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大公主穆归晚因为出言不逊,所以被端皇贵妃教育一事在密不透风的宫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皇后孟氏侧卧在贵妃榻上,一边看着面前的宫女用银夹子把炭火挑得更旺一些,一边对坐在身边的儿子说出了她最常说的那句话:“那我能怎么办呀?”
她的儿子,本朝新立不到三个月的皇太子殿下,穆延柏,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口头禅。他根本没将母亲这句话听到耳朵里,一手剥出一枚栗子递到母亲的手上。
皇后接过了儿子递来的暖和栗子,若有所思地说:“柏儿,你还是去看看她。毕竟你们从前……”
“儿子知道了。”穆延柏打断了皇后的话。
皇后拧起眉毛来:“你这孩子,母后说两句,你还不愿意听。”
“儿子不敢。”穆延柏眼皮都没抬,‘不敢’的很不走心。
皇后瘪瘪嘴,知道自己儿子主意定,平时虽然话少,但是心里清楚的很,说什么都打不动他。因此也不在这事儿上再说下去,小口吃掉手上的栗子之后,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昭宁今日怎么没来?”
穆延柏慢条斯理地拿起另外一颗栗子,“有事。”
“太子妃有什么事?”皇后额头青筋一跳——昭宁姓晏,是端皇贵妃最疼爱的内侄,也是太子最爱的妻子。她貌美艳丽,只是脾气极差。随太子穆延柏入主东宫不过两个月,已经闯了大大小小不少祸事了。
穆延柏丝毫不觉得妻子是个‘惹祸精’,将手中的栗子剥好之后再次递给皇后,“太子妃的事情,儿子不过问。”
皇后忧心忡忡地把栗子送进口中,心里腹诽:你是不问,一会儿我又该被人告状了。
结果不出皇后所料,一炷香后就有宫人入坤宁宫,说太子妃娘娘把明珍公主推进河里了。公主现在已经被身边的宫女救起来了,没有大碍。
皇后头痛的看了穆延柏一眼,他一声不吭地把嘴里的栗子咽下,站起来向皇后一拱手,替自家妻子收拾残局去了。
因此皇后连忙给了来告状的人两句客套话,又说此事有太子全权负责处理之后,马不停蹄的逃回了内室。
当穆归晚看到穆延柏的时候,他身后还跟了个垂头丧气的粉衣女子。
穆归晚假装没看见她,笑吟吟地接待了穆延柏:“你也不早点说要过来,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准备。”
穆延柏按下准备出去吩咐宫女备糕点的姐姐,又皱着眉仔细的看了她裹着纱布的手:“疼吗?”
穆归晚将手藏进袖子里,若无其事地说:“不疼,没事儿的。还劳烦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来一趟,连弟妹也惊动了。”
穆延柏从袖中掏出一瓶金疮药,递到穆归晚身边的宫女手中:“抹这个。”
他自小话就不多,到了现在,不知是不是跟娶了一个话多的妻子有关,近年来话愈发少,是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穆归晚和他是宫中年岁相当,且年岁长的孩子,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也算在宫中‘相依为命’的长大。
穆归晚了解他的脾性,他也知道穆归晚的嘴硬。
穆归晚令宫女接下那金疮药,又看向穆延柏身后的粉衣女子晏昭宁说:“知道了。倒是弟妹,今天嘴巴怎么了?闷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说。”
穆延柏侧了侧身子,把身后的妻子让出一个比较大的位置,让她自己说。
太子妃晏昭宁抬头委屈巴巴地看了穆延柏一眼,又看向温柔和善的穆归晚,一直憋在心里的怨气终于在此刻发泄:“我真是要被穆江晚气死了!”
穆归晚和晏昭宁曾经有过几年同窗情谊——晏昭宁曾做过她的伴读——这时候一听到晏昭宁的开头,穆归晚就知道晏昭宁有很长一段话要说。
因此她在花厅的椅上坐好了,又去招呼穆延柏和晏昭宁一起坐,坐着说。
果然,晏昭宁絮絮叨叨一盏茶的时辰,把穆归晚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说清楚了。
总结就是晏昭宁不满穆江晚在生辰当日说的豪言,拦住穆江晚的去路把她讥讽了一番。穆江晚从来不是吃素的,当场和长嫂发生争执。争执中,晏昭宁把穆江晚推进了一边的池子里。
穆归晚听完之后,下意识的反应先去看穆延柏。
穆延柏冷着一张脸,和平时听到所有事情都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穆归晚心下了然,对晏昭宁笑笑道:“总归柏儿去为你主持公道了。”
晏昭宁一听这话,脸色先一霁,又一滞,瞥穆延柏一眼,抱怨道:“长姐你不知道。我本也以为他是来帮我的,可谁想到他去了之后就把我骂了,说我没有做嫂嫂的样子!”
