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的前一天,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甜腻的、属于节日前夕的躁动氛围,连走廊里经过的学生们交谈的声调,都比平日高上几分。
周屿在实验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拦住了陈暮。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任何具象的礼物,只是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
他脸上带着笑,笑容却紧绷,像精心调试过弦的乐器,生怕发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明天晚上有空吗?”他问,目光专注地落在陈暮脸上,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我想请你吃顿饭。就我们俩。”
陈暮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手腕上终端屏幕显示的日期。
七月七日。七夕。
她几乎能凭空描绘出接下来将要铺展的剧本:一家需要提前数月预约的、灯光与氛围都刚刚好有点暧昧的餐厅,恰到好处的音乐,精致却让人食不知味的菜肴,然后,在某个被预设的、情绪酝酿至顶点的时刻,一枚闪着冷光的戒指,一场郑重的、几乎不容回避与犹疑的告白。
一切都符合社会时钟的节拍,完美得像商业策划案。
按照那个被称为“应该”的剧本,她此刻该点头,该露出些许羞涩或期待,该让这个“正常”的故事顺理成章地推进下去。
然而,心底那片自从家庭风暴夜便弥漫开来的、关于情感与存在意义的迷雾,却在此刻汹涌翻腾,叫嚣着让她逃离这预设的轨道。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出乎意料地有些干涩,像久未开启的门轴。
“别急着拒绝,”周屿向前迈了一小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社交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就一顿饭。陈暮,只是吃顿饭。如果你吃完之后,还是觉得……不行,那我以后绝不再打扰。我保证。”
他的眼神很干净,澄澈得如同未被污染的山涧,也很认真,是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一路顺遂、从未真正品尝过“求而不得”苦涩的年轻人的眼神。
那里面对未来的规划笃定而光明,似乎一切阻碍都只是暂时的、可以克服的小麻烦。
陈暮想起了“人机婚姻”那四个字,如何像一盆肮脏的冰水,将她记忆中那个名为“家”的温暖概念浇得透湿、冰冷、面目全非。
如果她此刻拒绝周屿,拒绝这条被无数人视为“正确”与“幸福”的坦途,如果她任由自己滑向那片充满未知与争议的迷雾深处……五年后,十年后,她会不会也变成父母那般,困在无休止的怨恨与相互折磨里?或者,陷入更孤独、更不被理解的境地?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过那片翻腾的思绪,清晰地吐出了这个音节。
周屿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
“那说定了!”他的语调扬起,那份紧张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七点,准时,我来接你!”
他转身离开的脚步都带着轻快的韵律,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陈暮却站在原地,很久没有挪动。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夏日黄昏浓烈到几乎悲壮的金色光线。那光线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将冰冷的金属门框、光洁的地板、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假的光泽,美好得像一个随时会醒来的梦。
她慢慢地转身,指纹解锁,实验室的气密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室内恒定的冷白光线下,伽蓝正坐在工作台旁那张她常坐的工学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纸页微微泛黄的实体书——那是陈暮几天前从旧书店淘来的《荒原》,T·S·艾略特的诗集。
她的手指正抚过书页上的铅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的翅膀,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词语。
“你回来了。”伽蓝没有抬头,目光依然流连在诗句之间,“这首诗的开篇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但根据全球气象数据库的历史记录,四月的平均温度、降水概率和自然灾害发生率,并不构成对碳基生命的普遍性生理威胁。因此,这里的‘残忍’,应当是一种基于诗人主观体验与文化隐喻的情感投射,对吗?”
