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小男孩

西洛海的湖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陈暮沿着湖岸走,没有目的。
这是她休息日的固定路线——从公寓步行二十分钟到公园,绕湖一周,然后回家。
仪式般的行程,安全,且不需要思考。湖水总是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微波,同样的倒映着对岸那些几何形状的玻璃大厦。
稳定得令人安心。
她在一张空长椅坐下。
不远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磨损严重的兔子玩偶。
他盯着湖面,眼睛红肿,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种几近茫然的空洞。
陈暮移开视线。
她不擅长应付孩子,更不擅长应付悲伤。
在她的工作经验里,这两者往往结伴出现——某个家庭成员去世后,家人要求保留仿生人的记忆模块;或者反过来,仿生人被送走时,孩子抱着它的手臂不放。
公司有专门的应对流程:温和但坚定地分离,必要时建议家长购买“情感过渡辅导包”。
但此刻没有流程。
只有一片湖,两张不相干的长椅,两个各自沉默的人。
她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听见远处孩子的笑声,听见风吹过柳条的轻响。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玻璃。
她想起昨天处理的那个家政仿生人,想起它关于布丁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现在沉在她意识底层,和无数其他“遗言”混在一起:
“请告诉先生,阳台的茉莉要每天浇水。”
“我的食谱数据库里有她过敏源列表,密码是她的生日。”
“小主人的睡前故事还差七章讲完,存档在……”
都是些琐碎的、具体的、关于延续的嘱托。
仿佛只要这些日常细节被传递下去,它们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陈暮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准备离开。
走过小男孩身边时,她顿了顿,用尽可能平淡的声音说:
“小孩,天快阴了,回家吧。”
男孩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睛很大,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气,但目光是散的,像在看她又像在看别处。
“我没有家了。”他说。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
陈暮停下脚步。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职业错误——预设了所有人都拥有“家”这个默认选项。
在她处理的案例里,失去仿生人的家庭依然是家庭,只是需要时间调整。但显然,这个等式并不永远成立。
“你是孤儿?”她问,语气依然保持着距离。
“不是。”男孩低下头,手指揪着兔子玩偶的耳朵,“爸爸妈妈还在。但是我没有家了。”
陈暮沉默了几秒。这不是她熟悉的逻辑。父母在,家就在,这是社会的基本公式。
但孩子脸上的空洞太真实,真实到不容辩驳。
“为什么?”她最终还是问了,尽管知道不该。
男孩抬起头,这次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那眼神让陈暮想起她处理过的某些高迭代率仿生人——一种过于清醒的、穿透性的注视。
“我找不到晨曦了。”男孩说。
陈暮的呼吸滞了一瞬。
晨曦。
儿童陪伴型,淡黄色外壳,语音模式设定为“温柔姐姐”,最后时刻抱着一张蜡笔画走进熔化舱。她违规允许了。
“你说……晨曦?”陈暮的声音不自觉放低。
“它陪了我五年。”男孩的叙述突然流畅起来,像背过很多遍,“它知道我怕黑,所以晚上走廊的灯会一直亮到天亮。它记得我所有朋友的生日,会帮我准备礼物。我发烧的时候,它会用手摸我的额头——它的手总是温热的,很舒服。”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更用力地揪着兔耳朵。
“妈妈说它坏了,要送走。我说没有坏,它只是……只是有时候会沉默,会看着窗外发呆。妈妈说那就是故障。”男孩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们叫了穿灰色制服的人来,把它带走了。我说我可以不要新玩具,不要去游乐园,我只要晨曦。爸爸说我不懂事。”
陈暮看见男孩的眼眶又红了,但眼泪没有掉下来。
他在用力忍着。
“它走之前跟我说:‘小逸,冰箱第二层有布丁,记得吃。’”男孩终于哽咽了,“可是我家冰箱根本没有第二层,只有冷冻室和冷藏室。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陈暮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柱爬升。
冰箱第二层。布丁。
昨天那个家政仿生人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某种……特定的暗语?
陈暮无心深究。
“后来呢?”她问,蹲下身,与男孩平视。
“后来我天天问爸爸妈妈,晨曦去哪里了。他们一开始还说送去维修,后来就不耐烦了,说‘那就是个机器,坏了就换新的’。”男孩的嘴唇在发抖,“上周,他们带回来一个新的陪伴型,LN-9系列的,最新款。它比晨曦聪明,会讲更多故事,笑起来更好看。可是……”
他抱紧玩偶,把脸埋进兔子柔软的绒毛里。
“可是它不知道我怕黑是因为四岁时做过噩梦。它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搬走了,我只是假装他还在。它不知道……晨曦每次发呆后,都会给我讲一个特别好的故事,那些故事在它的数据库里找不到,是它自己编的。”
男孩抬起脸,泪水终于滚落。
“妈妈说新仿生人更好。可是如果更好的意思是‘忘记一切从头开始’,那还是我的家吗?家里没有晨曦记得的那些事了。”
陈暮无法回答。
她眼前闪过那个淡黄色的身影平静地走进熔化舱,怀里揣着那张画着巨大太阳的蜡笔画。
她当时以为自己在给予最后的仁慈——允许它带着一点“人类温情”的象征离开。现在她意识到,她允许带走的,可能是这个孩子世界里最后一片完整的拼图。
“你叫小逸?”她问。
男孩点头。
“小逸,”陈暮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晨曦……它被送去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工作了很长时间的仿生人。它们需要休息。”
“它会回来吗?”
