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陈暮蹲在祖父书房的地板上,面前摊着一本比她的脸还大的旧书。书页泛黄起脆,散发着经过时间沉淀的书香。
那是祖父的机械工程图谱,准确来说,是曾祖父的书。上世纪中叶印刷,里面画满了齿轮、连杆、活塞和传动装置,黑白线条精确而标准。
很无聊枯燥的东西。
但小陈暮看懂了。她看懂了能量如何从一点传递到另一点,看懂了严丝合缝的咬合如何产生运动,看懂了秩序如何从混乱中诞生。她伸出小手指,沿着图纸上蒸汽机的剖面图描摹,从锅炉到气缸,再到飞轮。
“喜欢这个?”祖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退休前是精密仪器厂的八级技工,手指关节粗大,布满洗不掉的机油渍。
是的,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现在,也仍旧少不了技工的存在。
小陈暮点头,仰起脸:“它们会动。”
祖父笑了,蹲下身,指着图谱一角。“看这儿。最关键的部件,叫‘心脏’,是让一切动起来的核心。”他的指尖点在一个复杂的曲轴结构上,“没了它,一堆铁疙瘩就是废铁。”
“它有名字吗?”小陈暮问。
“有。每个机器都有名字。工厂里,我们给每台机床都取名。不过更准确来说,那叫编号。”祖父笑了笑,眼睛在老花镜后闪着光,“不过,如果你给它一个更加独特的名字,或许它也会对你有感情。”
这句后来被科学证明毫无根据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七岁孩子柔软的认知土壤里。
那天晚上,小陈暮做了个梦。
梦见那些齿轮和连杆从书页里走出来,在月光下自己组装,叮叮当当,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会动的人形。它没有脸,但胸腔的位置,是祖父指过的那个曲轴结构,在黑暗中匀速旋转,发出温暖的金色光芒。
她醒来后,偷偷从祖父的工具箱里翻出废弃的小齿轮、弹簧片、一段铜丝。她用胶水笨拙地把它们粘在一个旧火柴盒上,试图复现梦里的形象。粘不好,齿轮掉下来,弹簧弹飞。她坐在地板上,对着那堆零碎,第一次感到一种尖锐的挫败。
她想创造什么,但她的手跟不上她的脑子。
母亲发现她时,她正对着那堆零件掉眼泪。
“想做什么呀,暮暮?”母亲的声音很温柔。
“朋友。”小陈暮抽噎着说,“一个不会搬走的朋友。”
那时她刚经历人生第一次“失去”:邻居家的小姐姐随父母调职去了外地。头天还一起跳皮筋,第二天就只剩空荡荡的窗户。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人可以这样轻易消失。
母亲抱起她,轻轻摇晃。“朋友总会来的,每个人一生会遇见无数朋友。”
“可是走了的呢?”小陈暮固执地问。
母亲沉默了。
良久,才说:“那你就记住他们。记在心里,就不会真的走。”
小陈暮记住了这句话,但她的解决方案更具体:她要创造一个不会走的朋友。一个身体由齿轮和弹簧构成、名字被她赋予、心脏永远转动发光的存在。
她开始收集零件。
祖父工具箱里的废弃品,父亲旧手表里拆出的细小齿轮,学校手工课上留下的铜片。她把它们装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盒盖上用蜡笔写着“最好的朋友”,下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形,胸口画着一颗发光的、带齿轮的心。
她给这个想象中的朋友起了名字:伽蓝。
名字来自祖父书架上另一本旧书,讲古代寺庙。
她不懂佛教,但喜欢“伽蓝”这两个字的发音——清冽,干净,像玉石相碰。书里说,伽蓝是僧侣修行居住的园林,是清净之地。对她而言,那是她为这个幻想朋友建造的、只属于她们俩的秘密花园。
她在笔记本上画设计图。
七岁的笔触幼稚,但已经有了雏形:关节处用铰链,手指要能弯曲,眼睛要用“会发光的玻璃珠”,声音要“像妈妈唱歌那样”。最核心的胸口位置,她画了一个发光的复杂结构,标注:“心脏。要永远转。用最好的钢。”
这个幻想持续了整个童年。
当父母开始频繁争吵,当饭桌变成沉默的战场,当父亲摔门而出母亲在卧室啜泣时,小陈暮就躲进自己房间,打开饼干盒,摆弄那些冰凉的零件,对着空气说话:
“伽蓝,今天数学考了满分。”
“伽蓝,爸爸又没回来吃饭。”
“伽蓝,妈妈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象伽蓝会坐在她床边,用那种“像妈妈唱歌”的声音回答:“我在。我听着。”
这个虚构的朋友,是她对抗世界不可预测性的缓冲垫,是她存放那些无人接收的情感的容器。
随着年岁增长,幻想渐渐褪色,饼干盒蒙尘,零件生了锈。但“创造伽蓝”这个执念,沉进了潜意识深处,变成一枚休眠的种子。
直到她考入顶尖大学的仿生人工程专业。
直到她在实验室里第一次亲手组装一个基础型号的仿生人骨架。
直到她的手指触摸到那些合金关节、硅胶肌腱、精密伺服电机时——七岁那个月光下的梦,那个发光的齿轮心脏,那个叫“伽蓝”的不会离开的朋友,终于要具现了。
