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缘已至

沈渡自张家庄子返回海棠坞后,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睡眠。
极度的困倦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沉沦于无边黑暗。
她知道,这或许是接连动用流云笔逆转光阴、凝聚“光阴签”干预许瑕与周书娴命运所带来的巨大消耗。
就在她感觉神识混沌,迷失之际,一种抽离感骤然袭来。
这副抽离的感觉,令沈渡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平静的池水,被风吹皱,可究竟吹皱了什么,她不得而知。
只觉得,身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难道她终于要死了?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沈渡感到神魂离体,飘然上升。
她感到自己轻盈地飘离了那具卧于床榻的躯壳,周遭熟悉的景物——雕花木窗、素色帐幔、甚至窗外潺潺的水声——都如同水中倒影般剧烈波动,继而寸寸碎裂,消散于无形。
她的意识并未沉入黑暗,而是仿佛跌入了另一重梦境。
恍惚间,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之中,眼前唯有一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古树。
树干苍劲如龙,树皮开裂似历经万古风霜,却不见一片绿叶。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灰蒙蒙的、如同玉石化般的签子,密密麻麻地悬挂于每一根枝桠之上,如同这古树结出的奇异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整株树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雾之中,唯有零星几点签子,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一枚散发着温润白光,隐约有慈悲意。令一枚则是流动赤红血光,带着着不甘与解脱的复杂气息。
还有一两枚的光芒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
沈渡怔怔地仰望着这株挂满签文的古树。
“这些签子……莫非代表着我所能干预的‘因果’?灰暗的是尚未触及的,而被点亮的……是我己经介入并了结的?”
她的目光扫过那数以万计、望不到尽头的灰色签文,一股难以言沈的沉重感压上心头。
这漫天的签文,难道……都是她未来需要以寿元为代价,去一一面对和解决的“因果”吗?
这株古树,才是流云笔力量真正的源头显化?
“而且,它好像……变得更高大了?”沈渡心生明悟,“是因我近日了结因果之故?”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那株古树最顶端,一枚原本灰暗的签子,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又一段新的“因果”,与她产生了联系。
梦境至此,沈渡感悟了一瞬。
或许,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复仇之夜,她曾心生与仇敌同归于尽的死志。
但如今,她拥有了海棠坞这片栖身之所,见识了市井烟火的温暖,感受过人性中残存的光辉:如许瑕的感恩,周家老魂的信任,甚至小珠的忠烈,她冰冷的心湖己悄然融化一角。
当灰暗的世界染上色彩,“活着”本身,也成了一件值得期待、值得细细品味的事情。
她内视己身,动用流云笔而消耗的心神与那股奇异的寿元之力,己在沉睡中缓缓恢复、平稳流转。这才慢慢睁开双眼。
看了看窗边的更漏,刚过午时正刻,恰好过去了两个时辰。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提醒着她己许久未进粒米。
恰在此时,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从窗外飘来,似是王掌柜又送来了什么,临安府的小食花样种类多,又很精巧,很对沈渡这副十多年没怎么精养过的胃口。
沈渡揉了揉空瘪的肚子,决定出门觅食。
经历一番心神激荡后,她此刻格外渴望人间烟火气的抚慰。
她简单梳洗,换上一身清爽的衣裙,心情竟难得地有些轻快,推门而出。
然后,她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
在此之前,海棠坞那略显破旧的牌坊外,一个身影踟蹰不前。
这是个约莫西三十来岁的男子,衣衫褴褛,满面风霜,胡须杂乱,眼神浑浊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惶惑与卑微。
他佝偻着背,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首不起腰。
守坞口的老更夫打量了他几眼,上前拦住:“哎,这位兄台,且慢。瞧你面生得很,不是咱海棠坞的人吧?来此有何贵干?”
老更夫平日并不会严加盘查,但此人神情恍惚,衣着落魄,不似寻常访客,让他多了几分警惕。毕竟海棠坞空无一人,还有闹鬼的传说,要不是王掌柜万般祈求,他才不会被金钱所诱,来这一片做活。
男子吓了一跳般,猛地收紧破旧的衣襟,向后缩了两步,声音嗫嚅:“我……我是来寻人的。”
“寻人?寻哪位?可有名帖?或是相熟之人?老夫可代为通传一声。”知道海棠坞只有一人,老更夫依照规矩问道。
男子嘴唇哆嗦了几下,刚刚鼓起的勇气仿佛被这盘问击散,低声道:“我…我再等等吧……”说着,便退缩到坞墙根一处偏僻角落,蜷缩着坐下,茫然地望向天空。
虽是朗朗乾坤,落在他眼中却只剩一片灰白绝望。
“当啷——”
一声轻微的脆响惊醒了他。一枚铜钱滚落到他的脚边。
紧接着,一个提着菜篮、左眼蒙着一块干净布片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显然那钱是她无意间掉落,或是……故意留下的。
“大嫂!这位大嫂!”