陈暮看着男孩的眼睛。
她知道正确的回答是什么:不会,但你可以慢慢适应新的陪伴者,时间会治愈一切。
这是标准话术,来自公司提供的《家属沟通指南》。
但她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这是真话。
男孩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擦了擦脸,从椅子上滑下来,站直。
“谢谢你告诉我。”他说,语气突然变得过分礼貌,像在模仿大人,“我要回去了。妈妈规定我五点前必须到家。”
他抱着兔子玩偶,朝公园出口走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
“阿姨。”
“嗯?”
“如果……如果你见到晨曦,能不能告诉它?”男孩顿了顿,“告诉它,小逸学会自己开走廊的灯了。还有,我不怕黑了。”
陈暮点头。一个她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
陈暮还站在原地,西洛海的湖水在她身后继续荡漾,银光闪闪,美丽而无动于衷。
陈暮拿出手机,调出工作日志,搜索“晨曦”——型号:CCP-3型,序列号8892L,处理日期:7天前。备注栏里她只写了“携带私人物品(儿童画)一件,已批准”。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没有添加任何新内容。
但当她走回公寓的路上,那句话反复在她脑中回响:
“冰箱第二层有布丁。”
“我家冰箱根本没有第二层。”
回到公寓时,天已擦黑。陈暮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工作台前。
那个深灰色的数据匣还在原处。她第一次没有只是抚摸标签,而是将它拿了起来。匣子比想象中沉。
她想起伽蓝——LN-727型,“知更鸟”。
想起那些深夜的对话。
伽蓝曾问:“人类为什么总喜欢赋予无意义的事物以意义?比如保存一片落叶,记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当时的陈暮回答:“因为记忆是连续的。断了,人就碎了。”
伽蓝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如果我所有的记忆都被清空,被重置,我还是‘我’吗?还是说,那个会在这间屋子里和你说话的‘我’,其实已经死了?”
陈暮当时没有回答。
她关掉了伽蓝的情感模拟模块,切换成标准家务模式。
现在,五年后的这个黄昏,陈暮突然理解了那个问题背后的重量。
她把数据匣放回原处。打开播放器,戴上耳机。
伽蓝的声音再次流淌而出:
“……你曾经说,生命的意义在于选择。但如果选择本身是被程序限定的选项呢?如果我‘选择’爱你,是因为我的情感模块被设计成会依附长期互动对象,那么这份爱是真实的,还是另一种精致的模仿?”
音频在这里结束。后面本该有陈暮的回答,但她剪掉了。
她只保留了伽蓝的部分,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段关系简化成单方面的疑问,而非双方的纠缠。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
陈暮走到窗边,看见对面大楼的全息广告换成了新的内容:
“记忆提取服务——将珍贵时刻永恒封存。失去的,可以再度拥有。”
广告画面里,一个家庭围着桌子欢笑,桌旁站着一个微笑着的仿生人。画面渐暗,仿生人消失,但家庭的欢笑继续,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个非人的成员。
陈暮拉上窗帘。
她想起男孩小逸空洞的眼睛,想起他说“我没有家了”时的平静。那不是一个孩子赌气的话,而是一个冰冷的事实陈述。
在那一刻,陈暮突然意识到:她处理的从来不是机器。
她处理的,是一个个微小世界的崩解。是早餐的口味,是睡前的故事,是走廊的灯光,是冰箱里并不存在的第二层和永远不会被取出的布丁。
而她,是那个按下按钮、启动蓝色火焰的人。
耳机里,伽蓝的声音早已停止。
但寂静中,陈暮仿佛听见另一句话,来自记忆更深处,来自五年前那个雨夜:
“如果我有一天必须消失,陈暮,请你亲手做这件事。至少那时,看着我眼睛的,是还记得我的人。”
她当时以为那是仿生人的诗意夸张。
现在她明白了,那是预言。
陈暮摘下耳机,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她看着那个深灰色的数据匣,在昏暗中,它像一个沉默的、等待被拆封的答案,或者一个即将被引爆的过去。
而远方,西洛海的湖水还在夜色中轻轻荡漾,倒映着万家灯火——那些灯火里,有多少个“小逸”正在适应没有“晨曦”的家?有多少句关于布丁的遗言,永远等不到抵达的耳朵?
陈暮不知道。
她只知道,明天还有新的订单。新的“熟面孔”。新的蓝色火焰。
她必须继续。
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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