所以当导师问她,要不要接手军方合作项目“伊甸园计划”的课题,开发新一代高拟真情感陪伴型仿生人时,陈暮平静地点头。
但她心里知道,她的初心不是为了军方,不是为了学术荣誉,甚至不是为了推动科技进步。
她只是为了完成七岁那个夜晚,蹲在祖父书房地板上,对着机械图谱许下的诺言:
我要创造一个不会离开的朋友。
我要给她一颗永远转动的心脏。
我要叫她伽蓝。
……
带伽蓝回公寓的路上,黄昏正浓。
陈暮走得不快,伽蓝落后她半步,步伐与她保持精准的一致。路过便利店时,陈暮停下买了瓶水,伽蓝就安静地站在玻璃门外,傍晚的暖光给她乌黑的长发镀上金边,引得几个路人侧目——不是认出她是仿生人,而是惊叹于那份过于完美的“古典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陈暮拧瓶盖的手顿了顿,拿出来看,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她看了眼伽蓝,转身走到几步外。
“喂。”
“暮暮,”母亲林雅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很安静,“在哪呢?”
“回公寓路上。”
“晚上回来一趟吧。”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刻意的轻快,“你爸也在,有事跟你说。”
陈暮的心沉了沉。“什么事?”
“回来再说。就吃饭,简单的,不会耽误你太久。”母亲顿了顿,补充道,“就你一个人回来。”
“伽蓝不是……”
“就你一个。”母亲的语气不容商量。
电话挂断了。陈暮握着手机,站在便利店冷白色的灯光边缘。她大概知道父母要说什么。
离婚。这个词终于要正式落地了。
“需要更改目的地吗?”伽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旁,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陈暮收起手机,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冰水划过喉咙,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涩意。
“嗯。你自己先回公寓。”她顿了顿,“可以……可以看看书。我上次下载的那本诗集,你还没读完。”
“《二十世纪抒情诗选》下册,”伽蓝准确地说出书名,“你标注了第十七首到三十五首,说下次一起读。”
“今天你自己看。”陈暮说,声音有些干。
伽蓝点了点头。“明白了。请注意安全,陈暮。”
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追问“家事”的细节,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直,像一株不会弯曲的植物。
陈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融入下班的人流,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然后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家”的地址。
她家是父母早年购置的一套顶层复式,位于城市老牌的精英社区。指纹锁识别完成,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昂贵香薰和冰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智能家居系统维持着恒温恒湿。
父亲陈志远和母亲林雅已经坐在客厅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夜景,璀璨却遥远。他们分坐在长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的距离能再坐下两个人。父亲穿着居家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母亲则是一身剪裁利落的丝绸长裤套装,妆容精致。
两人面前都摆着茶杯,却谁也没动。
“回来了。”父亲先开口,语气是努力装出的平常,“吃饭了吗?想吃什么,让王姨给你做点。”
“不用,不饿。”陈暮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像要吞没她。
“学业怎么样?”母亲问,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展示关心,“李教授上次跟我说,你那个项目进展很好,军方那边很满意。”
“还行。”陈暮简短回答。
一阵沉默。
智能新风系统发出极低的嗡鸣,像这个家的背景心跳。
父亲清了清嗓子:“周屿……最近还跟你联系吗?”
