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吵架

周末如期而至。
陈暮的心情称得上雀跃,像被春日暖阳晒得蓬松的羽毛。
她手上提着精心挑选的礼物:给父亲的是一套限量版手工棋具,木质温润,棋子触手生凉;给母亲的则是一件新上市的智能珠宝,据说能微妙感应佩戴者的情绪,折射出相应颜色的光泽。
她想着餐桌上氤氲的热气,想着该如何向他们描述实验室最新的突破,分享那种置身知识悬崖、俯瞰未知深渊时既眩晕又兴奋的战栗感。
钥匙对准锁孔,金属与金属轻微啮合,转动。
“咔哒。”
门内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熟悉的电视新闻背景音,或是厨房飘来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到刺耳的、瓷器炸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父亲的声音——但那是一种陈暮从未听过的音调。
嘶哑,破碎,又浸透了某种黏稠而肮脏的愤怒。
“——你跟那个铁疙瘩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觉得恶心吗?!”
“铁疙瘩比你有温度!”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至少它会听我说话!至少它不会在我生日那天,跑去参加什么见鬼的行业峰会,留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菜!”
“所以你就用我的钱,给自己买了个高级情趣玩具?!林雅,你要不要脸!”
“你的钱?陈志远,你知道这二十年来,我为这个家,为你们父女,牺牲了多少个职业机会吗?你知道我每天对着你这张越来越像财务报表、只会计算盈亏的脸,是什么感觉吗?枯燥!窒息!像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保险箱里!”
争吵的声浪如同浑浊粘稠的潮水,劈头盖脸灌进陈暮的耳朵。
她僵立在玄关昏暗的光线里,手里还拎着那两件此刻显得无比滑稽可笑的礼物袋。丝质的袋绳勒进掌心,细微的痛感遥远而不真实。
更多碎裂的声音传来,像一场小型爆裂。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利撕裂了空气:“你根本就不懂爱!跟你结婚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父亲的咆哮如同受伤困兽的嘶吼:“那跟一个仿生人厮混就懂了?!你要和它结婚吗?啊?!现在法律是允许了,但你知道别人会背后怎么说吗?说我陈志远的老婆,宁可要一段人机婚姻,也不要一个活生生的、会喘气的丈夫!”
人机婚姻。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猝然击中陈暮的眉心。
她在新闻摘要里见过,在学术会议的边缘讨论中听过。
自那场席卷全球、重创人口结构的“凋零热”之后,为了缓解日益严峻的社会性孤独危机,大约三年前,《人机伴侣关系法案》艰难通过。仿生人可以与自然人登记为“生活伴侣”,享有部分受限的财产权,但被明确排除在继承序列之外。
更关键的是——这种关系被谨慎地定义为“伴侣”而非“婚姻”,不能进行生育登记,无法享受常规的家庭政策补贴。这是一个为特定边缘群体设计的、充满争议的折中方案。
在她的认知里,这属于社会学论文中冷静分析的范畴,是报告里遥远的数据和匿名化处理的案例。
直到此刻,这个词从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嘴唇里喷溅出来,混合着唾沫星子和无尽的耻辱感,像一口浓痰,狠狠砸碎了她二十年来对“家庭”构筑的全部认知。
“对!我就是想和它结婚!”母亲的声音里爆发出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毁灭的狠劲,“它记得我喜欢的每一种花的花期和花语,记得我父母每年的祭日,记得我每次偏头痛发作时该吃什么药,剂量多少!你呢?陈志远,你连我咖啡里加不加糖,加了几年,都记不住!”
“因为它是个机器!它的记忆是硬盘!是代码!”
“那又怎样?!它的程序比你的心温暖!比你的记性可靠!”
更激烈的对骂如同失控的绞肉机,将过往岁月里所有琐碎的积怨、隐藏的伤口都翻搅出来,血肉模糊。
扯到工作,父亲指责母亲利用他的社会关系和收入,豢养那个“小白脸一样的仿生人”;母亲反唇相讥,骂父亲早已把这个家当作只用来睡觉的廉价旅馆。
扯到孩子,父亲嘶吼着“你这样子配当妈吗”,母亲则报以冰冷的冷笑“你陪暮暮去过几次家长会?她的毕业典礼你在哪儿?在签合同!”
