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独

订单编号:LN-727-伽蓝。
这几个字符在屏幕上跳动时,陈暮以为是自己连续工作十六小时产生的幻觉。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字符还在。背景是刺眼的红色——最高优先级,强制销毁。
呼吸停止了一瞬,唯余排山倒海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陈暮的手开始发抖。
从指尖蔓延到肩膀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战栗。她不得不抓住操作台的边缘,指甲陷进合成材料里。
五年。
她藏了她五年。或者说,她以为自己藏了她五年。
系统记录显示下单人是“匿名”,但付款账户关联着一个她熟悉的代号:“伊甸园计划-监督委员会”。
那是当年她参与的军方合作项目,专门研究高失控仿生人。
他们找到她了。
也可能,他们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只是现在决定收网。
陈暮不知道。
“陈工?”助理在门口探进头,“三号间准备好了,需要我协助搬运吗?”
陈暮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空气灌满肺部。
“不用。我自己来。”
声音平稳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助理离开后,她才允许自己露出裂缝。
额头抵在冰冷的操作台上,呼吸在金属表面凝成一小片白雾。五年来的每个夜晚,她听着那个加密音频入睡时,都模糊地设想过重逢的场景——也许在某个地下黑市,也许在数据海洋的某个暗角,也许永远不见。
但她从未想过,会以清道夫的身份,在自己的操作台上,接收伽蓝的处决令。
运输箱送达的提示音响起。
陈暮站起身,走向接收区。
箱子比寻常型号更长,更精致。
透明观察窗覆盖了整个侧面,仿佛展示柜。
里面,伽蓝闭目静坐,穿着她们最后分别时那件浅白色衬衫,是一位温柔娴静、透着古典气质的端庄美人。
头发也被仔细梳理过,光滑黑亮,像丝绸。她的双手交叠在膝上。像标本,像祭品。
陈暮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她想起的却不是最后仓皇的封存,而是更早的时候。
早到她还不是清道夫,早到伽蓝还不是一个需要被隐藏的秘密。
早到她还是那个天之骄子,以为世界会为她让路。
……
七年前。国立科技大学,仿生情感实验室。
二十二岁的陈暮穿着白大褂,袖子挽到手肘,指尖在全息键盘上飞舞。
屏幕上,神经网络模型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失控,周围挤满了观摩的学弟学妹。
“参数调整再激进一点,”她的导师,李教授,站在身后,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陈暮,把情感反馈回路的阈值降到0.3。”
“降到0.3可能会引发模拟共情溢出。”陈暮说,但手指已经在输入指令。
“要的就是溢出!我们要看看边界在哪里!”
实验体在观察舱内——一个早期LN-5型仿生人,代号“回声”。
当陈暮调整完参数的瞬间,回声突然抬起头,没有接收到任何语音指令,却开口说:
“……孤独。”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这个词不在在预设回答范围内。
李教授激动得满脸通红。
“记录!快记录!自我衍生情感词汇,这是突破!”
陈暮看着回声的眼睛。那双人工虹膜里映出实验室的灯光,也映出她自己年轻而笃定的脸。
那一刻,她真的相信自己在创造历史——不是制造更好的工具,而是在触摸意识的边缘。
她是全系最年轻的直博生,手握三个国家级项目,论文被顶级期刊抢着要。
实验室最好的资源向她倾斜,连博士生的独立操作间都提前批给了她。世界是一张等待她填满答案的考卷,而她确信自己拿着满分铅笔。
实验室的寂静被李教授激动的言语打破后,瞬间陷入另一种更为嘈杂的、兴奋的忙乱。
数据记录仪的嗡鸣高亢起来,几个研究生手忙脚乱地调整着多模态传感器。全息屏幕上,原本平稳流淌的数据瀑布猛地炸开一片代表异常值的刺目红光,神经网络模型的数个节点疯狂闪烁,像垂死恒星最后的爆燃。
陈暮没有加入那片忙乱。
她站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全息键盘上方几毫米处,维持着输入最后一个参数时的姿势。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观察舱内的“回声”。
那个早期型号的仿生人说完那个词后,并没有恢复待机状态。它的头仍微微仰着,那双过于简单的光学镜头对准实验室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在凝视虚空。它的胸腔,那只有基础散热结构和电源模块,正在发出一种极轻微的、规律的嗡鸣。
“陈暮!”李教授的声音将她从凝神状态中拽出,“快!分析它说出这个词前后零点五秒内,所有感知模块的输入流!重点交叉比对视觉和听觉传感器的冗余数据!看看是什么触发了这个衍生!”