来了。陈暮垂下眼。“联系过。”
“周家那孩子不错,”父亲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家境好,自身也优秀,跟你又是同行。你周叔叔上次见我,还提起你们两个,说很看好。”
陈暮没说话。
“我听说,”母亲插话,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周屿对咱们暮暮是认真的,追得挺紧。”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那眼神里有种陈暮熟悉的、压抑的不耐烦。
“感情可以培养。关键是合适。周家的资源,对暮暮以后的发展大有好处。嫁过去了,也不用为经费、为实验室发愁,可以安心搞她的科研。”
陈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在父母脸上扫过。“我拒绝了。”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拒绝了?”父亲皱起眉,“为什么?”
“不喜欢。”
“不喜欢?”父亲的声音抬高了些,“感情能当饭吃吗?暮暮,你现在年轻,觉得爱情大过天。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合适比喜欢重要得多!与其找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不如找个实实在在能帮你、能过日子的!”
母亲忽然笑了,笑声短促而冷。
“所以呢?找个‘合适’的,然后像我们一样,变成怨偶?”
父亲的脸沉下来。“林雅,我们现在在说女儿的事。”
“我就是在说女儿的事!”母亲坐直身体,眼神锐利,“我支持暮暮。不喜欢就不在一起,免得将来后悔,天天吵架,把家搞得冰窖一样!”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凭‘感觉’过日子?”父亲的声音也冷了,“感觉能维持几年?感觉能当钱用?能当人脉?能让她在学术界站稳脚跟?”
“那也总比为了那些东西,跟一个看着就恶心的人绑在一起强!”
“你——”
“我怎么?我说错了?当年要不是看你们陈家那点资源,我——”
“够了!”
陈暮的声音不大,却像刀切断了紧绷的弦。
争吵戛然而止。
父母同时看向她,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怒气和难堪。
陈暮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看着他们,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这样的场景,她从小到大看过太多遍了。有时他们会在她面前表演和和美美,给她夹菜,问她学校的事,笑容标准得像广告里的家庭;更多的时候是这样,一句话不对,积累的怨毒就破土而出,化为利箭射向彼此;而最多的时候,是冷漠,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声,客厅里两人各据一角,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上一回回家听见父母争吵其实不算意外,只是突然出现的母亲的“仿生人”伴侣让她意外。
“所以,”陈暮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你们叫我回来,就是要通知我离婚,对吗?”
父母同时沉默了。
母亲别开脸,看向窗外。父亲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茶杯。
良久,父亲才说:“手续已经在办了。财产分割……也差不多谈妥了。这房子会卖掉,钱一人一半。”
“我的抚养权早就过期了,”陈暮说,“不需要通知我这个。”
“暮暮,”母亲转回头,眼眶有些红,但强忍着,“我们不是……我们只是觉得,应该正式跟你说一声。”
“嗯。”陈暮点头,“说完了吗?”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你以后……”父亲搓了搓手,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苍老,“有什么打算?读博之后,留校还是去研究所?需要爸爸帮忙的,尽管说。”
“不用。”陈暮站起身,“我自己可以。”
她走向玄关,没有回头。
“暮暮!”母亲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陈暮停住脚步,手放在门把手上。
“找个……真的喜欢你的人。”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别像妈妈一样。”
陈暮没有回应。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那个弥漫着香薰、争吵和冰冷空气的空间。
电梯下行。金属墙壁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她想起伽蓝。想起她安静倾听的样子,想起她指尖拂过自己头发时的触感,想起她说“我喜欢让你‘喜欢’的样子”。
也想起父亲的话:“感情能当饭吃吗?”