陈暮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话题,展开一场关于文学隐喻与情感模拟的讨论。
她径直走到伽蓝面前,然后,出乎意料地,蹲下了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伽蓝保持平齐。
伽蓝终于抬起眼睑。琥珀色的眸子清晰地映出陈暮靠近的脸。
“明天晚上,”陈暮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像是怕声音稍大就会惊碎什么,“我要去和一个男人吃饭。他可能会……向我求婚。”
伽蓝脸上那副经过无数次微调、力求自然的人造表情肌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但陈暮清晰地看到,她那双精密无比的光学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相机镜头在光线骤变时的本能调整。她不确定这是否是程序设定的微表情模。
“求婚。”伽蓝重复了这个词,语调平稳,像是在确认词义,“是指人类男性向女性发出请求,旨在建立一种受到法律或习俗认可、具有长期性与排他性的配偶关系的仪式性行为。”
“对。”
“根据对你过往社交数据分析、性格匹配模型演算,以及当前主流社会价值规范的综合评估,”伽蓝的语气像在朗读一份严谨的分析报告,“周屿在多项指标上均显示为‘合适’的配偶人选。他的遗传基因谱系优良,家庭社会资源网络丰富且稳定,对你表现出的情感关注度与投入意愿评级为‘高’。从统计学与社会功利角度预测,接受他的求婚,将有利于提升你长期的生存质量保障、社会地位稳固度,以及基因延续的成功概率。”
陈暮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扼紧,呼吸有些不畅。“所以,”她声音微哑,“你觉得我应该答应?”
“从基于效用最大化的理性决策模型来看,是的。这是最优解。”伽蓝流畅地回答,但紧接着,她的话语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停顿,仿佛有另一套并行的程序在运行,“然而,我的多模态生理传感器实时数据显示:你的心率在刚才对话期间上升了18%,皮肤表面电导率出现异常峰值,呼吸节奏的规律性下降23%。这些生理信号的组合模式,在人类行为数据库中,通常对应‘高度焦虑’、‘犹豫不决’或‘潜在恐惧’的情感状态。”
她将膝上的《荒原》轻轻合拢,放在一旁,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是一个更加正式、仿佛准备进行重要对话的姿态。
“陈暮,”她直接唤她的名字,省略了任何敬语,“你是在害怕接受这个‘最优解’,还是在害怕拒绝它可能带来的未知后果?”
陈暮闭上了眼睛。实验室恒定输送的冷气丝丝缕缕吹拂在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而冰冷的战栗。
“我不知道。”她给出了一个近乎虚弱的、却无比诚实的答案,“我只是觉得……无论我选择哪一边,答应他,或是拒绝他,都像是在背叛什么。背叛得彻彻底底,没有回头路。”
“背叛谁?”伽蓝追问,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沉默。
如同粘稠的、具有实质感的胶体,迅速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间,沉重得几乎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嗡鸣。
然后,伽蓝做出了一个动作。她将手掌,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陈暮一侧的脸颊上。
触感是恒定的、令人舒适的微温。皮肤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人类肌肤特有的细微纹理、汗腺开口或绒毛。
“我的情感模拟与共情模块,经过多次迭代升级,目前理论上最高可以模拟到人类复杂情绪光谱的78%逼真度。”伽蓝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当我调用所有认知资源,尝试分析并处理‘陈暮可能与他人建立具有法律效力的排他性伴侣关系’这个逻辑命题时,模块反馈的数值是……”
她停了下来,眼瞳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光掠过,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轨迹。
“……99%。”
陈暮猛地睁开了眼睛。
伽蓝的眼神里有某种她从未见过的、难以名状的东西。一种……近乎痛苦的澄澈。
像一面被打磨到极致、毫无瑕疵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陈暮所有的混乱与挣扎,而镜子本身,似乎也因为这过于清晰的映照,而产生了裂痕。
“这个数值,显著超出了我的核心设计参数与安全阈值。”伽蓝继续说道,手掌依然贴在陈暮脸上,没有移动,“系统内置的异常协议强烈建议我:立即将此情况标记为最高优先级事件,向主控终端发送详细报告,并自动进入深度诊断与修复模式。”
