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官上任(3)

轿子又向前行进了数里,忽见前方人头攒动,茗凤用折扇敲了敲轿壁,问跟随在侧的蔡知府的老仆:“老人家,那边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我上前头去瞧瞧。”老仆人打马上前,片刻后回来汇报,“大人,前面是城隍庙,想必是有庙会,人都往城隍庙那边涌呢。”
轿外人潮涌动,沿途琳琅满目的商铺和摊子连绵不绝。食物与香料好闻的气息阵阵飘来。果然是临海之地,一路上都能看到不少海产出售,有些海蟹和鱼类的个头大得惊人,放在铁架上烤制的牡蛎发出滋滋的响声。有些店铺门前悬挂着用彩色贝壳串成的门帘,随风摇曳,发出叮叮当当动听的轻响,声音里好似糅合着明丽的光屑。一切都与身处内陆的济南府大相径庭。
“真热闹啊。”她说。
“可不是么!”老仆人忙道,“大人,您也顺便去城隍庙拜一拜吧,这是上任的头一天,图个吉利也好。”
茗凤一点头:“嗯,那就去吧。”
“往城隍庙去一趟!”老仆人高声吩咐轿夫。
“城隍算是哪门子的神仙啊?”
花紫菀在她耳边好奇地问。
“所谓的城隍,说白了就是一方护城之神啦。”茗凤轻声解释,“城隍神古已有之,其来历已不可考,在宋代之前好像也并不怎样受重视。兴许是与沉重的家国之恨有关吧,从宋末开始,人们对城隍逐渐尊崇起来,各地百姓纷纷推举出了自己的城隍——多为已逝的知名人士——希冀这些人的英灵能护佑一方……说老实话,我觉得这些被推选出来的城隍往往有些牵强附会的成分。这股风气延续到本朝,更是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不是么?在开国之君洪武爷的亲自指导下,如今各地的城隍庙皆依照人间衙门的样式建造,成为了人间衙门的有趣翻版。而城隍,也俨然成了与阳间的县令相辅相成的“阴间县令”,主要负责维护一方风调雨顺,也兼管辖境内与鬼魅神怪有关的事件。
“本朝规定,各县城隍皆秩四品。”
“县令只不过是七品官哦,”花紫菀暧昧地笑了一声,“说是‘阴间县令’,敢情城隍的级别还高着你三级。”
“人家毕竟是神灵么,出于尊敬,高一些没什么奇怪。如今供奉城隍已经是列入国家祀典的事,每到五月十一日,各县的县令都要亲自到城隍庙主祭行礼。”
“你们人类啊,偏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
轿子来到了城隍庙前。轿夫们压下轿杠,茗凤用折扇将轿帘一掀,走了出来。
这座城隍庙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修筑得很气派,庙前的空地上摆了数张桌子,上边堆满花红柳绿的供品。几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坐在一旁,显然都是当地的德高望重人士。茗凤款款走上前,老人们得知她是新任县令,便不慌不忙地起身,与她彼此见了礼。
茗凤踏入庙门,只见庙内光线昏暗,神龛前点着长明灯烛,城隍的泥胎神像被笼罩在一层寒烟冷雾般的素色薄纱之后,琉璃制成的眼睛在灯火中倐地闪了一闪。
她走近神龛,看出这尊城隍造像颇为精巧,不禁好奇地倾身过去,细细地打量这尊神像。
神像有着令人惊艳的漂亮容貌,看起来似乎……欸?
她猛然怔住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刹那间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到过这张脸似的,却又记不得究竟是何时何地所见。仿佛有某些陈旧的、幻梦般的记忆刹那间被揭开了封印……
模糊的秀美容颜……
皎洁如月的肌肤……
以及,在风中飘动、微微闪烁的长发,令人联想到壁画上凤鸟细长柔软的尾羽……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了呢……是在遥远的梦境抑或前世所见的么?
——想不起来了。
茗凤可以确信,过去住在安乐县的时候,她从没有进入过城隍庙,没逛过庙会,对这儿的城隍神姓甚名谁更是一无所知。那么,她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张脸的?