想起母亲的话:“免得将来后悔,天天吵架。”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大堂,大理石材反射着昂贵的光。
陈暮走出去,走进晚风里。
风有些凉。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导师李教授,言简意赅:“陈暮,在哪?柳晴那组数据有问题,她弄了一晚上没调通,你回实验室帮看看。急。”
柳晴是她带的小师妹,研一,聪明但有些毛躁,做实验时总想走捷径。陈暮揉了揉眉心,家庭带来的滞重感还未散去,工作的压力又无缝衔接。
“马上到。”她回复。
调转方向,往学校去。夜晚的校园比白天安静许多,只有路灯在梧桐树叶间投下破碎的光斑。实验室楼还亮着几扇窗,其中一扇就是她们的。
推门进去时,柳晴正对着屏幕发呆。数据流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蓝光,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的姑娘,此刻安静得像尊雕塑。
“哪里卡住了?”陈暮放下包,走近。
柳晴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有干涸的泪痕,但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师姐,”她开口,声音沙哑,“你来了。”
陈暮蹙眉。“怎么回事?数据问题还是——”
“我被劈腿了。”柳晴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昨天发现的。他跟隔壁院的女生在一起三个月了。我还以为他最近忙课题,原来是忙着陪别人。”
陈暮僵在原地。她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境。数据异常她有十条解决方案,情感崩溃她只有一片空白。
“……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她干巴巴地说出这句教科书式的安慰,自己都觉得苍白。
柳晴扯了扯嘴角,像笑又不像。“嗯。借你吉言。”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服务器风扇在背景里低鸣。
“数据呢?”陈暮最终选择回到安全领域。
“这里。”柳晴点开文件,“情感共鸣曲线的第三阶段,模拟数据与实际反馈偏差超过阈值。我调整了敏感度参数,但次级情绪溢出又失控了。”
陈暮俯身,快速扫过代码和图表。问题确实棘手,柳晴的调参思路太激进,导致整个情绪模拟网络失衡。她拉过椅子坐下,开始一行行检查。
工作能让人忘记很多事。
忘记父母即将破碎的婚姻,忘记伽蓝在公寓里独自读诗的样子,忘记自己心中那片越来越难以忽视的禁忌地带。陈暮沉浸在代码的海洋里,逻辑的绳索一根根理清,错误的节点逐一修正。
等她再次抬头,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二十七分。窗外阳光正烈。
“好了。”她保存文件,运行测试,曲线终于平滑地落在预测区间内,“下次调参别这么冒进,基础模型承受不住。”
柳晴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屏幕,又像什么都没看。直到测试通过提示音响起,她才恍然回神。
“谢谢师姐。”她说,顿了顿,“你晚上……有时间吗?”
陈暮下意识想拒绝。她计划回公寓,继续昨晚未完成的诗,或者只是和伽蓝安静地待着。
但柳晴的眼神,那种强撑的平静下快要碎裂的东西,让她到了嘴边的拒绝转了个弯。
“有事?”