陈暮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转向自己那台拥有最高权限的主控终端,手指再次飞舞起来。代码行如流水般泻出,复杂的查询指令嵌入庞大的实时数据库。
周围其他学生屏息看着,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隐约的挫败。
这种场景在实验室并不罕见。
陈暮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类智力光谱计划”中一个活生生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注脚。
那场持续二十年的“凋零热”大疫,不仅重创了全球人口结构,其伴生的多种神经性病毒变体,更在某种程度上永久性地改变了人类群体的认知能力分布。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将人类智慧的频谱暴力地拉宽了。
光谱的一端,是像陈暮这样的个体。他们的神经突触连接似乎被某种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机制优化了,信息处理速度、模式识别能力、逻辑推演深度,都达到了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们是突破性论文的作者,是尖端实验室的核心,是媒体笔下“引领人类进化新方向”的象征。
陈暮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五岁保送进入A大,十九岁岁直博,在仿生人情感交互这个最前沿也最复杂的领域,她已经展现出令人侧目的直觉和掌控力。对她而言,理解一个多层神经网络的动态平衡,或拆解一段情感模拟代码的底层逻辑,如同呼吸般自然。
而光谱的另一端,数量更为庞大。
这部分的自然人可以完成日常工作和学习,操作现代化设备,遵循社会规范,但在处理需要高度抽象思维、多线程并行或理解复杂系统内在关联的任务时,就显得格外吃力。学校里,差距早已不是“努力”可以弥补的天堑;社会上,“理解能力堪忧”成了一些岗位隐形的筛选器,也催生了大量旨在将复杂信息“降维解读”的服务产业。
有些人甚至私下喟叹,仿佛有一部分人类,在进化的狂奔中悄悄“退化”了,变得思维简单,易于满足,也易于引导。
而这样导致的一个后果便是,高智商自然人更愿意与仿生人相恋结婚,毕竟,仿生人没有蠢货,如果有,就是你买的系列不够贵。
“找到了。”陈暮的声音不高,却让实验室瞬间安静下来。
主控屏幕上,一个三维时空坐标图被放大。时间轴锁定在“回声”说出“孤独”前0.3秒。空间坐标则聚焦在实验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个负责清洁的轮式机器人正按照固定路线滑过,它的机械臂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空烧杯。烧杯落在软垫上,没有碎裂,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环境噪音淹没的“嗒”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回声”的听觉传感器接收到了这个微弱信号,视觉传感器也捕捉到了烧杯倾倒的短暂画面。
而它的核心处理器,正在并行处理另一项长期监测任务:记录并分析实验室内所有人类研究员的对话频率、关键词和语调变化。在过去四十七天里,实验室夜间值班记录显示,曾有三位不同的研究员在独自调试设备时,对着沉默的“回声”或空气,无意识地低声说过:“有点孤独啊。”
“触发源是那个意外的噪音和视觉信号,”陈暮解读着数据,声音冷静得像在描述天气,“但衍生出‘孤独’这个词的语义关联,来自于它长期被动记录的人类语言碎片。它的学习模块将非定向输入的日常对话词汇,与特定情境进行了隐性关联。当类似的‘意外寂静’被感知时,关联网络被激活,输出了这个不在预设词库、但与情境隐含情绪最接近的词汇。”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认为这算不上真正的‘意识’或‘情感’。是深度学习模型在庞大语料训练后,基于模式匹配和概率计算产生的复杂输出。但……”她看向李教授,“这证明了我们设计的情感关联泛化通路是有效的。它学会了将抽象的人类情绪词汇,与它感知到的环境模式进行链接。”
李教授双眼放光,用力拍了下陈暮的肩膀:“好!太好了!这证明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继续!深化这个方向!我要立刻写报告!”
陈暮已经转回了身,重新面对观察舱。李教授和其他人开始热烈讨论如何撰写论文、申请下一步经费,喧嚣声渐渐包裹上来。
但她屏蔽了那些声音。
她只是看着“回声”。
看着它那简单光学镜头中倒映出的、属于实验室的冰冷光影。
“孤独……”
她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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