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永远是如此美好。
晚饭过后的高景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教书生涯第一课,差点戛然而止。
堂屋,煤油灯下,偶有蚊虫飞舞。
高景书坐在桌前,右手捂着气得犯疼的胃,左手手指哆嗦地按着梁友庆没了封面的数学书,上面歪歪斜斜三个字:“梁友庆”。
“你读到初一就歇了吗?这字你爸妈见过没?”高景书脸色惨白,翻了几页,铅笔字写得龙飞凤舞,答案十个有七八个错。
“高老师,对不起啊,别生气,喝热水。”梁甜也不知道高景书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弱,赶忙倒了杯热水给他。
“高老师,您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药没带吗?”梁甜瞅着这白纸般的脸,又瞟了一眼二哥的数学书,心里直打退堂鼓。
对不住嘞,高知青,我事先也不清楚这梁二学习情况这么糟糕。看来预防针没打,影响确实很大。
高景书左手揪了一下剑眉,虚弱地回应着梁甜:“没事,老毛病了,刚才出门匆忙忘了拿药,过一会就好。”
“梁友祥同志,麻烦你今后抽空先辅导他小学内容,把基本功打扎实,我才能辅导他初中知识。”高景书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场面,梁友庆的底子比想象中差得太多了,目前不能浪费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好的,高老师您放心。”梁友祥郑重地点点头,淡定地打开了初三的数学课本,把圈出来的难题指出来。
“这些题有些难,我不太理解步骤,特别是这两道函数题。”
高景书松了口气,梁友祥的字迹有些拧巴,放不开,但也算得上干净工整了。
这些题有一定的难度,不清楚也能理解。
毕竟乡下教学条件不是很好,而且梁友祥好些年也没上学。
高景书整理了心情,忍着疼痛,耐心地讲解步骤,看起来他根本不需要思考题目做法,好像答案刻在了骨子里,一瞬间脱口而出。
同辈师生在认真交流,一个答题解惑,一个虚心听讲,倒是和睦。
趁此机会,梁甜把面色不虞还想要挣扎犟嘴的梁友庆拉到了厨房。
“二哥,你别激动。高知青是个大城市的文化人,他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那时候大家都爱玩,没什么心思读书,老师也是照着书念答案,你不懂也正常。”梁甜小声地哄着,争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过感觉梁友庆脸皮好像更薄了?
“好丢脸啊甜甜,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不认真听讲呢。”梁友庆渐渐惭愧又变得沮丧,这时候才明白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意思了,自己没本事,还妄想跟老大争锋呢。
“别妄自菲薄啊,自己瞧不起自己?那谁瞧得起你!二哥,冷静点,你把小学数学语文都翻出来做做,我也去听课了。”梁甜拍了拍梁友庆的肩膀安抚两句,就迅速举起厨房的油灯去卧室找自己的书和本子笔了。
梁友庆独自感受着夜的黑,站定了一会,咬了咬牙,想到自己的梦想。还是硬着头皮绕过堂屋,目不斜视地去卧室摸自己的小学课本了。
梁甜心想:老爹付学费的,不能光让大哥独享福利,自己也得抓紧搞定初中知识,然后复习高中知识。
她在桌前落座,占了一方位置。
打开初一的数学书,额,63年的通用版本,内容果然是具体浓重的时代烙印,围绕身边事和之前的时政出的各种数学题。
拿出草稿纸,遮住答案,对着题目写写算算,趁着高景书有空,才拿不懂的题目问他。
高景书是很有做老师的潜质,脾气很好,讲解题目深入浅出,思路清晰。
梁甜重拾课本,伴随着题目一个个地攻克,信心也慢慢回来了。
她忍不住对着纸糊的窗框发笑,没注意竟然笑出了声。
“傻丫头笑什么?”梁友庆好不容易在大哥那里得到了好评,把五年级的内容基本上过关了,听到妹妹在笑,气就不打一处来。
怎么偏偏只有自己要复习小学的内容!