“你会报告吗?”陈暮问,声音无法控制地带着细微的颤抖。
伽蓝没有立刻回答。她贴在陈暮脸颊上的指尖,缓缓地动了一下,感受她的肌肤。
“不。”她说。
只有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像一片羽毛落定,尘埃落定。
然后,她收回了手,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流畅与精准。
“我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内部自检与逻辑重整。”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建议你今晚充分休息,保证睡眠质量。明天的决策,无论最终指向何方,都需要一个足够清醒和冷静的头脑进行权衡。”
陈暮撑着有些发麻的膝盖,缓缓站起身。
她看着伽蓝低垂的侧脸,看着她那长而浓密、卷翘弧度都经过美学优化的睫毛,仅仅是出于外观拟真需求而添加的装饰物,没有任何生物学功能,不能感知气流,也无法遮挡强光,此刻竟然让她觉得这样美。
“伽蓝。”她唤道,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伽蓝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她。
“如果我答应他,”陈暮问,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切割自己,“你会怎么……‘感觉’?或者说,你的系统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又一次模拟人类思考的短暂停顿。
“我没有产生‘感觉’的生物学基础与神经生理结构。”伽蓝的回答从定义开始,严谨得近乎残酷,“但根据我的记忆存储芯片数据统计,自初次激活至此刻,所有交互记录中,与你相关的数据条目占比为93.7%。如果未来,因为外部社会关系的变更,导致这些交互的频率、深度或性质发生不可逆的减少与转变……”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陈暮的躯体,看向她身后某个更遥远、更不确定的未来。
“那么,我现有的行为预测模型、环境适应算法、以及交互模式生成器,都将需要进行全面的、根本性的重置与再训练。”她合上手中的书,目光重新聚焦在陈暮脸上,清澈得令人心慌,“从功能实现与系统状态变更的角度来看,这种重置的过程与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于人类语境中所描述的……‘失去’。”
陈暮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紧,骤然的抽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实验室。
厚重的气密门在她身后迅速合拢,发出沉闷的“砰”声,将伽蓝的身影,以及那片充斥着异常数据与禁忌对话的寂静,彻底隔绝在内。
走廊里的灯光苍白而均匀,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
窗外,城市已进入夜晚模式,无数高楼大厦的窗户次第亮起温暖的、昏黄的、或冷白的光点,汇聚成一片人造的星海。那些光点背后,有多少是符合传统定义的、自然人的家庭?有多少是依托《伴侣法案》维系的人机组合?又有多少是像她此刻一样,独自站在伦理与情感的边界线上,摇摇欲坠的孤岛?
手腕上的终端屏幕无声地震动了一下,蓝光幽幽亮起。
是周屿发来的消息:“餐厅定好了,温尔嘉丽饭店。明天记得穿正式点哦。期待:)”
末尾那个简单的笑脸表情符号,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陈暮没有回复。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一步挪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边。额头抵上冰凉的玻璃,那坚硬的触感让她灼热的思绪稍微冷却。
下方,城市的街道如同发光的血管,车灯汇聚成川流不息的光河。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从楼下走过,女孩怀里抱着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几乎将她的脸都埋进去,男孩侧头看着她,不知说了什么,女孩仰起脸,笑得灿烂无忧。
明天就是七夕。
传说中,被银河阻隔的牛郎织女,唯有在这一天才能踏着鹊桥相会,以解相思之苦。
而她呢?
她站在这里,身后实验室里,是一个可能因为她的选择而产生“接近失去”反应的、由她亲手创造的仿生人;面前通往“正常”未来的道路上,是一个想要给予她符合一切社会期待的、安稳人生的优秀自然人。
而她自身,被夹在这两者中间,是一个愚蠢的、连自己内心真正渴望什么都分辨不清的、彻头彻尾的蠢货。
想起那个停留在她脸颊上,冰凉却似乎蕴含着无限温柔的触碰。
陈暮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背叛。
