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问话

鱼敬忠问的问题多数都围绕着明珍公主穆江晚。
与穆江晚的关系如何,穆江晚离世那夜她在做什么。除此之外就是穆归晚之前是否认识善信大师,是否与善信大师有过不快。
果然都是穆归晚能够回答的问题。
穆归晚垂着眼帘一一答了:与二妹关系尚可,但是同三妹能聊得来,这也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二妹离世那夜她还不曾出降,是在承乾宫歇息,不过她的睡眠一向不安稳,夜里也起来散步过一回;只是听说过善信大师,但是从未见过,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她,更不用谈不快。
鱼敬忠问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尴尬。穆归晚客客气气更柔柔弱弱的,是一个十足的受害者模样。可是她又生怕让鱼敬忠误会自己脆弱,强忍着眼泪坚强地回答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二妹……她向我说药太苦了,她不爱吃。我说不行呢,不吃药,身子便不会好。她那时候好委屈,哭着说她疼……”穆归晚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穆江晚的模样,眼泪终于落下来,“我那时候还笑话她像小孩子,哪里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鱼敬忠手足无措,呆愣在原地看她用帕子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声从帕子后面传来,鱼敬忠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冒犯:或许穆归晚根本就没有从穆江晚的离世中走出来过,只是她一直都是照顾弟弟妹妹的长姐,所以她也没有展现过她的痛楚。
鱼敬忠在这样的觉悟里站起来,仓皇地向穆归晚道歉告辞。
直到他离开站在公主府门前时,他有一瞬的奇怪,不知道穆归晚口中这‘最后一面’的场景是从何而来。
不过送鱼敬忠出来的小侍女像是会读心,在鱼敬忠到门口的时候说了一嘴:“大人,奴婢没有分寸,但是我们公主一贯最是慈悲的,您今日问的实在是戳她心痛了。明珍公主去世前几个月偶然了风寒,我们公主去看过她,还给她送了好些药材。后来我们公主还一直惦记着她的身子,想着再去看看她。却没想到,公主还没去,明珍公主先走了。这事儿便一直搁在我们公主心头上。公主还时常自责,若她早些去看明珍公主,或许事情便会大不相同。”
“但明珍公主是……”鱼敬忠收了口,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这也不是嘉公主常去便能改变的。”
那小侍女一点头,口齿利落地答:“正是了,所以奴婢才说公主慈悲。她总觉得照顾好其他的公主王爷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明珍公主这事一出,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妹,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鱼敬忠被小侍女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登上马车仓皇离去。
小侍女容之回到东厢的时候,穆归晚正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眼睛。“哭的我眼睛都疼了。”
穆归晚的声音中还残留着些许哭腔,但是已经看不出刚才的脆弱。
容之笑吟吟上前,“奴婢去用冰水给您浸条帕子,您今日哭的多,明日若是肿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穆归晚伸手去扒自己的眼皮,看眼球上的血丝,“不用了,眼睛肿了正好。”
容之还没应话,穆归晚放下自己的手,回身说:“容之,你现在是越来越机灵了,刚才在门口说的那一番话,很好。”
容之刚才看见穆归晚对着鱼敬忠精湛演技的时候只觉得钦佩,但直到现在容之才觉得脊背发凉:她的话才刚刚说出去没有多久,穆归晚却已经知悉了她的一言一行。
突然之间,容之好像看见暗处自己平素不留意的地方,有许许多多双眼睛。
穆归晚不关心她的所思所想,慢慢路过她,走到门口,眺望东方。
容之收回心神跟过去,见穆归晚所看向的方向正是皇宫。
“容之,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容之不明白为什么穆归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奴婢是个俗人,以前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希望能吃饱。如今能吃饱了,奴婢就希望公主您能一直开心。”
穆归晚叹气的时候也应了一声‘哦’。容之没有听懂里面所隐含的含义。但是很快穆归晚又接着说:“可是,让我开心真是太难了。”
容之歪了歪头,“没关系,奴婢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穆归晚低下头去,温温柔柔的向她微笑:“你真好呢。”
容之得了赞赏,不但忘记了刚才发凉的脊背,还得到了最大的勇气。
穆归晚又转过头,重新看向皇宫的方向,“以后我也会有一个女儿。我会送她到那里去。”
容之知道公主心情是好的,加之得到了赞赏,胆子也跟着大起来。她踮了踮脚尖,朝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您送姑娘去那里做什么呢?”
穆归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问:“你愿不愿陪她一起去呢?”
