了下来,不得已才带着你们回济南府来了,”花紫菀悠悠地道,“我讲几句抱怨的话你别介意,那老头子的确招人厌,得知他驾鹤西归时,我可是高兴了好几天呢。”
“不止是你,据说给他办丧事那阵子,有些街坊都放鞭炮以表庆祝了。”茗凤揉了揉额角,开始有些相信这位狐仙大爷了,不自觉地开始同他唠起了家常。
“哈。你喜欢他吗?”
“说不上喜不喜欢,他当初待我还好,他死的时候我哭了。假如他活到今天,以我和他各自的性子,我们大概是合不来的。”
花紫菀哼了一声,细细地眯起眼睛:“自从你救了我,我就开始暗暗关注你,也一直在报答你。但我的法力被那混账法师削弱了不少,后来就不得不找地方修炼去了,最近我恢复得不错,才能有力气来看你。”
“‘你一直在报答我’么?”茗凤缓缓重复花紫菀的话。
花紫菀诡秘地笑了。
“难道你当真以为,你女扮男装的水平就那么高超?”他轻声问,“能长时间女扮男装而不被发现的必然是外貌本就接近男子的人,但仅有这点并不够,还要相貌平平无奇不引人注目,才能长久地隐瞒下去。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的相貌,你是个美人,像一只可爱的小鸟儿。诚然,世上确有许多相貌柔和的美貌男子,但你真以为你能瞒得过普天下所有人,甚至是那些和你朝夕共处的人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你从未露出过马脚的原因是什么?”
茗凤感到背后泛起一股凉意。
“自然是因为我在暗中帮你的忙,只是你意识不到罢了!”花紫菀斜睨着她,“我们狐族最擅长的就是让人产生错觉,混淆人的视听!当年我跟在你身边一段时日,伺机报答你,直到十四年前那个上元夜,你和你哥哥去看花灯,那时的我很虚弱,无法出现在人多的地方,便没有跟你同去。没想到那一晚出了事,你母亲就要你改换男装,我便顺势在你身上施加了咒术,只要你不希望旁人看穿你的本相,那就绝没有人能看穿!啊,当然,道行高深之人或许能看得出来,但道行高到那个程度的人多半也没那么无聊,不会插手这档子闲事……”
茗凤直视着花紫菀的眼睛,意识到他所说的话是真的。
“说起来,大小姐,你近来遇上的麻烦我已了解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倒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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