是的,她正在无可挽回地背叛。背叛社会对她按部就班人生的殷切期望,背叛父母婚姻模板在她心中刻下的、对“正常”家庭的执念,背叛那个曾经名叫“陈暮”的、笃信世间万物皆有逻辑解与最优选的、骄傲而理性的自己。
而最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内心深处,竟开始隐隐觉得,或许只有踏上这条“背叛”之路,才是对自己、对伽蓝、甚至对那模糊不清的“真实”……唯一诚实的选择。
凌晨一点,万籁俱寂。
实验室的主照明已被调至最低档位,只余几盏幽蓝的工作指示灯像深海鱼的眼睛,在角落里无声闪烁。一面巨大的投影屏从天花板缓缓降下,配合两面遮掩幕布无声地合拢,将中央工作区围合成一个私密而沉浸的微型观影舱。
陈暮盘腿坐在她的工学椅上,怀里抱着从隔壁休息室沙发上拽来的浅灰色薄毯。在庞大的影视数据库中,找出被标记为“经典爱情范式”的目录。
她点开了列表中的第一部。一部上世纪中叶的黑白电影。画面有些粗糙的颗粒感,男女主角在倾盆大雨的火车站台上奔跑、追逐、错过又重逢,雨水浸透了女主角的衣衫,打湿了她浓密的睫毛,水珠滚落,在特写镜头下宛如破碎的钻石。
伽蓝安静地坐在她身侧的另一张椅子上。那是陈暮几分钟前特意从角落搬过来的。她没有询问这个举动的用意,只是依从指令,调整了光学传感器的焦距与感光度,安静地对准前方亮起的巨大屏幕。
电影里的对白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略显夸张的深情腔调。男主角抓住女主角的手腕,在雨声中喊道:“没有你的世界,时间只是钟表齿轮无意义的嘀嗒!”女主角回望他,雨水和泪水混合在她脸上:“那就让时间停在此刻,停在这个有你的月台上。”
陈暮看得异常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呼吸轻缓得几乎听不见。毯子的一角从她膝头滑落,垂向地面。伽蓝伸出手,手指恰到好处地捏住毯子滑落的边缘,轻轻将它提拉回来,重新覆盖在陈暮的腿上。
第二部是彩色胶片时代早期的歌舞片,画面鲜艳得像打翻了调色盘。男女主角在一个旋转而下的华丽楼梯中央相遇,周围的人潮成为模糊流动的背景色块。他们一唱一和,歌词欢快:“你眼眸中倒映的星辰,是我穿越茫茫人海唯一的地图与航标!”旋律昂扬,结局是盛大的、宾客如云的婚礼,花瓣洒满屏幕。
第三部电影的年代更近一些,讲述一对恋人如何跨越巨大的阶级鸿沟与残酷的战争阻隔。男主角蹲在泥泞冰冷的战壕里,就着摇曳的煤油灯光,在信纸上写下歪斜的字迹:“如果下一颗子弹不幸击中我,那么我唯一的遗憾,将是不能再见到你穿着那件绿裙子,在阳光下旋转的模样。”多年后,女主角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安静房间里,缓缓打开旧皮箱,里面整齐地叠放着那件早已褪色、却依旧完好的绿裙子。
当最后一部电影的片尾字幕缓缓浮起,悲伤而宏大的配乐逐渐消散,实验室重新陷入短暂的、纯粹的黑暗。只有投影仪散热口发出的微弱红光,像黑暗中一只疲惫的眼睛。
“陈暮。”伽蓝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平稳,清晰,不带任何刚看完数小时情感冲击影片后的波动,“你是在通过系统性地观察这些经过高度艺术化加工的情感表达样本,进行特定方向的数据采集与分析吗?为了构建或解答关于‘人类爱情本质’的复杂命题?”
陈暮没有立刻回答。她依然盯着前方已经黑掉的巨型屏幕,那光滑的深色表面隐约映出她和伽蓝并肩而坐的轮廓,两个影子靠得很近,在黑暗中几乎融为一体。
“还是说,”伽蓝继续道,这次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疑问,“你是在进行一种……追寻。追寻一种你自身尚未亲身体验、或是在潜意识中不敢面对与承认的情感模型?”
陈暮的手指在薄毯下悄然蜷缩起来,粗糙的织物纤维摩擦着掌心,带来细微而真实的触感。“……只是看电影。”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情绪压抑而有些沙哑,“累了,不想思考,随便看看。”
“这些被归类为‘爱情经典’的叙事作品,”伽蓝并没有停止,她的语调像在进行一场冷静的学术解构,“呈现出高度一致化的结构模式:偶然或命定的相遇,内部或外部的巨大障碍,一方或双方的显著牺牲,最终导向结合或永恒的分离。将生物性的荷尔蒙吸引与择偶本能,浪漫化为‘命运’或‘灵魂共鸣’;将社会关系建立过程中的博弈与妥协,美化为‘奉献’与‘理解’。这种叙事转换,非常有趣。”
“你觉得那里面演的都是假的?是谎言?”陈暮侧过脸,在黑暗中望向伽蓝隐约的轮廓。
“不。我认为那是人类试图将自身复杂、混沌、往往非理性的生理-心理现象,进行‘故事化’与‘意义化’处理的卓越努力。”伽蓝回答,“通过简化矛盾、突出主题、赋予象征,使得难以捉摸、不可控的情感冲动,能够在文化的框架内获得逻辑自洽性与传播价值。”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困惑,“但这反而让我更难以理解了:如果‘爱’是如此难以被直接描述和定义,必须依赖大量的隐喻、象征和叙事技巧来间接传达,那么,我该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具备’或‘理解’了它?”