容之不假思索:“奴婢自然愿意。”
现在的容之不知道的是,她的往后不但会陪伴公主的女儿,甚至还会陪伴公主的外孙女——每当长大之后的她回头望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公主下了一盘多么庞大的棋,也才真正懂得了公主每一个选择的意义。
现在的穆归晚只是轻轻的点一点头,幅度轻的容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穆归晚俯下身去,压低了声音在容之耳边低语:“容之,为了报答你的忠心,我会护你一生无忧。”
尽管这话听上去十分空洞,但是容之知道,只要公主许诺,就一定会实现。
下一刻,穆归晚微微直起身来,面对容之意味深长的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容之,跟我走,我们去看一看善信大师的归天之路。”
穆善晚坐在抱琴楼的床榻上。
床榻上已经没有了她姐姐从小到大喜欢的金丝软枕,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床板。
她想到小时候自己被送到鱼家养。从鱼家第一次回宫见到穆江晚就是在这间屋,这张床前。那时穆江晚还没有睡醒,宝皇贵妃坐在她的床榻边轻声哄劝她。
宝皇贵妃说穆江晚是‘好乖乖’,是‘最听话的宝宝’。
那年穆善晚和穆江晚已经八岁了。穆善晚听不得这么幼稚的哄劝,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是姐姐呢,起床还要人哄。”
穆江晚还睡的迷迷糊糊,但是宝皇贵妃听见了。她头也不回,亲了亲穆江晚的脸颊说:“我们会自己起来的,我们是好姐姐。对不对?”
宝皇贵妃当时的话音听上去温柔,但落在穆善晚的耳朵里却是冷冰冰的疏离。
那是穆善晚成长路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个外人。
穆善晚后来自鱼家又回宫住,其实宝皇贵妃待她还算不错。但是生活中种种琐碎的细节时刻提醒着穆善晚:姐姐才是母妃的掌珠。
为此她嫉妒过,也憎恨过。凭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自己却要寄人篱下,而姐姐就能无忧无虑得到偏爱?而对于姐姐穆江晚来说,已经送出去的妹妹又要回来分走父皇母妃的爱,她难以忍受。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双生花的关系极度恶劣。
恶劣到穆江晚往穆善晚的餐食里下了泻药,害穆善晚吃了半个月的苦。
后来事情闹到宝皇贵妃面前,宝皇贵妃才不得不去正视两姐妹的矛盾。她最终责罚穆江晚抄书,却又把穆善晚送到了承乾宫调理身体。
母妃很会做这种看起来公平的事情,穆善晚想,和父皇一样。
“姐姐,你怎么在这?”意外出现的嗓门让穆善晚看见现实。
穆延煜又长高了。穆善晚站着的时候也要开始仰头看他,更不用说现在坐在榻上。
穆善晚不喜欢仰视。她挺直脊背尝试让自己更高一些,但显然是徒劳。
“姐姐,你在想什么?”穆延煜的嗓音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有些沙哑,是少年郎独有的音调。
穆善晚对于穆延煜一向是有些疏离的,正如宝皇贵妃对她。“我在想江晚。”
穆延煜虽然和江晚善晚一母所出,但年纪实在差的太多,且又是男孩子,加上他从小一直和穆归晚玩,是以对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
不过尽管如此,穆延煜仍是认真地说:“三姐姐别难过了,我想二姐若是在天上看见您这样,定然很不放心。而且万事有父皇呢,他一定会让人找到杀害二姐的真凶。”
穆善晚没有错看他的真诚,但总觉得他太过于轻描淡写。
为什么呢——穆善晚盯着穆延煜看了许久,最后把这份轻描淡写的来由归结到他和穆归晚的关系上。穆善晚的言辞也在这一瞬尖刻:“是吗?可是你知道今日早晨,善信大师说是长姐杀了江晚吗?”
穆延煜明显顿住。他最近在忙其他的事情,宫里的事情关心的少。只知道母妃要寻一个什么法师进宫来为二姐超度,却不知道还有这一桩事情。“什么?那个什么大师在胡说什么啊?”
‘晚姐姐一定很难过。’穆延煜一想到穆归晚蹙起眉毛委屈的样子就开始跟着皱眉。
穆善晚见状冷哼一声:“善信大师有令亡魂上身诉说冤屈的本领。这话既是善信大师口中说出,更是江晚亲口之言。”
“亡魂上身?”穆延煜一挑眉,“三姐也是读书人,怎么同那些乡野村妇般信了这些?”
穆善晚刚要回嘴,却见穆延煜一手握成拳,狠狠砸到面前的床沿上,“那什么狗屁大师信口雌黄,污蔑我的晚姐姐!我倒要去会会她!”
穆善晚当下顾不得其他,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你自己的嫡亲姐姐死的时候都没这么生气,如今为了个别人生的姐姐倒发起火来?穆延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
穆延煜本来只是揪心,后来又想到今日的法事穆归晚是去的。她当面被人这样污蔑,不知要委屈冤枉成什么样子。于是穆延煜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着急,便有了刚才那一下。
现下被穆善晚一拉,耳里都是‘别人生的’,‘在做什么’,穆延煜更是恼火。当下挥了胳膊甩开穆善晚的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二姐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除了找到杀她的人,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晚姐姐不一样,她还好好的活着呢!”
穆延煜说完见穆善晚像是呆住,也不在此地多纠缠,只说:“我去找晚姐姐。”
随后,他便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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