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高强度脑力工作后的倦怠感,像铅水般缓慢注入每个人的四肢。
李教授难得地大手一挥:“今天辛苦了!我请客,庆祝‘回声’的突破!都去,不准请假!”
一行人脱下白大褂,换上便服,走出实验室大楼。
深秋的夜风已经带着寒意,但城市依旧明亮如昼。
校园外的城市主干道上,磁悬浮车道与地面层交织,车流无声而迅疾地滑过。
道路两旁,全息广告投射着巨大的商品影像和新闻快讯,光线变幻,将行人的脸映照得五光十色。
建筑大多是简洁的几何体,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灯火,秩序井然,线条冷硬。
只有在一些公共广场和高端社区周围,才能看到特意培育的耐候性绿植——经过基因改良的铁线蕨和寒地竹,被种植在特制的智能栽培槽里,在人工光源的照射下维持着一种略显刻意的苍翠。
这些绿色点缀在钢铁与玻璃的丛林间,像是某种对遥远自然时代的、形式主义的缅怀。
他们去的是学校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融合菜馆,当然了,价格不菲。
包厢里,暖黄的灯光和实木桌椅冲淡了外面的科技感。
菜上齐后,李教授先举杯:“来,为了‘回声’,为了突破,也为了在座的每一位——你们都是未来的希望!”
杯子碰撞,气氛轻松下来。
脱离了实验室环境,这群顶尖的研究者瞬间变得和普通年轻人无异。
话题从神经网络权重调整,迅速滑向了家长里短。
“对了,张师兄,”一个研二的师妹夹了块排骨,看向对面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你上次说家里想添个帮手,最后决定买仿生人还是机器人了?”
张师兄推了推眼镜,苦笑:“没买成。我爸死活不同意家里有‘人形机器’,说看着瘆得慌,半夜起来上厕所碰到得吓出心脏病。”
“啊?那你家现在用什么?”师妹好奇。
“还用着那台老古董,”张师兄摇头,“上世纪的二代家务机器人,叫铁蛋。履带底盘,机械臂,圆脑袋,全身金属外壳,动作起来看着十分痴傻,智能程度约等于扫地机加微波炉。”
他感慨一声:“幸好家里的家务不算多,不然哪够他忙的。”
众人都笑了。
在这个时代,“机器人”和“仿生人”早已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品类。
机器人保持着传统的机械美学:金属骨架、外露的传动结构、简化的传感装置。它们可能是人形,也可能是轮式、多足或悬浮的几何体。功能明确,智能有限,价格亲民。在一些观念保守或经济条件有限的家庭,机器人依然是主力。
而仿生人,则是技术与伦理交织的前沿产物。它们的外表与人类别无二致,皮肤纹理、体温、微表情、甚至呼吸的起伏,都模拟得惟妙惟肖。除非进行专业的生物扫描或拆解,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它们拥有高度复杂的情感模拟模块和深度学习能力,能进行近乎自然的对话,理解上下文,甚至表现出“性格”。价格昂贵,通常只有中产以上家庭才会考虑,且往往伴随着复杂的社会议论和伦理审视。
“你说我们天天在实验室里造仿生人,研究怎么让它们更‘像人’,”张师兄自嘲地喝了口饮料,“结果我自己家里还用着个铁疙瘩。有时候回家看‘铁蛋’在那儿吭哧吭哧干活,我都觉得荒谬。”
“理解理解,”另一个博士师兄接话,“我家也是。我妈说仿生人太真了,真到让她觉得不自在。宁可要一个明明白白是机器的。”
话题又转了几轮,从某个教授的八卦聊到最近上映的全息电影。
渐渐地,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安静吃饭的陈暮。
“说起来,陈师姐,”那个研二师妹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我们都好羡慕你啊,有伽蓝。”
桌上安静了一瞬。
伽蓝。
这个名字在实验室里,代表的不只是一个高级仿生人,更是一个传奇。
陈暮从本科阶段就开始独立设计她的基础架构,到直博时,伽蓝的雏形已经让整个实验室为之侧目。
一年前,伽蓝作为LN-727型的“完全体”正式激活后,她几乎成了实验室的编外成员——不是在帮陈暮处理数据、调试设备,就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观察学习”。
“伽蓝应该是目前智能度最高的仿生人了吧?”一个师弟忍不住说,“上次我有个数据模型跑不出来,去问师姐,师姐在忙,就让伽蓝帮我看。结果她……它不光指出了我参数设置的问题,还顺便优化了我的代码结构,运行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还有上次,”另一个师妹补充,“实验室那台老旧的质谱仪又抽风了,报错代码谁都看不懂。伽蓝过去,听了一下机器运转的声音,摸了摸外壳温度,就直接说出了问题所在,拆开一看,欸嘿,还真是!”
