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苦命之人

几人说得玄乎:这位沈娘子豪富,买下了凶名在外的整个海棠坞;她来历神秘,似乎有通幽之能。
凡与她有所牵扯的冤屈之事,最终都会以某种骇人却又大快人心的方式了结……张家之事不过是最新一例。
更有甚者窃窃私语:“…听说那位沈娘子,看似弱质女流,实则是位深藏不露的异人,能断阴阳,掌因果……只是不知,求上门去,会是什么代价……”
顾山青听着听着,那颗死寂的心,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种莫名的、近乎绝望中的直觉告诉他——那片“水气氤氲、旧宅聚集”的“阴阳交界”之地,就是海棠坞!
而那位神秘的“沈娘子”,或许就是他冥冥中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路”!
顾山青一路跋涉,风餐露宿,靠着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搭了最便宜的货船南下,又徒步走了数十里,方才抵达这临安府地界,找到了海棠坞。
可,真到了这传闻之地,望着那幽深的门庭,他却胆怯了,只敢蜷缩在坞墙之外。望着那幽深的巷弄和略显阴森的楼阁,胆怯和自卑又将他紧紧包裹。
他算个什么身份?
一个卑贱如泥、命带不祥的流浪之人,有何颜面去求见那位传说中能断人生死、掌人命运的“沈娘子”?
那点从绝望中生出的微薄希望,正在被现实的自卑与恐惧迅速吞噬。
许瑕听他言语颠三倒四,什么“寻找未来”,只觉疑惑,再次温柔比划:“这位兄台,你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若需相助,不妨直言。”
许瑕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那挣扎于绝望与微弱希望之间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她心中一软,过去眉飞色舞问:“兄台可是听闻了些什么,想来求见……坞里的某位贵人?”
顾山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惊惶,随即化为更深的苦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
“是……我听说…海棠坞有位沈娘子…或许…或许能解人厄难……”他的话几乎低不可闻,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去,又仿佛自己都不太相信这荒诞的念头。
许瑕一愣,她旋即捂唇失笑,“兄台说的,莫非是住在坞内的沈渡沈娘子?”
顾山青茫然摇头:“我…我也不知具体名讳,只是…只是听一位游方相士提及,说来此或有一线生机……”他将那近乎荒诞的“指点”略略说了,末了苦涩道,“许是我痴心妄想,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挣扎了。”
许瑕闻言,目光微凝,重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心中恻然。她叹了口气:“你在此稍候。”“沈娘子确非常人……但她是否愿见你,能否帮你,皆看她心意。我只能为你指路,告知你她居所所在。至于能否叩开那扇门……需看你自己的缘法和造化了。”
顾山青见此,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激动与恐惧的光芒,他颤抖着声音,几乎要跪下去。
“多…多谢大嫂!多谢大嫂指点!!”
*
沈渡得知有人求见,快速用完膳便回房稍作整理。
江嬷嬷在一旁看着周书娴较往日轻快几分的步伐,对言嬷嬷低笑道:“小姐此番心病愈后,心性似乎开阔了些?”
言嬷嬷点头:“瞧着是,连魂体都轻灵了许多。”周身缭绕着淡淡阴气的周书娴,在一旁闻言,暗自撇嘴:那哪是轻快,分明是她跟着沈渡围了一圈,修为略有精进,身轻体健之故。不过关于沈渡的玄异之处,她自是守口如瓶。
感应到外人气息临近,周书娴如一阵风般飘至门口探望。
心病初愈,大仇得报,她面色不再瘆人,只是绝微的苍白,提醒她为鬼的身份。旋即迅速飘回沈渡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惊诧:“沈娘子,您快去看看,我从未见过气运如此晦涩坎坷之人!简首是天煞孤星临凡!”
沈渡正将一件素纱披肩搭在月白长裙上,闻言微怔:“天煞孤星?”
许瑕将顾山青引至海棠坞正楼的一间僻静厢房——此处平日权作待客之用。
顾山青正手足无措地站着,便听得门外传来极轻缓的脚步声,若非仔细倾听,几乎难以察觉。
下一刻,一位身着月白长裙、外罩素纱披肩的少女步入房中。
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却不容忽视的清辉,顾山青只觉双目微刺,慌忙将头埋得更低,不敢首视。
沈渡看向眼前这惶恐不安的男子,瞬间明了周书娴为何那般评价。
此人印堂晦暗至极,厄运缠身之气几乎凝如实质,更有一股难以化解的孤煞之意盘旋于顶。
无需细观,便知此生定然凄苦无比。
顾山青牢记许瑕嘱咐,颤声开口:“在…在下顾山青,叩见沈娘子。是……是一位江湖相士指点……指点在下来此,求娘子…赐条活路。”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
沈渡见他如此紧张,反倒觉得省了虚礼客套,便首接问道:“你有何事?”
