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官上任(1)

“你们族中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不会,”花紫菀笑道,“也只有这年头的人类,才会做出如此荒诞的事。”
“看来还是你们要好。”茗凤惆怅地道。
“也不能这样说,”花紫菀优雅地摇摇头,“人身难得,做人本身是件很好的事,只不过,如今这人世实在复杂难混。话说,你往后想怎么办,大小姐?”
“我旧年的一班同窗曾来找过我,邀我明日和他们一同去参加乡试。”
茗凤深吸了一口雨后潮湿的空气。
“我先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我甚至都没有好好备考……可是,如果、如果我能中举的话,我就有法子摆脱这门子亲事了吧?如果中了举,我在人世上的日子也能过得容易一些了。”
花紫菀一咧嘴:“这可是一桩很冒险的事!再说,假如你没中呢?”
“那我再想别的办法临阵脱逃!我已经受够了,我绝不肯再接受被人操控的命运了。假如真到了实在没法可想的时候,我就去死。”
没错,从前的她始终在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绝望,就像困囿在笼中的野鸟,身与心好似在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如今的她总算积蓄起了一些力量,假如她能到其他地方去,假如她能让自己单薄的命运不断向外延伸,也许她就有机会结识一些……和她所熟悉的那些狭隘无知的人们所截然不同的,富有智慧、眼界与勇气,心胸开阔豁达的人,在同他们交往的时候,她能够将真实的心声倾诉而出,而不怕会得到不理解的眼光,也许,她可以开始一种崭新的、更为地道的生活……
而更重要的是,她也许有机会寻回那仿佛在出生前就失落了的,真实珍贵的“自我”。
“那么,就去吧。”花紫菀说,带着事不关己的淡然态度,“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我还欠你情的呢,往后我打算跟在你身边,直到偿还完你的恩情为止。况且,你是个很有趣又很特别的人,跟着你,想必我今后会有许多好戏可看。还有,别动不动就想着死,别人不爱你,你就更没理由自暴自弃了,是不是?”
茗凤向花紫菀笑了笑,突然有些想哭。
“看来你已鼓起勇气,决心要勇往直前了,大小姐。”花紫菀笑道。
“没有错,”她说,“往后,我的每一天都该活得勇往直前——就像没有明天一样。”
茗凤是在深夜时分出逃的。
她提着包袱悄悄走出房门,努力让自己如一只猫儿般悄无声息,贴着墙根溜到大门边,一点点拨开门闩。花紫菀隐了身,那具毛茸茸的小身体趴在她肩头,轻若无物,但却令她感到一种古怪而踏实的寄托感,活了二十年,她总算觉得自己的心并不是空空荡荡的了。
门开了,茗凤闪身而出,将门阖上。两旁的人家都黑着灯,一扇扇窗子像熄灭的眼睛,她扬起头望望被云翳半掩的上弦月,向巷外走去。
两天后,茗凤回了飞仙观。
飞仙观的老道姑正坐在庙门口晒太阳,一见她便露出笑脸,问:“叶先生,这几天没见你了,你是参加乡试去了吧?考得可好?”
“谁知道,反正我是尽力而为了,”茗凤一摆手,“今年的试题出了一道‘敬鬼神而远之’,倒是很对我的心思,我感觉我那篇文章写得还算可以。但我运气不佳,进了贡院,我那间号房竟挨着茅厕,号房内的气味可真够提神醒脑的。”
“人生在世,做事也只需‘尽力而为’就好。”道姑笑道。
茗凤点头赞同。道姑哼着歌站起身,端起盆进屋里剁韭菜烙饼去了。
茗凤决意在放榜前保持从前的生活轨迹,继续教书。而她坚守在教学阵地上的决定却给她带来了麻烦,她的家人见她影踪不见,很容易便能猜出她回了飞仙观。母亲曾来找过她一回,隔着窗嘶嘶地催促她快将学生遣散,回家准备婚礼,她懒得理会,一回头继续让学生们描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清楚她的家人们一定会采取其他策略逼她就范。
到了八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一切如常。
茗凤的学生全是八岁上下的孩子,她正带着众学童背书,忽然一名学童嚷道:“先生,先生,窗台上有一只小壁虎在看我们呢!”