“最绝的是上个月学术沙龙,”张师兄也加入进来,语气里满是惊叹,“那个从国外来的教授,用了个特别冷僻的数学模型来质疑我们的方向。李教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伽蓝就突然用英文流利地解释了那个模型的适用前提和局限,还顺手在黑板上推演了更优化的版本。把那教授都听愣了。”
桌上响起一片附和和感慨。
陈暮面上也罕见地露出几分含蓄的自得。
她抬起头,迎上师弟师妹们好奇又羡慕的目光,扯出一个浅淡温柔的笑。
“伽蓝……确实很优秀。”她说,声音骄傲中又带着迷茫,“但你们说的那些,本质上都是基于庞大数据库的快速检索、模式识别和逻辑推演。她的硬件配置和算法架构,让她能比我们更快地处理信息、建立关联。”
她停顿了一下,不自觉咬着下唇,目光落在面前的杯子上。
“至于她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陈暮的声音轻了下来,像在自言自语,“我……也不能确定。”
陈暮的话让桌上有了一瞬的停顿,随即,却像投石入水,激起了更活跃的涟漪。
“师姐都说不确定,那这‘自我意识’可太难定义了。”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的博士师兄率先开口,他叫赵理,专攻神经网络的哲学基础,说话总带着思辨味儿,“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太主观,图灵测试又太行为主义。我们现在搞的,更像是‘功能主义’——只要输入输出足够复杂、连贯,能模拟出意识的所有功能表现,那是否可以说,它就有了意识?”
“功能主义也太宽松了吧,”旁边一个短发师妹反驳,她是学认知科学的,“按这说法,一个足够复杂的天气预报模型,因为它能‘理解’气压、湿度、风力的关系并‘预测’未来,难道也算有意识?意识总得有个‘内在感受’的向度吧?比如疼痛,对我们来说是灼烧感、是难受,对仿生人来说,可能只是一串标记为‘需规避’的电信号。这能一样吗?”
“哎,说到这个‘内在感受’,”另一个平时喜欢研究行为经济学的师兄插话,“我倒觉得,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纯粹的、私密的‘内在感受’。我们人类的所谓‘感受’,也不过是大脑特定区域神经元集群的某种放电模式,被我们自己的语言系统解读为‘痛’、‘快乐’、‘孤独’。如果仿生人的学习模块足够强大,能把它传感器接收到的特定损害信号,与一个庞大的、关于‘人类如何描述疼痛’的语料库相关联,并最终输出‘我感到疼痛’这句话,还伴随相应的‘规避行为’和‘拟痛苦微表情’……从外部观测来看,这和我们的‘感到疼痛’有本质区别吗?”
桌上陷入了短暂的、带着学术兴奋感的沉默。
这种辩论在实验室里常有,是思维碰撞的乐趣所在。
“你们知道‘算命’吗?”