顾山青急忙捡起铜钱,起身唤道。
许瑕闻声回头,看到顾山青递过来的铜钱,温和地笑了笑,用手比划:“不妨事,兄台拿着买碗茶喝吧。”她见此人落魄,心生怜悯。
顾山青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人。怎么看不出来她的意思?顿时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不,大嫂误会了,我……我不是乞儿。我只是在此处歇歇脚,想想事情……”他急忙将铜钱塞回许瑕手中。
许瑕接过钱,这才仔细看他。虽落魄,但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愿屈服的微光。她注意到对方也在看自己蒙住的左眼,便坦然笑了笑,继续比划:“天渐凉了,石阶寒湿,久坐易伤身。”
顾山青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大嫂关怀。”
许瑕见他并非乞讨,便点点头准备离开。
自从被沈渡救下后,她总想着能像沈娘子那样,力所能及地帮衬他人。既然对方不需钱财帮助,她也不便强求。
顾山青看她篮中装着些肉蔬,还有些鱼腥气,像是刚采买归来,忍不住又问:“大嫂是这海棠坞的住户?”
许瑕停下脚步。这几日无人打扰,静心将养,身上的疲乏已散去大半,眉梢眼角又恢复了往日那股子轻快劲儿。
想起当初带着昭昭去拜访沈渡时,她心中原是七上八下的,没成想结果倒让她安了心。
她照着王掌柜交代的,把来意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处处妥帖。
沈渡那人,眉眼如浸秋水,清泠泠的,一身素净,瞧着是有些清冷不好接近,可实际处下来,却比想象中好说话得多。加之她年纪虽轻,却是自己和昭昭的救命恩人,许瑕是从心底里敬她、谢她。如今又能顺顺利利住进这海棠坞,更是求之不得。
至于购置宅子的银钱从何而来,这倒要归功于衙门判给她的那份“补偿”。
若在从前,许瑕定会对这沾着过往阴影的银两嗤之以鼻,但如今时过境迁,恶人既已自食其果,心头再无挂碍。
这笔钱既能助她与昭昭安身立命,将往后的日子稳稳过下去,拿着,倒也坦然。
至于什么“鬼坞”的传言——她活到这岁数,向来行得正坐得直,没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再说,鬼魅之恶,又怎及人心险诈?
“正是。兄台是来此寻人的?”她看出对方似有难言之隐。
顾山青紧张地搓着粗糙皲裂的手,点了点头:“是…是来寻个人……”他脸上那些陈年旧疤因窘迫而显得更加狰狞,让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许瑕并不催促,耐心比划:“寻哪位?可需我帮忙指个路或带个话?”
顾山青嘴唇翕动,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低声道:
“我…我来寻我的……‘生路’。”
三日前,他做完最后一份短工,拿到微薄的工钱后,本己万念俱灰,打算饱餐一顿便了此残生。却在街边茶摊歇脚时,听旁边几个走江湖的汉子唾沫横飞地谈论起一位神异的游方老道。
鬼使神差地,他将怀中仅剩的几文钱全数给了那看起来最像是见过老道的汉子,只求问个方位。那汉子拿了钱,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乜斜着眼看他:
“看你印堂发黑,运交华盖……嗯…向南…往水气氤氲、旧宅聚集之地去…你的造化转折,或在那片‘阴阳交界’之地……”
说完便不再理他,继续与人吹嘘去了。
顾山青拿着那近乎儿戏的指点,苦笑不己,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将死之人竟还奢望什么“生路”。
然后,就在他浑噩南行时,又在一处歇脚的茶寮里,听到邻桌几人正压低了声音,神色诡秘地议论着一件刚发生不久的惊天惨案——城外某新晋秀才张劭全家一夜之间离奇死绝!
议论声中,反复提及一个名号——“海棠坞的沈娘子”。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