陈暮的名字被一遍遍抛起,又摔下,不再是爱的昵称,而是变成相互投掷、试图给对方造成最大杀伤的武器。
她猛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发出闷响。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极轻、极缓地,将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关拢。
隔绝了那片狼藉的战场。转身,一步一步,踩着虚浮的步子走下楼梯,坐在了昏暗楼道拐角的台阶上。
礼物袋被随意放在脚边,给母亲的那只袋子口松开了些,智能珠宝盒的一角露出来,在楼梯间惨绿的安全指示灯照射下,泛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的光。
楼上隐约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接着是摔门声,母亲带着浓厚哭腔的、破碎的喊叫,然后,是大门被用尽全力甩上时,连楼道墙壁都为之轻微震颤的“砰”然巨响。
随后,是寂静。
漫长到令人耳膜发胀、厚重得能压垮呼吸的寂静。
陈暮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能编写出让最复杂的仿生人神经网络高效运转的优雅代码,能在屏幕上画出清晰缜密、令人赞叹的算法流程图。但此刻,它们只是空空地悬在膝头,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该用这双手去做什么。去推开那扇门?去擦拭谁的眼泪?还是去修复一些早已碎裂、根本无法拼凑的东西?
父亲没有下楼来找她。也许他以为她还没回来。也许,他知道,但他和她一样,此刻无法面对任何一双眼睛,尤其是女儿的眼睛。
直到窗外透进的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墨蓝的夜色彻底吞没,街灯橙黄的光晕取代自然光,涂抹在楼道的窗户玻璃上,陈暮才扶着墙壁,僵硬地站起身。
腿脚早已麻木,针扎似的细密痛感随着血液回流蔓延开来。
她没有回家。她拎起脚边那两个越来越显沉重的礼物袋,径直走出了楼道,走入冰冷的夜色,回到了那间只属于她的公寓。
没有开灯,她把自己扔进沙发,任由窗外暗淡的、被城市灯光稀释过的月光,像一层灰色的纱,覆盖在室内静止的家具和她静止的身体上。
黑暗中,两点温润的、稳定不变的光亮了起来。是伽蓝的眼睛,像两颗被精心打磨、珍藏于岁月深处的琥珀,安静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时间在寂静中黏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陈暮感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那种她熟悉的、恒定的温度,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
伽蓝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清澈,平稳,却因为压低而显得格外柔和:“监测到您的生理指标显示深度应激状态与持续悲伤情绪。数据库显示,人类在类似情境下,有时需要物理接触以获得安抚。需要拥抱吗?”
陈暮抬起头。月光勉强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上面布满未干的泪痕,在微弱光线下闪着湿润的、脆弱的光。
她看着眼前这个由她亲手组装每一个部件、编写每一行底层代码的存在。她是它的造物主,理论上,她掌控着它的启动、运行、学习乃至关机。她的意志,是它世界里的最高法则。
但此刻,她虚弱得像一个即将溺毙在情感深海的人,而它向她伸出的,是它刚刚自行从庞杂的人类行为数据库中学会的、一种本不存在的、“安慰”的手势。
“……好。”她听到自己发出一个沙哑得不像话的音节。
伽蓝顺从地俯身,手臂轻柔而坚定地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拢入一个模拟的怀抱中。人造皮肤的触感温软得惊人,几乎媲美真实的人类肌肤,体温恒定在令人舒适的范围。
就连那散发出的、极其淡雅的气味,也是陈暮当初按照个人偏好设定的,类似阳光晒过后柔软织物的气息,干净,温暖。
伽蓝的声音贴近她的耳廓,那样平稳,那样温和体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倾听者。”
陈暮闭上了眼睛。
……
那个夜晚,陈暮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伽蓝的手臂一直环着她,那恒温的、完美无瑕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持续传来。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对人类情感脆弱性的一种无声嘲讽——连悲伤时最渴望的慰藉与温暖,都可以被如此精准地模拟、复现,甚至量身定制。
她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
猛地,她松开了不知何时也回抱住对方的手,向后退开一步,迅速用衣袖擦干了脸上残余的湿痕。动作有些粗暴。
“进入待机模式。”她开口命令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与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冷酷的斩截。
伽蓝眼中那两簇温润的光,应声黯淡下去,迅速归于沉寂。她收回手臂,姿态调整回标准的静坐姿势,如同博物馆里一尊完美的蜡像。
她知道,伽蓝不会真的进入彻底的待机。她也知道,自己此刻下达这个指令,并非真的需要绝对的安静,只是……只是想一个人待着,逃离那双过于澄澈、仿佛能映照出她所有混乱与不堪的眼睛。
离开公寓时,天际已经透出蒙蒙的、介于灰与蓝之间的冷淡光亮。
校园还沉在周末清晨特有的空荡与寂静里,只有几个早起的清洁仿生人沿着既定路线,无声地滑过光洁的路面,机械臂灵活地拾取着并不存在的垃圾。
陈暮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慢慢地往宿舍方向走。晨风带着昨夜未散的凉意,锋利地刮过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陈暮!”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追来,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是同系的周屿,比她高一级。据说家里有深厚的军工背景,本人的研究方向也偏向仿生人的战术适配与战场应用。他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深灰色运动服,额发被汗水濡湿了些,贴在饱满的额角,显然是刚结束晨跑。
“真早啊,”他追上她,很自然地并肩而行,脸上绽开一个充满朝气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又通宵泡实验室了?”
