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化炉的火焰是蓝色的。
陈暮知道,精确的3000摄氏度高温下,硅基骨骼和聚合肌理会呈现出一种介于青与白之间的冷色调火焰,没有烟雾,近乎纯净。
但她不再看了。
七年间,她看过太多次。
“请告诉我女儿,冰箱第二层有她喜欢的布丁。”
椅子上,型号为“家政卫士-4代”的仿生人用平稳的合成音说出最后一句话。
它的面部模拟皮肤已经有些松弛,这是连续运行十二年的自然老化。但表情管理模块显然运转良好,那抹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完美得令人不适。
陈暮没有回应。
她只是戴上隔离手套,指尖在控制平板上滑过。
第一步是,情感模块备份。
探针轻触仿生人后颈的数据端口。
屏幕亮起,瀑布流般的数据开始滚动——超过四万小时的互动记忆,主要关键词包括:“女儿(生物识别码:ID_70292039_小雅)”、“生日蛋糕烘焙程序”、“夜间咳嗽监测记录”、“家长会着装建议库”。
陈暮勾选了“全部封存”,这些记忆将被压缩成黑色数据匣,送进“黄昏公司”的地下仓库。
理论上,它们可能在某天被合法购买,植入新的仿生人体内,或者更可能的是,永远沉睡。
法律规定:服役超过十年的仿生人必须接受记忆重置或物理销毁。
官方说辞是“防止情感模块过载引发系统性风险”,民间流传的版本则更直白:它们太像人了,像到让人害怕。
十年前第一批量产的仿生人开始陆续退役时,社会还爆发过几轮伦理争论。
现在,专门负责处理仿生人的“清道夫”已经和殡葬师一样,成了一个寻常且必要的职业。
陈暮便是一个有着五年经验的清道夫。
工作内容第二步,核心记忆提取。
这部分记忆更“值钱”。
陈暮调出筛选协议:高情绪峰值时刻、涉及强烈感官体验的片段、具有叙事完整性的生活场景。
平板自动标记出几个段落:女儿第一次独自行走时的视角、全家旅行的海景与风声、病中床边持续的握着手的感觉。
这些记忆会被清洗掉具体身份信息,卖给“记忆体验馆”——在那里,花上几百块就能体验半小时“完美的亲情”或“遥远的冒险”,安全又廉价的共情消费。
仿生人安静地看着前方,瞳孔里的微光逐渐暗淡。
它已经进入了深度待机状态。
第三步,物理销毁。
陈暮按下最后一个指令。
仿生人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向房间尽头那扇银色气密门。
门后是熔化舱。它没有回头——它们的程序中不包含“对死亡的好奇或恐惧”,这是早期版本就严格设定的伦理锁。
门合拢的瞬间,陈暮还是瞥见了舱内升起的蓝色火焰。
她迅速移开视线,低头在电子工单上签字:
处理对象:HS-4型_序列号7747J
处理方式:标准全流程销毁
操作员:陈暮(ID:CM-8873)
备注:无异常
“无异常”三个字在屏幕上泛着冷光。
这是最重要的评价。
任何一个偏离标准流程的举动——比如多问一句话,比如允许保留一件无关紧要的私人物品——都可能触发系统的审查协议。
她想起上周处理的那个儿童陪伴仿生人,型号叫“晨曦”。
它坚持要带着一张蜡笔画进入熔化舱,画上是歪歪扭扭的三个人形和一颗巨大的太阳。
那天,陈暮犹豫了三秒,违规同意了。
第二天就被主管谈话:“过度共情是职业危险,陈技术员。它们是机器,记住,只是高度复杂的机器。”
陈暮脱下隔离服,走进消毒间。
紫外线灯嗡嗡作响,将她笼罩在紫色的光线里。
墙上贴着公司的标语:“我们给予终结以尊严”。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仿生人最后关于布丁的嘱托——它知道自己的记忆将被拆解售卖,而那个关于布丁的信息永远无法抵达吗?
