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灰未冷

顾山青回到暂住的小屋,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连行医都提不起劲。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顾山青托人捎信给“养父母”、弟弟等人,却发现那地址人去楼空。
再去找那日认亲的茶楼、中间人,皆被搪塞甚至驱赶。
他这才恍然——被骗了!
一生历经磨难,但此次来自“血缘亲人”的欺骗,彻底击垮了顾山青。他大病一场,几乎死去。
哀莫大于心死,加之研究瘟疫劳心劳力,他身体彻底垮了。
是昔日药铺的师兄发现他久未露面,寻来时才知他病重,且钱财尽失。师兄凑钱替他延医问药,才捡回一条命。
半年后,顾山青勉强康复,却欠下巨额药债,身体根基受损,再也无法承受长途跋涉或高强度问诊工作。
为寻亲、为“救人”,他散尽家财,耗尽心神。
为了还债,他只能做些零散短工,同时仍不死心,想追回那笔钱和那张救人的药方。
后来,他辗转打听到那家人真正的住处,竟是一处颇为气派的三进宅院!他找上门去。
此时的他,即便卖掉所有医书器具也不够还债。脸上的旧疮因这场大病愈发严重,开始溃烂流脓,病痛缠身。他只求归还银钱和药方。
顾山青己不奢望认亲,只求拿回自己的钱财和那张能救人的方子,好歹能继续行医或换些钱帛度日。
可他却反被诬蔑为“攀附富贵、敲诈勒索的无赖”。
那家人族亲众多,纷纷出面作证,污言秽语如刀似箭。
最让他痛彻心扉的是,一次他被那些“表亲”围殴时,有人酒后失言:
“呸!你个灾星!真当自己是少爷了?你不过是你那狠心爹娘早年穷困时,亲手卖给拍花子换钱的货!”
他更亲眼看见,那家人用他那张避痘方开设了医馆,名声大噪!而他曾经的“养父母”实为那家家仆,竟在给二房嫡子当管事,点头哈腰!他甚至还听到医馆伙计抱怨东家刻薄,工钱比顾山青自家当年开馆时少得多,又有人嘀咕:“……当年大少爷那般仁厚聪慧,怎会弄丢人参?分明是二房栽赃…看来大少爷被卖,老太太和老爷都是默许的…”原来,他的悲剧,至亲之人皆是帮凶。
卖一个孩子,足够一户人家获得一笔启动资金。
他们就是靠着这笔血泪钱,摆摊、开店,最终经营起了不小的商号。
他们怎会允许顾山青这个“污点”回来?
生意人最讲彩头,顾山青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发家史上的“孽债”,唯恐避之不及。至于那笔银钱和药方?谁看见了?那本就是“家用”!
卖他的钱,早被二房挥霍大半,所谓“商号大火”亦是谎言。而那药方,如今成了他们家医馆起死回生、博取名声的招牌,岂会归还?
顾山青听闻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活脱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这真相如同一把毒刀,彻底扎穿了他最后一丝念想。他愤怒,却求助无门。
他想告官,却发现自己早己陷入罗网。
他想去府衙陈情,可那家人早已用那张“济世救民”的药方换来了官府的嘉许和声望,官府又怎会轻易听信他一个面容可怖、状似疯癫的穷酸郎中?
他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法离开这令人窒息之地,无法正常行医,只能靠着零星短工苟延残喘,像阴沟里的老鼠,不见天日,毫无尊严地活着。
这一困,便是十余年。
他眼睁睁看着那家医馆生意兴隆,“弟弟”成为名医,坐享富贵荣华,家庭和睦。而他生命的火光,却在无尽的屈辱与贫病中逐渐熄灭。
就在他决定投河自尽之时,他听到了那个关于“海棠坞沈娘子”的传说。
或许,这便是命不该绝。
*
听完顾山青血泪交织的诉说,在场之人、之鬼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与愤懑。
沈渡虽自幼失去亲生父母,但从记忆碎片中,她能感受到生身父母浓烈的爱。周书娴的父母为她倾尽所有,奴仆虽死犹荣,也有小珠这样忠肝义胆的丫鬟。就连许瑕身边亦有昭昭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儿相依为命。
可顾山青一无所有,甚至所遭遇的,来自至亲的算计、背叛、掠夺与践踏,简直令人发指!