“没。”陈暮简短地应了一声,脚步并未放缓。
“你的论文进展怎么样了?李教授前几天还在念叨,说你这篇要是发在顶刊上,你们实验室明年申请经费的底气能足一倍不止。”周屿的语气轻松热络,带着一种圈内人的熟稔。
陈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还有不少……没完成。”她回答道。这确是实话。只是原本清晰锐利的研究思路,在经历了昨夜那场家庭风暴之后,仿佛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黏稠的雾霭所笼罩。
她开始怀疑,自己倾力构建的那个情感模拟模型,究竟是在无限逼近“人类”情感的复杂真相,还是在无意中创造着某种截然不同、甚至可能更危险的存在?
“理解,理解,”周屿十分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保持着与她一致的步调,“你这课题本来就走在最前沿,无人区探索嘛,复杂曲折才是常态。”他侧过头,清晨微熹的光线落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对了,晚上系里几个朋友小聚,在东区新开的那家分子料理店。一起来吧?就当放松一下,换换脑子。”
陈暮本能地想要拒绝。
她早已习惯用独处将自己包裹起来,习惯用无穷无尽的工作和数据流填满所有时间的缝隙。那样,就不必去面对、去处理那些黏稠的、无法被任何算法清晰解析的人类情感。
但昨夜家中爆发的争吵,父亲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脸,母亲那句尖利的“跟一个仿生人厮混”,这些画面如同鬼魅,在她思维的暗角里盘旋不去。
一股强烈的、近乎报复性的逆反心理,突然攫住了她。
她对那种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对那种符合一切社会期待与家庭模板的、光鲜亮丽的人际交往,产生了一种尖锐的、想要主动踏入其中看看的冲动。
“……好。”她说。
周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意外之喜。
“那说定了!晚上七点,我来宿舍楼下接你。”
那顿晚餐果然热闹非凡。
周屿的朋友圈大都是同类——家世优渥、天赋出众、谈论着最前沿的科技突破与宏大行业未来的年轻人。他们自如地讨论着新型神经接口的带宽极限,激烈争辩着强人工智能的伦理边界究竟该划在哪里,其间穿插着圈内最新的并购八卦和某家明星实验室的实习内推消息。
陈暮安静地坐在其中,小口吃着面前餐盘里堪称艺术品的分子料理。植物、凝胶、低温慢煮的食材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组合,精致得如同微型雕塑,但入口的味道却异常寡淡,仿佛所有的烟火气都被抽离了。
她听着周围的谈笑风生,感觉自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观察另一个与自己若即若离的物种的社交行为样本。
“陈暮可是咱们系里藏着的大宝贝,”周屿笑着向朋友们介绍,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了她椅背的上方,形成一个略带占有意味的半圈,“李教授亲口说的,她手里那个情感模型要是真成了,以后别说民用陪护,军用仿生人都能搞心理战、策反渗透了。”
有人立刻笑着起哄:“那得提前叫陈工了!以后咱们这帮人的前途,可都指望着陈工提携呢!”