“刷题好有成就感。”梁甜正开心着,听到有人问话,便脱口而出。
一扭头,另外三个人面色各异。
高景书没想到传说中无心学习的小姑娘竟然喜欢刷数学题,神情很是讶异。
梁友祥勤于思考,看到淘气的妹妹爱学习,脸上浮现了欣慰的笑容。
梁友庆心中不忿,只是皱眉。
“二哥,你已经很棒啦,”梁甜立即收敛了神色,小声安慰梁友庆,“我相信你。”
“行了,别假慈悲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梁友庆摆摆手,垂下了头,脸上有些丧气。谁让他之前没认真读书呢。
梁甜沉默着,不好再说了。梁友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到旁边去教他了。
高景书喝了几口温水,在一旁翻看课本,神情恍惚。
当高景书离开的时候,老爹梁保信直接从怀里掏了两块钱,厚着脸皮憨笑,“我家老二让你费心了。”
“梁伯伯,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拿了好几个鸡蛋。”高景书拧眉推托。考虑到梁家人种地也不容易,晚上这一顿饭已经很丰盛了。
“小高啊,这就当是提前预支的工钱。既然你喊我梁伯伯,那就不要见外了。”梁保信为了宽高景书的心,把两块钱塞进他的口袋。
“高知青,收下吧,我们送你回去。”梁友祥揽上弟弟梁友庆的肩膀,走到了旁边,劝高景书收下。
“天知地知,你知,我家五个人知道,走吧。”梁友庆指了指天上的弯月,咧嘴笑了。
盛情难却,高景书哑口无言。他低下了头颅,自己确实很缺钱。
这可怜的自尊并不能减少别人恶意的谩骂,背上这种名
天上星星繁多,朦胧的弯月已经西斜,马上要落山了。
土路上,梁友祥又问了高家父母的情况,宽慰了几句。
“高知青,都会好起来的。”梁友祥也关注过这一批又一批的知青,值得往来的不过几个。
“前头莲花大队不是有人弄回城了吗?高知青,我猜要不了几年你们都能回去。”梁友庆笑呵呵地拍了一下高景书肩膀。
“哟,好高啊,有一米九?”梁友庆没正经一分钟,又岔开了话题,向高景书投去羡慕的目光。
“没有,一米八八,家里基因好。”高景书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很好,说话也耐心许多。
高景书现在倒觉得光个子高没用,下地体力消耗得多,吃又吃不饱,胃病自然就如影随形了。
“到了,高知青要注意身体。”梁友祥把人送到院子门口,就停了脚步。
高景书走了几步,再回头望了一眼两个热忱的年轻人。
在月色笼罩下,看不真切,却明白他们的心思。
高景书心中很感激,于是挥挥手,“回去吧。”
说罢,从容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子。
白天的辛苦劳动好像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劳累,而好心情都是因她而起。
简单洗漱后,他钻入破絮被子里,蜷缩着大长腿。
漆黑中,高景书的眼神明亮。
他很清楚,今天的变化也是梁甜带头释放的善意。
下乡以来,吃了第一顿饱饭。还有一门进项。
公社里已经有人回城了,形势也会越来越好的。希望就在前方,相信你自己,高景书,坚持住。
摸黑中,他又腾起身,把口袋里捏得温热的两块钱纸币塞进老地方。
还需要想办法攒钱攒票,给爸妈那边寄东西去。
再熬一熬吧,再熬一熬,所有的黑暗都将过去,黎明始终会来到。
黎明它不会被任何乌云掩盖,也不会被永夜埋藏。
翻来覆去,他还是睡不着。
点燃油灯,在破桌子上翻开笔记本,写小说的草稿。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高景书本身在市区一中名列前茅,是极有把握上那两所顶尖学府的。
可惜,没有如果,那时候就已经没有高考了,也没有机会上大学,是他那一类人深深的遗憾。
至于这些年开始弄的工农兵大学,如果他是工人子弟下乡支援建设,还是有机会去搏一搏。
但高景书他并不是。他是右派分子的儿子,哪怕爷爷当年走过长征路,也不能挽回父母下放的结果。
梁甜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越是跟高景书接触,就越是觉得这人并不可怜,反倒可敬可佩。
“好痒啊,我不会是在长脑子吧?”梁甜无聊着又想玩手机游戏、看言情小说了。
哎,好像长了个恋爱脑?
高景书,这个名字怎么就在脑子里扎根了呢?梁甜拍了拍脑壳,有点不能理解。
那瘦长竹竿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给他刮跑了。
只是那张脸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深褐色的瞳仁深邃而迷人,带着沧桑与忧郁。
“梁甜同志,能不能跟我建立起革命的友谊呢?”那张嘴不薄不厚,带着独特的嗓音,说出了蛊惑人心的话。
梁甜一脸惊惶,猛地坐起,想要晃掉脑袋里的水,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我可真是会脑补,不想了,睡觉!”梁甜觉得可能是狗血小说看多了,现在脑子都是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