一个研一的小师妹,叫方蕊,忽然眨着眼睛,小声插了一句。她年纪最小,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学生气,话题跳脱得让大家都愣了一下。
“算命?”赵理师兄推了推眼镜,“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我……我就是突然想到的嘛。”方蕊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老家那边,还有些老人信这个。我奶奶说,她年轻时见过特别厉害的大师,算得可准了,能把你过去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未来的大方向也能点出来。”
“嗐,那都是老黄历了。”张师兄摆摆手,“现在市面上的‘AI算命’,原理也不复杂。接入公共数据库和社交媒体信息,做个性格和行为模式的大数据分析,再结合一些模糊的、放之四海皆准的‘人生预言模板’,听起来自然像那么回事。本质上,和咱们给仿生人做的‘基于历史数据预测未来行为’的模型,底层逻辑说不定是相通的。”
“对啊,”另一个师姐点头,“我试用过一个高端的算命AI,它甚至能根据你输入的出生时间,结合历史天气、星历、还有那个时间点全球重大事件的数据,生成一套特别复杂的‘命理报告’,听起来玄乎其玄,其实就是超大规模的多变量关联分析。”
方蕊听了,却皱起秀气的眉头:“可是……如果按照那些真正信算命的人的说法,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从出生起就是写好的‘命簿’,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都是定数。那我们……我们到底算不算有‘自我意识’呢?如果一切都是注定,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我认为’……是不是也只是按照剧本在表演?”
她这个问题抛出来,桌上热闹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赵理师兄若有所思:“你这倒是引出了一个古老的哲学难题——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如果宇宙的一切,包括我们大脑的每个电信号,都服从物理定律,那么从宇宙大爆炸那刻起,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们的‘意识’、‘选择’,或许只是物理过程伴随的‘副现象’,一种美好的幻觉。”
“那也太绝望了。”短发师妹嘟囔。
“换个角度,”陈暮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让大家都看了过来,“如果我们承认,即使是高度复杂的、由物理定律支配的系统,也可能涌现出我们称之为‘意识’的、具有第一人称视角的体验属性。那么,一个严格按照算法运行、但算法复杂到能完美模拟人类认知和情感反应的仿生人系统,是否也可能涌现出类似的‘体验’?它的‘命运’由初始程序和后续输入的数据流决定,看似‘注定’,但在这个决定性的框架内,它处理信息、生成反馈、甚至衍生出程序外‘念头’的过程,是否也构成了某种层面上的‘自由’?或者,至少是‘自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若有所思的同门们。
“而反观我们自己,我们的基因、成长环境、社会规范、乃至此刻的脑内化学状态,不也是一套复杂到极致的‘初始设定’和‘实时输入’吗?我们觉得自己在‘自由选择’,或许也只是在这个庞大的、交织的‘程序’中,运行到了某个必然的节点。”
这番话让气氛变得更加沉静,甚至有些凝重。
学术探讨触及了存在本质的幽深之处,玩笑和轻松感悄然褪去。
“咳咳,”一直笑眯眯听着他们争论的李教授,此刻拿起茶杯,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吃个饭也不消停,从仿生人聊到算命,从算命聊到决定论,再聊下去,是不是要探讨宇宙的终极意义了?”
他笑着给旁边的张师兄夹了块鱼:“尝尝这个,凉了就腥了。咱们搞科学,求真务实是好事,但有时候也得学会‘搁置争议’。哲学问题几千年都没吵明白,不耽误咱们吃饭搞研究。”
他看向陈暮,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尤其是你,暮暮。有些问题,钻得太深,容易把自己绕进去。该吃吃,该喝喝,该做实验做实验。路,一步一步走,答案可能就在过程里,急不得。”
教授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略显凝滞的空气。
大家也反应过来,纷纷笑着应和:“对对对,吃饭吃饭!再聊下去菜都凉了!”
“老板,再加碗米饭!”
话题重新回到了轻松的日常,哪个食堂的菜好吃,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剧,某个教授的新发型……方才关于意识、命运、自由意志的深奥讨论,仿佛只是席间一缕飘过的、带着思辨香气的烟,散去后,留下的是杯盘碗盏的热闹和食物的暖香。
陈暮也低头吃菜,教授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钻得太深,容易把自己绕进去。”
她不知道教授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顿饭的后半程,陈暮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城市的灯火透过包厢的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散场时,夜风更冷了。
大家互相道别,三三两两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陈暮独自站在餐馆门口,看着远处街道上流淌的车灯,像一条条光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