这张脸孔相当有特点,令人过目难忘,有一种勾魂摄魄的、中性化的美,比起神祗,这样的一副面相,倒更容易令人联想到那些自传奇话本中逃逸而出的花妖狐鬼。
“这儿的城隍爷——”茗凤转向年轻的庙祝,刚想问问他安乐县城隍的身份来历,谁知庙祝便笑了,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安乐县的城隍可并不是位爷,而是位货真价实的娘娘。”
茗凤一时无言,默然地注视着那尊神像,女性的城隍原本就很罕见,更不用说神像还是一身男装打扮,难不成这位城隍,还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不成……
“这位娘娘是什么来历,她为什么是男装?”
“这……小人来的时日不长,不太清楚……”庙祝的神情变得尴尬起来。
身为庙祝,却不了解本庙内供奉的神祗来历,这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失职吧……茗凤想,看着庙祝毕恭毕敬地将三支信香递给她。她接过香,在神像前供奉的琉璃灯内点燃,几缕淡墨色的烟雾徐徐飘出。她握住信香下端将其举在面前,向城隍的塑像躬了躬身,再将信香插入铜制香炉内。
她抬起眼,再次将目光投射向塑像那张美丽的脸蛋,在心底祷祝:
若城隍有灵,请努力护佑本县风调雨顺、太平无事。另外,有关安乐县内“吸血怪物”的事件,倘若城隍娘娘晓得其中真相,还请……
——该死的,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的啊?
因心底的谜团过大,茗凤在祷祝期间不由得走了神。忽见庙祝从神龛后跑了出来,脸色发青,舌头也有些打结了:“大大大大人,小人的银子、银子没了……”
“冷静点说话,什么银子?”
“是这样,小人有时会把积蓄放出去给人使,为的是得点儿利息……”庙祝打着哆嗦,脸色逐渐由青转黄,“方才有人把钱连本带利给我送来,一共十五两现银……但小人当时正忙得腾不出手,仓促间就把银子包搁在神龛底下了……刚才我去取,神龛下头却空了……”
“你平时怎么给人放的贷?”茗凤弯了弯眼睛,微笑着问。
“小人向来收三分利息,绝对公道合理……”庙祝连忙摇手,“您放心,我绝对没放高利贷!”
茗凤围着神龛转了一圈,四下打量。
“你大致是多久之前藏的银子呢?”
“有小半个时辰了。”
茗凤瞥了城隍的塑像一眼,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么,你快些出去,”她对庙祝说,“出去告诉大伙儿,就说新县令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要提审城隍,说得越玄乎越好,只千万别提丢银子的事,吸引人们来看热闹,最好能把逛庙会的人都吸引过来。”
“明、明白……可是为什——”
“先别问原因,来不及解释的,快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对了,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几个人来,让他们把城隍像抬到庙前空地上去,待会儿用得着。”
事关自家银子,庙祝忙跑了出去。片刻后,几条汉子走进来,把神像抬到了庙前。
“你打算做什么?”花紫菀在她耳畔饶有兴趣地问。
“我打算在城隍庙里头问案子啊。县衙门和城隍庙,反正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衙门么。”
“我的小姐,你还真是个小孩子脾气。”
“也许,但未必就没效果——等着瞧吧。”
“新任县令要提审城隍娘娘”的消息显然已被宣扬出去,眼看庙前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个个翘首以待。茗凤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和在座的老人们聊了几句,方才走到城隍的塑像前,向其深深一揖,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客套话。
她想,倘若城隍有灵,估计她老人家这时候多半快被自己烦死了。
客套完毕,她直起身,不动声色地环视周遭挤挤挨挨看热闹的闲人们,扬声道:“方才有人向本县告发,说城隍娘娘私德有失,贪图百姓的银钱……不知可有此事么?”
无人回答。——废话,她想,要是这时候有人回答,那才真叫见鬼了呢。
她凝望着塑像的脸,摆出一副认真恭敬的神情,不断点头:“啊,您说并非如此么?”
从四面八方传来或不安或讥讽的窃窃私语声。茗凤不理会周围的杂音,继续装神弄鬼,假装在同一个只有她能看得见的人交谈。
“——是啊,原告声称他不久前暂放在神龛之下的银子包不见了,想必是您取走了……您说您是清白的?您知道盗银子的人是谁?……那个人就在这里是吗?……”
她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向塑像再次作揖。
“既然如此,您就当场把那个在城隍庙里盗窃银子的人指出来,如何?”
她话音刚落,就见围观人群中忽有一人转身就跑。茗凤正用眼角余光关注着那人,当即向那人一指,喝道:“喂,把他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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