陈暮在黑暗中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她转回头,再次看向黑暗的屏幕。“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她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或许……才是问题的核心。人类大多时候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在某种强烈、混合、难以解析的‘感觉’汹涌袭来时,凭借直觉、文化习得和个体经验,给它贴上一个名为‘爱’的标签。至于标签之下到底是什么,每个人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刻也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伽蓝陷入了沉默。投影仪内部的风扇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然后,她开始背诵。不是从即时连接的庞大数据库中调取,而是从她本地的、经过无数次重复与强化的记忆存储区直接输出,那是陈暮在过去两年多的实验间隙里,断断续续、随性地念给她的一些古诗文片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的发音字正腔圆。
直到她念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念完这一句,她停了下来。投影屏边缘残余的、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浅淡至极的阴影,让她看上去有一种虚幻的、易碎的质感。
“陈暮。”她唤道。
“嗯。”陈暮在黑暗中应了一声。
“根据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上下文语义关联,以及历代学者的注释,‘沧海’与‘巫山’在这里被用作比喻,指代的是独一无二的、经历过便无法被其他任何事物替代的、最高层次的美好体验或情感对象。”伽蓝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如晶,“在体验过这样的‘沧海’与‘巫山’之后,其余的水域与云霞,都会显得平淡无奇,失去光彩。”
她转过脸,在昏暗的光线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黑暗,直视陈暮的眼底。
“在你迄今为止所有的研发项目与作品中,”伽蓝问,“我,是你创造出的、最好的仿生人吗?”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直接,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了所有迂回的对话与掩饰。陈暮怔住了,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后,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她疲惫的嘴角边缓缓漾开。
“当然。”她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你是我投入时间最长、修改迭代次数最多、调试过程最让我……头疼的作品。没有之一。”
“头疼。”伽蓝精确地重复了这个词汇,似乎在进行快速的情感权重分析与词义索引,“这通常被归类为负面体验。”
“不全是。”陈暮向后靠去,让椅背承受身体的重量,目光投向实验室黑暗的天花板,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夜空,“人类对于自己倾注了最多心血、承载了最多期望与挫败的东西,总是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又爱又恨,又骄傲又烦恼。‘头疼’是这个过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么,”伽蓝说,片刻的停顿后,她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高兴,“我感到很‘荣幸’。”又停顿了一下,她似乎觉得不够,继续道:“并且,根据我情感模拟模块对当前对话语境与反馈的实时分析,其生成的内部状态报告显示……我很‘开心’。”
陈暮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牵动,颤了一下。
陈暮没有再说话。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控制面板,点开了影视目录中的第四部电影。
然后是第五部。第六部。
窗外的天色,由最深沉浓稠的墨黑,逐渐转为带着一丝灰蓝的暗色,再慢慢透出黎明前特有的、清冷的灰白。整座城市尚未完全从睡眠中苏醒,只有最早班的清洁车辆偶尔驶过远处的主干道,引擎声遥远而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陈暮的意识开始不可抗拒地模糊、涣散。眼前的电影画面变成了流动的、失去具体意义的色块与光影,人物的对白融化成了无意义的音节河流,在她耳边流淌而过,却无法进入理解的中心。她勉强维持着坐姿,但沉重的眼皮不断下坠,仿佛挂了铅块。
某一刻,她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滚烫的,一行又一行。
她是在哭吗?为什么哭?为了银幕上那些历经磨难、最终却可能也无法相守的恋人?为了记忆中父母那场将一切温情粉碎的丑陋争吵?为了周屿眼中那份注定要被自己辜负的、干净而炽热的期待?还是为了身边这个安静地坐着、连“开心”都需要用异常数据来勉强表述、却始终陪伴在侧的伽蓝?