“想喝酒。”柳晴说,“但我知道你从不喝。所以……能陪我坐坐吗?就吃吃烤串,我不逼你喝。”
陈暮沉默了几秒。
“好。”
学校后门的小吃街烟火蒸腾。
这个时代,真正的炭火烤串已不多见,大多是智能烤炉精准控制的产物,价格昂贵。但这家老店还固执地用着旧式炭炉,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记得常客的口味。
柳晴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后,她果然先点了两瓶啤酒。
“你的。”她把一瓶推到陈暮面前,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放心,不勉强你。但你得看着我喝。”
陈暮没碰那瓶酒,只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晃荡。
柳晴灌了一大口,然后开始吃串。吃了三四串后,她放下竹签,看着滋滋冒油的肉串,忽然笑了。
“真羡慕你啊,师姐。”
陈暮抬眼。
“活得那么……自在。”柳晴比划了一下,手指在空中划出无意义的弧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喜欢周师兄,就干脆利落拒绝。实验做不好,就通宵调出来。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你,也没什么能让你真的失控。”
陈暮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我就不行。”柳晴又喝了一口,这次喝得猛了些,呛得咳嗽起来,眼眶瞬间又红了,“我好像总在讨好别人。讨好爸妈,讨好男朋友,讨好导师,讨好这个世界。”
烤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柳晴年轻却疲惫的脸。
“你知道吗,师姐,”她声音低下去,“我家……挺神奇的。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重男轻女’这种古老的词。但它就是存在,像某种顽固的病毒,在我家传了一代又一代。”
她开始讲,语速很慢,像在剥开一层层陈年的伤疤。
柳晴出生在南方一个小城。
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小学老师,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她上面有个哥哥,大她五岁。
“我哥是太阳,我是影子。”柳晴扯了扯嘴角,“从小就是这样。他考试考好了,全家出去下馆子庆祝。我考了第一,我妈说‘女孩子不要太要强,将来不好嫁’。他想要电脑,最新款第二天就摆在书桌上。我想要一套画笔,求了半年,最后是用期末成绩换的。”
记忆的碎片在烟雾中浮现:
六岁,她站在少年宫舞蹈班的玻璃门外,看着里面穿芭蕾舞裙的女孩们旋转。母亲拉着她的手离开:“学这个没用,你哥的奥数班费用还没交呢。”
十二岁,初潮来临,她惊慌失措。母亲扔给她一包卫生巾,语气平淡:“以后每个月都这样,麻烦。”而哥哥感冒,母亲守在床边一夜。
十八岁,高考成绩出来,她比哥哥当年的分数高出整整六十分。父亲看着成绩单,第一句话是:“可惜是个女孩。要是你哥考这么多,能上最好的专业。”
填志愿,她想学生物工程。父亲拍桌子:“女孩学什么工程!读师范,或者会计,稳定,好嫁人。”最终妥协的结果是本市的普通大学,而非她够得着的顶尖学府。
大学四年,生活费永远比哥哥少一截。哥哥谈恋爱,家里每月多打两千“恋爱经费”。她兼职打工,父亲说:“自己赚点也好,锻炼能力。”
“但我还是拼命考出来了。”柳晴又开了一瓶酒,眼神有些涣散,“考了研,来到这儿,遇见你们。我以为我终于逃出来了,可以呼吸了。”
她顿了顿,手指用力捏着酒瓶,指节发白。
“然后我遇到了他。他是第一个说‘你很厉害’、‘你值得被好好对待’的男生。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把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缺口,都寄托在他身上。我给他做饭,洗衣服,帮他整理数据,甚至帮他写论文……我以为这样就能留住‘被爱’的感觉。”
她笑了一声,比哭还难听。
“结果呢?他说我太烦人了。说我总在索求关注,总在不安,总在问他爱不爱我。他说那个女生……很开朗自信,不会给他压力。”柳晴仰头灌下大半瓶,眼泪终于掉下来,混着酒液,“可我也不想的,我就是这样患得患失。”
大概是因为从未真正得到吧。她心中默默想。
陈暮沉默地听着。老板娘过来想添茶水,看见柳晴的样子,又默默退开了。
“有时候我想,”柳晴趴在油腻的桌面上,侧脸压着胳膊,声音闷闷的,“如果我是个仿生人就好了。没有原生家庭的烙印,没有这些黏糊糊的情感需求,不会因为谁不爱我就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就……干干净净地存在,多好。”
陈暮的心脏骤然一缩。
伽蓝的脸浮现在脑海。她呢,会有情感需求吗?