仿佛世间所有不幸,皆加诸他一人之身。
沈渡运用流云笔之力观察,却惊讶地发现,在顾山青身上,竟看不到清晰的因果线条,也感受不到强烈的生机波动。要么是时机未至,要么是他心己死,生机太弱,要么……他本身的命运轨迹己被彻底扭曲掩盖。
“你想如何?报复他们吗?”沈渡问。
顾山青摇头,笑容苦涩至极:“不…不报复了…十多年了,我早被熬干了心气,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报复又如何?我只求…只求一条能让我自己坦然走下去的生路。”
“那位游方道人让我来寻您…我不知道缘由…但我愿意信这最后一次……”
沈渡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就在顾山青问出这句话的刹那,她眼前的景象在变幻。
惊涛拍岸,礁石嶙峋。
一个瘦削、穿着破旧白衣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枯叶,从高高的悬崖之巅坠落,被下方汹涌的墨色海水吞噬。
姿态决绝,充满了对世间的彻底绝望。
沈渡第一次见,不知其是预兆顾山青的死亡。
而是强烈映射其心死状态?
毕竟他好不容易掌握的一个药方,是他唯一不多的救命稻草。
却无人重视,反遭窃取,令他如坠深渊。
沈渡指尖微动,袖中流云笔突然滚烫起来。
点点金芒自笔中剥离,在她掌心汇聚,凝成一支三寸来长、非木非玉、触手温润的淡色签子。
签身之上,有淡金色流光,像细沙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可不就是那光阴签?签身无字,却有字符般的金色光尘在内里如沙流淌,仿佛封存了一段被掩埋的时光。
幻象消散,沈渡眸光恢复清明。
她将光阴签递向顾山青。
“此物予你。愿你……心之所向,枯木逢春。”
顾山青茫然接过,只见这签子朴实无华,并无一字偈语:“沈娘子,这……这是何物?”
沈渡目光沉静,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深的地方:“你所求的生路,或许便系于此签之上。接下来的路,你只管依从本心而行。
待你心中方向最为明晰坚定之时,携此签前往,一切困厄,或可迎刃而解。”
“我觉得……你应明白该去往何处。”
顾山青紧攥光阴签,暖流自签身传入掌心,竟让绝望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眼中死气渐褪,多了一点微茫的光:“但凭娘子安排。顾某……己无归处,还望娘子指点迷津。”
沈渡想了想,既然暂时没到,不如把人用一用。于是问道:“你可会驾驭车马?”
顾山青连忙点头:“会的!早年走南闯北,驾车赶驴都熟练!”
沈渡转向一旁侍立的江嬷嬷:“嬷嬷,烦请帮忙照顾着海棠坞,我等下要雇一辆稳妥的马车,我需外出打听些消息。”她听闻顾山青寻亲之事,心中亦被触动,想去牙行或官府问问有无类似案例或寻亲途径。
她复又看向顾山青:“你计划何时离开临安?”
顾山青握紧手中的光阴签,摇了摇头:“眼下尚无定所……也不知该去何处。”
沈渡略一颔首:“既然如此,你先歇息两日,之后随我的车同行。酬金照常支付。”
顾山青连忙道:“愿为娘子效劳,酬金万万不敢收!
……
于是顾山青便留在鬼坞,随时等候沈渡吩咐。只是这地方总让他心里发毛,身边时不时还有人——或者说,也不知是不是人——来逗弄他,身影飘忽,虚实难辨。可许瑕母女不也住得好好的?他只好强自按捺下不安。
周书娴飘在一旁,瞧着顾山青那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言嬷嬷悄悄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太张扬。
顾山青自然看不见言嬷嬷,只能瞧见周书娴半透不明的魂体,尤其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吓得他赶紧移开视线。
他转而望向四周——流水清浅,微风拂过院中草木,环境清幽古朴。若没有周书娴在边上飘来飘去,这般静坐吹风,倒也惬意。
昭昭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安慰:“顾叔叔别怕,书娴姐姐是好人……啊不,是好鬼!”
顾山青嘴角一抽,这下更慌了。
他正耳根发热、不知所措之际,耳畔的声响却忽然静了下来。
郑峰的出现让原本有些阴森的庭院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他面容周正,一身捕头打扮,自带一股凛然之气。
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影子瞬间悄然退散。
顾山青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些踏实感。
郑峰见了沈渡,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沈娘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告。刚接到邻县八百里加急的求援文书,那边痘疮——或说是某种恶疾再次爆发,势头比上次更凶,孩童死伤尤为惨重,当地已是束手无策……听闻,娘子近日正有意前往邻县探访故旧?”
沈渡抬眼看他:“郑捕头消息倒是灵通。”
她只是吩咐王掌柜备车,不曾想这么快就传到了衙门耳中?
“也是巧合,”郑峰解释道,“另听闻娘子正在寻亲,此事官府或可相助。不知娘子对邻县的疫情,可有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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