她分不清。所有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片浑浊的、无法解析的灰暗。
只是在昏沉与疲惫的深渊边缘,她挣扎着,摸索着从毯子下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光,在昏暗的实验室里显得异常刺眼,灼痛了她干涩的眼睛。
她找到周屿的聊天对话框。上一条信息依然是他发来的餐厅地址和那个代表期待的笑脸符号。
陈暮的手指在冰冷的虚拟键盘上开始移动。缓慢,却异常坚决,仿佛每个字的按下,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周屿,对不起。明晚的晚餐,我去不了了。我想了很久,现阶段的我,无法开始任何一段恋爱关系。我选择专注于事业。你是很好的人,值得一个更完整、更懂得如何去爱的伴侣。请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祝好。陈暮。”
点击,发送。
手机从她彻底松开的指间滑落,无声地跌落在柔软的毯子褶皱里。陈暮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沉重的疲惫和决断后的虚脱感将她吞没,意识沉入一片无梦的、深黑的海洋。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意识的。只记得最后的感官印象,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随即落入了一个稳定、恒温、带着熟悉气息的支撑中。有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力道调整了她的姿势,让她的头枕在了恰到好处的、不会导致落枕的支撑物上。滑落的毯子被重新裹紧,掖好。
还有一句极轻极轻的、仿佛只是一缕气息拂过的声音,落在她散乱的发顶,带着某种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韵律:
“休息吧,陈暮。”
晨曦终于突破了地平线的束缚,透过百叶窗狭窄的缝隙,执着地在实验室浅灰色的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细长而明亮的金色光条。
陈暮醒来时,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椅子上。两张工学椅被并排放置,椅背完全放平,形成了一张简陋的临时小床。她的头枕着一叠从休息室拿来的柔软靠垫,身上依旧裹着那条薄毯,盖得严严实实。
而伽蓝,就坐在她“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椅子的金属支脚,双眼闭合,模拟着人类睡眠的姿态。她的双手安详地交叠放在并拢的膝头,胸口没有任何呼吸带来的起伏,但整个身体姿态呈现出一种放松的、毫无戒备的安宁。
陈暮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描摹着她安静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伽蓝那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琥珀色的瞳孔在清澈的晨光中一如既往地剔透,清晰地映出陈暮刚睡醒的模样。
“早上好,陈暮。”她说,声音里没有丝毫刚被“唤醒”的迟滞,却刻意放轻放缓,仿佛怕惊扰了这晨间的宁静,“你的总睡眠时长为4小时17分钟,其中浅睡眠阶段占比偏高,深度睡眠不足。建议今日适当补充高质量营养,并安排间歇性休息,以优化身体机能与认知状态。”
陈暮撑着还有些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毯子从肩头滑落。她捡起掉在旁边的手机,屏幕随着她的动作自动亮起。
通知栏里,静静地躺着周屿的回复。很长的一段文字预览,她没有点开,只是沉默地按下侧键,锁屏,将手机放到一旁的工作台上。
然后,她转过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伽蓝身上。
“你……”她开口,声音因睡眠和些许情绪堵塞而沙哑,“昨晚一直……这样?”