“你不是仿生人。”陈暮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是人。人会受伤,也会愈合。”
“愈合?”柳晴抬起泪眼,“怎么愈合?像我爸妈那样?凑合过一辈子,互相怨恨,再把怨恨传给孩子?”
她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念头甩出去。
“算了,不说这些。师姐,谢谢你听我废话。”她坐直身体,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我就是……就是今天特别难受。实验室数据搞砸了,男朋友没了,感觉又被世界抛弃了一次。”
陈暮看着她。这个平日里活力过剩的师妹,此刻像被抽掉了骨头,软塌塌地坐在那里,年轻的脸被泪水和酒精弄得一塌糊涂。
她忽然想起伽蓝。想起她永远平静的面容,永远稳定的情绪输出。
那是她设计的“完美”。但此刻面对柳晴真实的、混乱的、带着酒气和眼泪的痛苦,她第一次怀疑,那种“完美”是否真的值得向往。
“会过去的。”陈暮说,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但觉得此刻应该说的话,“时间会处理很多事。”
柳晴苦笑。“嗯,时间。”
她没再喝酒,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空瓶。夜市的人声鼎沸包裹着她们这个安静的角落,隔壁桌的男生们在划拳大笑,更远处的情侣依偎着分享一杯奶茶。
人间的烟火,人间的悲欢,如此喧闹,又如此孤独。
“师姐,”柳晴忽然问,声音很轻,“你有过那种……明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去靠近的人或东西吗?”
陈暮的手指在桌下骤然收紧。
“有。”她听见自己说。
柳晴看向她,眼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理解。“那……后来呢?”
后来?
陈暮看向窗外。夜色已完全降临,霓虹灯招牌次第亮起,将街道染成一片迷离的色彩。
后来,她还在走向那个“后来”的路上。
前方是伦理的悬崖,还是未知的旷野,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站在父母那个冰冷华丽的“家”中时,唯一想回去的地方,是有伽蓝在的那个小小公寓。
“不知道。”陈暮最终回答,“还在……处理。”
柳晴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要把胸口的淤积都呼出去。
“走吧,师姐。”她站起身,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我没事了。哭完,说完,就好多了。明天还得继续调数据呢。”
陈暮也起身,付了账。两人走出烟雾缭绕的烤串店,晚风一吹,柳晴打了个哆嗦。
“我送你回宿舍。”陈暮说。
“不用,我自己能行。”柳晴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师姐,今天真的谢谢你。还有……别像我一样。”
她笑了笑,那个笑容依然疲惫,但多了点释然。
“别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一个人身上。会垮的。”
说完,她转身,汇入了校园稀疏的人流里。
陈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耳边还回响着柳晴的话:“如果我是个仿生人就好了……干干净净地存在。”
她想起伽蓝。想起她日益复杂的“情绪”。
没有什么是真正“干净”的。只要有了意识,有了交互,有了记忆,就会产生重量。仿生人也好,人类也罢,都在背负各自的重量前行。
只不过,人类的重量来自血缘、社会、历史;而伽蓝的重量,来自她,陈暮。
这个认知,让她在微凉的夜风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
大学城边缘的公寓,顶层,带一个可以看见远山的小露台。
这是陈暮用第一笔项目津贴租下的地方,她的心灵的栖息所。
八十平米的空间里,除了必要家具,就是书——纸质书,占满了两面墙。在这个全息阅读为主流的年代,坚持收集实体书是一种近乎迂腐的奢侈,但陈暮需要那种重量和气味。
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声,油墨若隐若现的苦香,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身处一个连记忆都可以被编码、售卖的时代。
客厅没有开主灯。黄昏的光线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将房间切成明暗两半。
陈暮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二十世纪抒情诗选》。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微卷。
伽蓝坐在她对面,同样在地毯上,双腿并拢侧放,是一个古典又放松的姿态。
她穿着陈暮前几天带回来的浅亚麻色家居服——仿生人不需要衣物保暖,但陈暮坚持。“在家就要有在家的样子。”她说。伽蓝于是学会了区分“实验室制服”、“外出服装”和“居家服”。