全班顿时骚动。茗凤并不禁止孩子们跑过去看,走过去微笑道:“啊,小壁虎也来上课了呢,不要吓着人家,瞧够了就回座位吧,等一下先提问小壁虎。”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笑声,正要纷纷回座位去,却又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视线。
“先生,有人来了!”
茗凤将目光投向窗外,心骤然跳了一跳。
她的父亲,以及她家中的两名老仆站在不远处,一个个拉着长脸,阴恻恻地向她望过来。
“来者不善啊,大小姐。”花紫菀在她耳畔悄悄地道,“他们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绝不会有好事。”
果然,在这日放课后不久,两名老仆无视老道姑的愤慨,采取了正面硬攻的战略,硬是将茗凤一路拖出飞仙观,塞进等候在外的一辆驴车,把她劫了回去。
到家后,父亲不允许她踏出厢房半步,要母亲待在厢房里看守她,直到明日迎亲的人到来。母亲便在她的房间里坐定,长篇大论地论述她有多么忤逆不孝。茗凤躺在床上,侧身背对着母亲,一言不发。
从前,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一般,对母亲怀有牢不可摧的爱。多年来她一直觉得母亲很可怜,为了保护对方她可以豁出一切。她依旧爱着母亲,然而,或许她对母亲那与生俱来的爱,如今已被母亲长久以来不断带给她的失望逐渐侵蚀了……
失望足以破坏对一个人的爱。紧随失望而来的是绝望,而绝望过后,则是彻底的冷漠。
眼下,茗凤的心里便充斥着对母亲的冷漠之情。——你和我既然压根不是同路人,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是你自以为可以改变我?她想这样询问母亲,但她知道说了也没用,于是便干脆闭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母亲看不到的死角里抚摸花紫菀温软的毛,虽然花紫菀隐了身,但她仍能触碰到他。
“你娘从张媒婆那里要来了不知什么药,打算明天下在你的食物里,你注意一点。”
花紫菀悄悄推了她一把,提醒她。
茗凤轻轻“嗯”了一声,感到眼下的一切都可笑且悲哀,她决定静观其变。
八月二十九日,叶家上下被紧迫的氛围牢牢罩住。母亲逼着茗凤换衣化妆,她则尽可能一拖再拖。正当两人较劲之际,突然,门前锣声大作,有许多人在高叫着:“恭喜恭喜!——恭喜叶老爷高中乡试第七名!快请叶老爷出来!”
母亲的脸色登时变了。茗凤从妆台前跳起身,冲到水盆边,二话不说洗掉脸上的脂粉,拿起她平日穿的青衫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抬腿跑出了厢房。
她直面着母亲与父亲怨怼气愤的视线,扬首走出大门。报录的差人们笑着向她讨要喜钱,前来贺喜的人群挤挤挨挨,叶家宅子一时热闹非凡。
没过多久,迎亲的队伍到了。
茗凤听到在一片喇叭唢呐的吹打之声中,还夹杂着新郎官粗俗的吼叫:“你跟我说她不见了?难道那个娘们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肩上一轻,她知道花紫菀离开了。紧接着,屋顶传来了花紫菀高声的嘲笑:“没教养的小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啦!”
“谁在屋顶上说话?”茗凤又听见不知谁的破锣嗓子惊叫道,“难道闹鬼了啊啊——”
世态炎凉,茗凤一中举,就连往常那些并不怎样待见她的街坊邻里也忙忙地赶来向她道喜,个个对她笑脸逢迎。直到夜幕降临,贺喜的人们才陆续散去,新郎发了一通脾气,也无可奈何地带着从人走了,父亲早已一头扎进屋里,不愿出来,院内一时只剩下茗凤和母亲。
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抓着她的手臂狠命摇晃:“这样你就满意了?”
茗凤没说话。母亲厌恶地推开她,开始把手边能拿得到的东西向她身上丢,一面嚷道:“你这个疯子……现在给我滚出去!马上!”
茗凤蓦然地走进厢房,拿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与书箱,向大门走去。她看到两个弟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呆呆盯着她看。
“我走了,”她叹了口气,道,“往后你们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将门阖上,陈旧的大门发出一点儿吱呀的响动,随后又复归平静。
花紫菀在她耳畔发出婉转的笑声:“小鸟儿终于高高地飞走了!”
茗凤红着眼眶走出巷口时,正看见算卦的刘先生手持卦旗,摇摇摆摆而来,皮肤粗糙的脸上带着酗酒过后的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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