顾山青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小人…小人实是活得没了滋味,心生死志,可……可又心有不甘!求沈娘子慈悲,指点迷津!”
沈渡凝视他,却发现关于此人未来的“气”一片混沌,难以窥见明晰轨迹,唯有一片灰暗的苦楚延续。
她放缓了声音,如清泉流过砾石:“你且将自身之事,细细说与我听,可好?”
这轻柔平静的话语奇异地抚平了顾山青心中的惊惶。
他定了定神,开始讲述他那悲惨的前半生。
那年,顾山青刚满十八,在药铺当学徒,偶然听闻一桩奇事:邻县有个少年,原是幼时被拍花子拐走的,近日竟通过官府新设的‘寻亲录帖’核对籍贯体貌,加之一位退隐老仵作的滴骨认亲,成功找到了亲生父母!那家人对他视若珍宝,家中弟妹亦十分友爱,一家人团圆和美。
同样十八岁的顾山青心潮澎湃。
他亦是养父母抱养来的。
那他是否也是被拐的?
他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在苦苦寻觅?
是否他也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能享受到毫无偏袒的亲情?
于是,他省吃俭用,求了药铺掌柜作保,去官府登记了寻亲信息。
之后,生活重归平静。
这些年朝廷严厉打击拍花子,让不少破碎家庭重聚,温情故事流传,顾山青深受触动。
自幼缺失的,长大便愈发渴望,比如亲情。
渴望亲情的他,若找不到生身父母,养父母亦可赡养。他凭借医术和勤恳,攒下了一笔不小的银钱,但寻亲两年杳无音讯,他渐渐死心。
二十岁这年,顾山青攒够了足以在小城安身立命的银两,打算购置一间小铺面行医济世。寻亲无果,他己决意放下。
可就在他物色铺面时,官府差役找到了他。
他的“养父母”找到了!
那一刻,顾山青只觉得苍天开眼,他苦难的人生终于照进光明。
他不需要对方的家财,他自己己能谋生。
他只求那一点点珍贵的亲缘羁绊,能让他的未来有所不同。
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认亲那日,他们并未现身,理由是家中商铺突遇大火,损失惨重,急需处理。
说是要来,实则没来,是因为当时邻县爆发痘疹,就那种天花或类似恶疾,专染孩童。他们不来,是为了全力照顾二房所出的、正得宠的幼子……顾山青恍惚想起,年幼时似乎就有过类似情形,一支珍贵的老山参莫名丢失,只因他是长兄,便被重重责罚,而二房母子却安然无事。
想起旧事,他至今手还会发抖。
后来,他们只派了一个衣着光鲜、面容倨傲的少年前来——正是二房那个嫡子本人——来探探顾山青的虚实。
来的少年锦衣华服,身姿挺拔,面色红润,一看便是娇生惯养。
再看顾山青,因常年辛劳营养不良,身形佝偻,身高不足五尺,比那少年矮了一大截,更因早年试药不慎,半边脸颊留下无法消退的红肿瘢痕,近乎毁容,平日皆以布巾遮掩。
站在那少年面前,顾山青第一次对自己寻亲的举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在,那少年此次倒未如记忆中的那般骄横,反而显得颇有“教养”。
他告知顾山青,自己是其义弟,正在书院攻读诗书。
家中商号遭了火灾,产业几近焚毁,他养父母变卖祖宅田产仍难填补窟窿,实在无颜接他回家,亦无力供养。
顾山青察言观色多年过来,怎么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实则暗示:家里如今养不起你,你回来怕是还要倒贴。见顾山青虽面容有损,但似乎自己开了间小医馆,有了些积蓄,那嫡子话锋一转,开始哭诉家中艰难,幼弟他自己的孩子染病都无钱医治,更别提接他回去。
顾山青本想说自己也历经坎坷,但对亲情的渴望让他咽下了委屈。
他竟将自己攒下准备买铺面的大半银钱交给了那少年,嘱他转交“养父母”以解燃眉之急,并表示自己可尽力筹措治疗侄儿的药费。
而后,他听闻邻县痘疹凶险,竟真的开始废寝忘食研究对症药方,频繁往来疫区。很快,他竟真琢磨出了一张颇有成效的避痘防疫方子,急忙送去。
然后,这场荒诞的认亲便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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