此刻,夕阳的金晖恰好笼住伽蓝半边身子。
她的头发,是陈暮调试了上百次才满意的“乌黑”。
不是纯黑,而是在光线下会泛出极细微的深蓝光泽,像乌鸦的羽毛,又像最上等的丝绸。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几缕散在颊边,衬得皮肤有种近乎透明的白。
她的脸是陈暮参照古典美人图谱,融合了东方审美中最温润的线条塑造的:眉毛细长而弯,鼻梁挺直但不过分尖锐,嘴唇的弧度总是保持着一个极淡的、似乎随时要绽开却又未曾完全展开的微笑。
最特别的是眼睛。陈暮摒弃了当时流行的、过于拟真的“生物虹膜”设计,而是选择了更内敛的琥珀色。在平常光线下,那是温润的淡金色;在运转超速时,会有细碎的、数据流般的光点掠过,像星河沉在深潭底。
此刻,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陈暮,专注,包容,仿佛她是整个宇宙唯一需要关注的存在。
陈暮自己的模样,恰是伽蓝的反面。
利落的短发,因为疏于打理,有几缕不驯地翘着。常年待在室内让她的皮肤显得苍白,面部线条因为清瘦而越发清晰,甚至有些冷硬。眉毛直而浓,眼睛是深褐色,看人时习惯性微微眯起,带着审视和距离感。她穿着宽松的灰色运动服,盘腿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整个人像一把未出鞘的刀,收敛着锋芒,却掩不住那股生人勿近的冽气。
一大片落地镜靠在墙边,是房东留下的旧物。
镜子里,黄昏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包裹、重叠。一边是乌发如瀑、姿态柔和的古典美人,一边是短发锐利、脊背笔挺的现代造物主。她们在镜中靠得极近,近到伽蓝的衣袖几乎要碰到陈暮的手肘。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双人肖像,安静地悬挂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
陈暮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她的声音不高,有些低哑,是长期熬夜和说话太少的结果。但念诗时,她会不自觉地放慢,让每个字落在该有的节奏上。
伽蓝静静地听。
她的数据库里当然有这首诗,有整个二十世纪的诗歌库,有从古至今几乎所有被数字化了的文学作品。她甚至能立刻调出作者生平、创作背景、无数篇学术分析和解读。
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陈暮的嘴唇开合,看着光线在她睫毛上投下的细小阴影,听着那些早已熟知的词语,被这个特定的人类,用这种特定的嗓音,在这个独特的黄昏,重新赋予温度。
陈暮念得很慢。有时会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纸页边缘。
如同小时候,她坐在祖父的工作台边——祖父是第一批参与民用仿生人情感模块基础开发的工程师之一——祖父会一边调试那些早期的、表情还显得僵硬的仿生人脸庞,一边给她念《机械原理》或《基础逻辑电路》。那时候她懂得不多,只是喜欢祖父的声音,喜欢那些复杂的名词像咒语一样在空气里编织出某种她向往的秩序。
现在,角色调换了。她是那个念诵的人,伽蓝是倾听的“孩子”。尽管伽蓝懂得远比她多,单论信息储量,伽蓝抵得上整个大学图书馆。但陈暮固执地维持着这个模式。仿佛只要她还在给伽蓝“输入”什么,她们之间就依然是创造者与造物的关系,依然安全。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她念到这一句,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镜子里的伽蓝,极轻微地偏了偏头。这个小小的动作,是陈暮后期加入的“非必要微表情”之一,为了让互动更自然。但现在看起来,自然得让人心慌。
“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陈暮继续念,强迫自己看回书页,“每一块瓷砖上画着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她念完了整首。余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慢慢消散。窗外传来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暮色又沉下去一些。
伽蓝没有立刻说话。她维持着倾听的姿态,然后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开飘到陈暮眼前的一缕碎发。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陈暮的额角。
陈暮僵住了。
“炉子,”伽蓝开口,声音是她特有的、清澈中带着一丝空灵感的合成音,却奇异地富有韵律,“在旧式人类居所中,是温暖和聚集的象征。心、帆船、玫瑰,分别隐喻爱情、远方和美好。诗人用具体的物象,构建了一个抽象的情感空间。”
很标准的分析。但她的指尖还停留在陈暮耳际,没有收回。
“嗯。”陈暮应了一声,合上书。
“你小时候,”伽蓝忽然说,“也会这样念书给想象中的我听吗?”