穆归晚‘哦’了一声,不愿意参与这对夫妻的矛盾,因此说:“可是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为推二公主下水负责任了呀。旁的不说,柏儿总会帮你解决一切。”
晏昭宁这回是满意的点点头:“是了,所以我最喜欢柏哥哥。”
穆归晚一边在心里腹诽小夫妻的恶心,一边偷偷去看穆延柏:嗯,弟弟的耳朵红透了。
送走了这一对小夫妻,穆归晚叹息一声。
回过头,见小宫女手里还捧着那瓶金疮药,穆归晚眉毛微微蹙一蹙:“收起来吧,还摆在这里做什么。”
小宫女应一声,捧着金疮药退下时,穆善晚正从外面走进小花厅。
穆善晚和穆江晚是宝皇贵妃的孪生女儿,名字取的是‘江山’的谐音。
比起貌美讨喜的穆江晚,穆善晚安静平庸。加上她从小被陛下养在外祖鱼家,也因此,穆善晚在父母面前更多的属于一个无形的存在。
不过再无形,这宫里也有能够注意到她的人。
那就是穆归晚。
在穆归晚请旨之前,穆善晚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
可当她看着穆归晚俯身接旨,叩谢圣恩时,她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笑话。
穆归晚看着穆善晚渐渐走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穆善晚没有错过她眼神中难得一见的慌乱。
“……为什么?”穆善晚在穆归晚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去看她。
穆归晚长得不高,虽然是姐姐,但其实比穆善晚要矮了大半个头。她此时仰起头,看见穆善晚眼中别扭的自己:无措又镇定。
下一刻穆归晚抬起唇角,佯装轻松的耸耸肩:“因为,我坏啊。”
穆善晚把眉毛皱的紧紧的。她抿一抿薄薄的嘴唇:“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穆归晚松开不自觉紧绷的脸部肌肉,“我喜欢孟宗,想要嫁给他,这有什么‘为什么’。”
“你喜欢孟宗……”穆善晚喃喃重复一遍,把这几个字含在嘴里咀嚼。越嚼,穆善晚的脸色就越白上一分。到最后,她惨白着脸问穆归晚:“你喜欢他,那我算什么?”
穆归晚走上前,仰起头像是从来没有想过穆善晚的问题一样,用温柔到令人窒息的口吻柔柔说:“你,是我的妹妹呀。”
“原来——”穆善晚盯着穆归晚的脸,僵硬地冷笑出声,“知道了,我知道了。”
穆归晚看她,是看一个小妹妹的神情。
可穆善晚分明记得,同一双眼睛在三天前看她还含着满腔柔情。
穆归晚伸手去,想要摸一摸穆善晚的头。可是穆善晚已经预料到穆归晚的举动,侧过头去,让穆归晚的手落了空。
穆归晚不觉得尴尬,至少穆善晚认为穆归晚不尴尬。她十分自然地收回落到半空中无处安放的手,对穆善晚说:“你有空还是多陪陪江江吧,你们才是亲姐妹。我听说,宝母妃因为你们关系不亲,所以很是困扰呢。”
穆善晚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带上穆归晚最讨厌的假笑:“长姐,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情,我们自有分寸。”
穆归晚挑挑眉:“是,这是你们姐妹的事情,是我操心了。”说到这里,穆归晚呵笑一声,接着说:“我不过白操心一句,你又何必这么戒备,阿善。”
穆善晚往后退了一步,望着穆归晚似一头小狼:“你是我的长姐,我又何须要戒备你。就像我也不会戒备我的迟迟——哦,可惜你再也不是她了。”
穆归晚可有可无的一笑,转身时腰间挂着的穆善晚从前送的玉佩跟着轻轻一扬,“阿善,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现在我累了,想休息了。”
穆善晚从没有在穆归晚处得到过这么直白的‘逐客令’,当下愣在原地。
穆归晚不管她,自顾自从小花厅离开,回到自己的里屋。
陛下在晚饭前派了人来,告知穆归晚她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的四月初九。
穆归晚当时因手伤,正被人喂着吃饭。听见了消息后,露出羞怯且喜悦的神情。她身边的小宫女不忘抓上一把金叶子塞到公公手里。
就这样,后面的日子里穆归晚都在闺房里一心一意的休养手伤。
直到残雪消融,嫩草发新芽时,宫里的云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被敲响,送来了明珍公主暴毙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