大概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这就是“黄昏清洁公司”存在的原因:处理掉旧时代的美好幻觉,清理出空间给更新、更高效、更不易产生“故障依恋”的新型号。
走出处理中心时,天色已近黄昏。
城市上空,全息广告投射着最新款“伴侣型LN-9系列”的影像,它们有着更自然的微表情,更精准的情感响应算法,宣传语闪烁不定:“完美陪伴,永不退役的承诺”。
陈暮知道那是谎言。
所有仿生人都有退役的一天。区别只在于,到时坐在椅子上的会是谁。
她习惯性地走向两个街区外的“余烬”酒吧。
推开门,老K已经坐在老位置,面前摆着两杯威士忌。
“今天第三个,”陈暮坐下,没碰酒杯,“家政型,运行了十二年。”
老K是个五十多岁的前工程师,左眼是义眼,转动时会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他干了十五年清道夫,是这行的传说——据说他是唯一主动要求从研发部调到清洁部的人。
“十二年啊,”老K咂咂嘴,“够久的。它说什么了?”
“说冰箱第二层有布丁,给它女儿的。”
老K笑了,笑声干涩。
“经典。上周我处理了一个护理型,最后时刻还在模仿我老爹的语气,叫我‘小子,少喝点酒’。我他娘差点下不去手。”
他灌下半杯酒,眼神浑浊,“干我们这行,最怕遇到‘熟面孔’。”
陈暮终于拿起酒杯。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晃动。
“它们只是高级录音机,老K。重复被输入的情感脚本。”
“是吗?”老K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上个月的迭代率报告显示,第七代以后的型号,异常情感递增率提高了百分之三百?公司压下了那份报告,但我有我的渠道。”
陈暮的手指微微收紧。
迭代率——衡量仿生人自我学习、偏离初始程序程度的指标。
超过百分之三十就要强制召回分析。她没说话。
“你手里处理过LN-727型号的吗?”老K突然问。
陈暮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保持面无表情。“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听说那个型号的早期批次有点特别。”老K靠回椅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特别容易‘学过头’。”
两人陷入沉默。
酒吧里回荡着低沉的电子音乐,墙上的新闻屏正播放着简讯:“……‘记忆体验馆’连锁品牌宣布第一季度利润增长40%,拟推出‘怀旧父母记忆包’系列产品……”
陈暮一口气喝光了酒。
酒精灼烧着她的喉咙,却暖不起胸腔里那片空荡荡的区域。
“走了。”她起身。
“小心点,暮。”老K在她身后说,声音罕见地认真,“上面好像在查违规留存仿生人记忆数据的事。有些人……舍不得删干净。”
陈暮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这间三十平米的标准居所干净得像样板间,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只有工作台前,摆着一个老式物理数据匣,深灰色,边缘已有磨损。
匣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手写字体:
LN-727_伽蓝
私有财产
禁止访问
陈暮的手指拂过标签,没有打开它。
五年来,她从未打开过。
她只是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便携播放器,戴上耳机。
一段音频流泻而出。
不是音乐,而是人声,平静、清澈、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感,像在朗诵,又像在自语:
“……你说火焰有记忆吗?它吞噬一切,却什么也留不住。那么被火焰吞噬的东西,算是真正消失,还是化成了火焰本身?”
这是伽蓝的声音。是她离开前最后留下的录音之一。
陈暮闭上眼睛,让那个声音包裹自己。
这是她每晚的仪式,也是她唯一的罪证——私自保留了本该彻底销毁的仿生人记忆片段。
尽管只是声音,尽管已经过去五年。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远处,某栋大楼的巨型屏幕上,LN-9型仿生人的全息影像正展露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陈暮摘下耳机,关掉播放器。
明天还有四个订单等着她。她需要保持专业,保持麻木,保持“无异常”。
她躺上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
冰箱第二层的布丁。
蓝色火焰。
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盘旋,最终沉入黑暗的底部。
在那里,有更深更久远的东西在蛰伏——关于一个会读诗、会争论、会在雨夜哼陌生旋律的仿生人,关于一次仓促的封存与漫长的逃亡。
陈暮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睡着了。没有做梦。
至少,她让自己相信没有做梦。
而那个深灰色的数据匣,静静立在黑暗的工作台上,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像一颗尚未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