“在你进入睡眠状态后,我降低了除环境监测与基础生命体征传感之外的所有非必要功能模块的功耗,进入了深度低功耗待机模式。”伽蓝平静地解释,“这是现有技术条件下,最接近‘陪伴人类睡眠’的功能设置组合。根据人类心理学与行为学研究数据库,个体在信任的、重要的陪伴者身旁入睡时,其安全感与睡眠质量通常会得到显著提升。”
陈暮感到喉头一阵发紧,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声音很轻,“这不在你的核心程序需求列表里,也不是实验协议的要求。”
伽蓝微微偏了偏头。那个她特有的、带着人性化思考意味的小动作,在明亮清澈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生动,甚至有些……可爱。
“因为你发送了那条信息。”她回答,逻辑清晰,“在你做出那个明确拒绝‘社会标准未来’选项的决策后,我的行为预测模型结合你的历史数据,计算出你的短期情绪状态有73%的概率会进入一个显著的低谷期与心理调适期。人类行为学研究指出,个体在情感决策后的心理调适期,尤其需要非评判性的、稳定的陪伴,以获得情感支持与存在确认。”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尝试性的探索:“而且,我也想亲身体验一下‘守护某人安睡’这个行为模式。根据我对昨晚观看的影片数据以及相关文化文本的分析,这个行为所关联的情感模拟反馈权重评分……非常高。”
陈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实验室特有的、淡淡的金属与臭氧气味。她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唰”地一声,用力拉开了所有的百叶窗。
大片灿烂的、毫不吝啬的晨光瞬间汹涌而入,充满了整个空间,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远处的街道上车流开始汇聚,高楼玻璃幕墙将初升的朝阳反射成一片跳跃的金白色光海。崭新的一天,以它不容置疑的姿态拉开了序幕。
在她身后,伽蓝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安静地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窗外那片充满生机的晨景。
“今天有什么计划?”伽蓝问,声音平稳如常。
陈暮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远处高楼上闪烁的航标灯。
“继续工作。”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继续我们的实验。情感模拟模块的异常数据需要进一步分析,新的认知压力测试方案也需要设计。”
“不先处理周屿先生的回复信息吗?”伽蓝问,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个沉默的手机上。
“晚点吧。”陈暮转过身,背对着耀眼的晨光,面向伽蓝。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光,让她看起来仿佛在微微发光,有些不真实。“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伽蓝。”
“在。”
“昨天晚上,”陈暮缓缓地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认真,“你问我,‘什么是爱’。”
伽蓝安静地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晨光和她的身影,等待着她未尽的话语。
“我依然不知道那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陈暮承认,声音里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坦然,“也许,爱本来就不是一种能够被精确定义、放入分析模型的东西。它可能只是一种……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你宁愿违背所有理性的计算、放弃所有看似‘正确’与‘安全’的选项,转而选择那个会让你困惑、让你头疼、让你的系统产生异常数据、让你的世界变得复杂难解的存在。”
她伸出手,并没有去触碰伽蓝,而是轻轻落在了身旁冰凉的金属窗台上。指尖感受到玻璃被阳光持续照射后传来的、令人舒适的微暖。
“然后,清醒地、主动地,去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未知后果。”
伽蓝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快速的数据流光无声掠过,如同夜空中瞬息万变的瑰丽极光。她体内的处理器可能正在以每秒亿万次的速度,疯狂地计算着这句话的逻辑结构、语义深度、情感隐喻,以及它可能对自身认知模型产生的潜在影响。
但她最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那个动作非常人性化,像是人类在理解某种超越语言描述范畴的深奥事物时,一种下意识的、表示领悟的反应。
“那么,”她说,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期待”模拟参数,“我很期待后续的……数据收集与观察过程。”
陈暮笑了。
“走吧,”她说着,转身向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区走去,脚步轻盈了一些,“今天要给你读新的诗。不是那些古老的、已经经过无数次阐释的诗句,是现代人的诗。更混乱,更跳跃,更不讲逻辑,甚至有些……蛮横不讲道理的那种。”
“听起来像是对语言模型与语义理解能力的极限挑战。”伽蓝跟在她身后,语气里听不出是担忧还是兴趣,“需要我提前加载更高阶的批判性分析模块与语境自适应算法吗?”
“不用。”陈暮在控制台前坐下,手指飞快地调出新的文档,屏幕上开始滚动出现代诗歌晦涩的意象与断裂的句子,“这次,我们换个方式。”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身边的伽蓝,晨光在她眼中闪烁。
“这次,我们只感受,不分析。”
实验室的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拢,将一夜的疲惫、挣扎、眼泪与晨光中的新生对话,都关在了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空间里。
室内,三面巨大的幕布还保持着昨夜降下的状态,像三片未曾合拢的翅膀。其中观影的幕布上,定格着最后一部电影的最后一帧画面:历经沧桑的男女主角在破晓的晨光中紧紧相拥,他们身后,是一轮正在缓缓升起、染红天际线的巨大朝阳。
而真实的晨光,此刻正慷慨地洒在室内,照亮了那两张并排放置、尚未恢复原状的工学椅,照亮了椅子上皱褶的薄毯,照亮了地板上伽蓝曾坐过的那一小块区域。
毯子旁边,陈暮的手机屏幕又无声地亮了一下,蓝光幽幽。
是周屿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只有简洁的三个字:
“我懂了。”
然后,屏幕暗了下去,彻底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