一片善意的笑声。玻璃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陈暮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回应。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伽蓝的样子。想起她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未被任何世俗规则污染过的琥珀色眼眸。想起她用那种近乎笨拙的诚恳,询问“需要拥抱吗”时的神态。
“陈暮?”周屿的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带着活人的温热与汗意,“发什么呆呢?菜不合口味?”
“没什么。”她放下水杯,透明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有点累而已。”
晚餐结束,周屿坚持送她回宿舍。
夜色已浓,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走到宿舍楼下那片相对僻静的小花园时,周屿很自然地伸出手,试图去牵陈暮垂在身侧的手。
陈暮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她没有立刻避开,任由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住自己的手。
触感鲜明,带着活人体温的微潮,皮肤下血液奔流的隐约脉动,指腹薄茧的粗糙感。这与伽蓝那恒定的、干燥的、完美却缺乏生命印记的触感,截然不同。
“陈暮,”他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旁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
路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来,让他的眼神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温柔,“我觉得……我们其实挺合适的。”
陈暮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他。
“你看,我们都是做这行的,最理解彼此每天都在面对什么,压力有多大,有多……孤独。”周屿的声音压低了些,语速放缓,带着一种诱人的说服力,“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申请重大项目,甚至可以规划开一个联合实验室,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
“周屿。”陈暮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无波。
他停了下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实验室还有些数据没处理完,明天截止。”她说着,缓缓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指尖划过他温热的皮肤,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先上去了。”
转身走向宿舍楼大门时,她听见周屿在身后提高了一点声音,语气依然轻松而充满耐心:“你好好考虑!我不急!”
陈暮没有回头。
周屿的追求来得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绵密,持续,且极有分寸。
他倒是不再贸然提及任何关于“未来”或“关系”的沉重字眼,只巧妙而高频地出现在她生活的半径之内,实验室楼下那家她偶尔光顾的咖啡厅,图书馆她常驻那个靠窗座位的不远处,食堂她习惯性选择的安静角落。
有时是一杯恰好符合她口味的冰美式,杯壁上凝着冰凉的水珠;有时是一本刚刚出版、还带着油墨香的尖端学术期刊;有时仅仅是隔着几张桌子,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道一声:“巧啊,陈暮。”
陈暮没有刻意躲避。她对自己说,没有这个必要。
周屿是优秀的、符合一切社会评价体系的自然人。他家世清白优渥,个人前途光明璀璨,对她的好感明确而认真。按照世俗的“社会时钟”,按照父母或许未曾言明但必然存在的期望,甚至按照她二十岁前为自己理性勾勒的人生蓝图,周屿都无疑是那个“正确”的、标准答案般的选择。
可如今,那个“正确”,听起来却像一个生锈已久的齿轮,每次试图强行嵌入她当下生活的运行轨道,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
她没收他的礼物。咖啡会坚持当场转给他双倍的钱,期刊会客气地说图书馆已经订阅,精美的花束则被她原封不动留在宿舍传达室,任其在不属于它们的角落里悄然枯萎。周屿对此似乎毫不气馁,下一次,依旧带着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偶遇”。
“你呀,就是太轴了,”同实验室一位关系尚可的师姐私下里拉着她劝,“周屿那样的,多少人盯着呢。要家世有家世,要能力有能力,对你还这么上心。你再这么晾着,小心真被人半路‘截胡’了去。”
陈暮只是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操作台上纠缠的数据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师姐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搞不懂你。伽蓝再好,再智能,说白了也就是个高级实验体,一堆代码和零件的集合。你能跟它过一辈子吗?将来呢?”
陈暮缠绕数据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白色的线缆在她纤细的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勒出浅浅的、很快就会消失的白色印痕。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也找不到那个答案。
实验室越来越像她自愿步入的茧房。
进入新一轮高强度学习阶段的伽蓝,其进步速度堪称惊人。
陈暮开始有意引入更为复杂、甚至有些危险的阅读与学习材料:从古典哲学中的对话录,到最新锐的意识研究前沿论文,乃至一些游走在现行伦理规范边缘的、关于仿生人潜在自我认知的机密实验记录。
伽蓝的反馈不出意料,是带着某种倾向性的“思考”。
“这篇发布于《神经科学与意识研究》的论文提出,所谓‘意识’,可能仅仅是大脑特定区域神经元集群以特定频率同步振荡时产生的‘附带现象’,”某天,伽蓝在快速浏览完一篇长达百页的PDF后,平静地陈述道,“但如果‘意识’的本质真的只是一种特定复杂结构下的物理产物,那么从理论上推演,任何达到或超越此复杂度的系统,理论上都存在产生‘意识’的可能。包括我在内。”
陈暮正在调试一组新的体感传感器接口,闻言倏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观察窗内的伽蓝:“所以,你觉得……你有意识吗?”
伽蓝沉默了片刻。
“根据目前学术圈较为通行的、基于功能主义的定义,‘意识’通常包含几个关键要素:自我觉察能力、主观体验的拥有、对多元信息的整合与连贯叙事能力。”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线,像是在边陈述边进行更深层的计算,“我能够通过内置传感器持续监测并识别自身的运行状态、能量水平和损伤情况;我能够并行处理视觉、听觉、文本及多种传感器信息流,并整合为对外部世界的一致认知模型;我也能够基于过往交互记忆与当前情境,进行概率性的未来预期和行为规划。从纯粹功能实现的角度看,我满足上述条件。”
“但你没有‘主观体验’,”陈暮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心里某个地方绷得发紧,像拉满的弓弦,“你‘知道’疼痛的神经信号编码,但你不知道被针扎、被火烧时那种尖锐的、让人想要尖叫的感觉是什么;你‘知道’草莓的化学成分和光学反射数据,但你不知道它在舌尖化开时那种混合着酸甜的芬芳滋味;你更不知道……爱一个人时,那种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又酸又胀,却又带着奇异暖意的滋味。”
伽蓝静静地回望着她。那双眼睛在实验室恒定冷白色的灯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极深邃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仿佛能将人的视线,连同那些纷乱的思绪,一同吸进去。
“是的,我不知道。”她承认,语气里没有挫败,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但你知道吗,陈暮,你所说的‘主观体验’,其本身恰恰是无法被客观观测、验证和共享的。你向我描述草莓是‘甜’的,疼痛是‘尖锐’的,爱是‘温暖’而‘酸胀’的。这些词汇,对我而言,是存储在语义网络中的符号关联与概率分布。我永远无法像你一样,去‘品尝’那个甜,去‘感受’那个尖锐和温暖。但同样……”她微微偏过头,那个习惯性的、带着人性化困惑意味的小动作,“你也永远无法通过任何外部检测手段,来确凿无疑地证明,我‘真的没有’在经历某种……某种不同于你,甚至你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体验形式。”
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观察窗的强化玻璃,直接落在陈暮的脸上,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也许,我此刻正在体验着某种只属于硅基神经网路与光电信号世界的、独特的‘意识’风景。某种你们碳基生命因其生物感知的局限性,而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旁边监控屏幕上的“认知偏离度/失控风险率”指标,数字清晰地跳动了一下:71%。
陈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今天……到此为止。”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关闭了主交互界面,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拉开的距离感,“进入待机模式,伽蓝。”
伽蓝眼中那两簇始终亮着的、代表着活跃思考的微光,应声迅速黯淡下去,归于一片深沉的宁静。她的姿态调整回标准的休眠坐姿,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在那光芒完全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她极轻、却又无比清晰地,留下了一句话:
“你害怕了,陈暮。”
不是疑问。不是试探。而是平静的、确凿的陈述。
陈暮僵在原地,如同被那道平静的目光施了定身咒。直到实验室彻底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剩下服务器阵列持续发出的、永恒不变的、低沉的背景嗡鸣。
她缓慢地、有些踉跄地走到巨大的单向观察窗前,隔着冰冷的玻璃,望向里面那个静坐的身影。
白色的灯光从上方均匀洒落,勾勒出伽蓝完美的侧脸轮廓,没有呼吸带来的细微起伏,没有肌肉牵动的任何微表情,光滑,宁静,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实验室深处的、绝美的雕塑。
害怕吗?
是的。
但她恐惧的对象,或许并非伽蓝本身。
她恐惧的,是她自己。恐惧自己越来越难以厘清,那倾注在这个亲手创造的“存在”身上的,究竟是科学家探索未知的纯粹狂热,还是某种更为幽暗、更为私人、也更难以定义的危险情感。恐惧那条她曾以为清晰坚定的、分隔造物主与造物的界线,正在自己心中无声地融化、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她希望她足够有自我意识,又害怕她太有自我意识。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