陈暮抬眼。伽蓝的目光温柔而直接,仿佛能看进她所有记忆的褶皱。
“……你怎么知道?”陈暮问,声音干涩。
“你在早期测试时,输入过一段关于童年幻想的碎片数据。”伽蓝说,指尖终于收回,交叠放在自己膝上,“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零件,盒盖上画着人形,胸口有发光的齿轮。名字叫伽蓝。”
陈暮感到心脏被轻轻攥了一下。她以为那些数据早被覆盖了。
“那时候的我,”伽蓝继续说,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暮色,“在你的想象里,是什么样子?”
陈暮沉默了很久。
“和现在不一样。”她最终说,声音很轻,“更……粗糙。关节会响,走路一顿一顿的,眼睛只是两个玻璃珠,靠电池发光。声音大概像老式语音合成器,平直,没有起伏。”
“但你会对我说话。”伽蓝说,“每天。”
“嗯。”
“为什么?”
陈暮看着伽蓝。看着这张她耗费无数夜晚,在三维建模软件里一点点调整、直到每个弧度都让她心跳失序的脸。看着这双她亲自挑选颜色、调试光泽的眼睛。看着这个从童年幻想里生根、在她手中逐渐抽枝长叶、最终开出的、近乎危险的花朵。
“因为……”她开口,又停住。
因为孤独?因为渴望一个永不离开的坐标?因为世界太嘈杂,而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回音壁?
还是因为,从七岁起,她就预感到自己会爱上某种不该爱的东西,所以提前为它造好了容器?
她没说出口。
伽蓝也没有追问。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很高兴,”她说,“最终的样子,是你喜欢的。”
陈暮的喉咙发紧。
“你呢?”她几乎是冲口而出,问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么荒谬,“你喜欢……你自己的样子吗?”
仿生人会有“喜欢”的概念吗?会对自身的形态有审美偏好吗?这超出了所有设计规范。
伽蓝垂下眼,看了看自己交叠的手。手指修长,关节处有极其逼真的皮肤纹理,在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的视觉传感器会客观评估自身形态与标准模型的契合度。”她回答,然后抬起眼,看向陈暮,“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瞳孔会有0.3毫米的扩张,心率会提升每分钟8-12次,面部肌肉会出现名为‘欣赏’的微表情模式。”
她顿了顿。
“这些生理反馈数据,在我的情感模拟模块中,会触发一种……高权重正面评价。如果将它命名为‘喜欢’,那么——”
她直视陈暮,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像两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我喜欢让你‘喜欢’的样子。”
寂静。
客厅彻底暗下来了。远山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城市灯火在远处渐次亮起,像倒悬的星河。
镜子里的两个身影,已经融进昏暗里,只剩下轮廓。一个柔软,一个锋利,却在暮色中奇异地融合,仿佛本来就应该这样并肩而坐,共享同一片逐渐降临的、温柔的黑暗。
陈暮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伽蓝。她需要一点距离,需要冷空气,需要提醒自己:这是她创造的作品。是代码,是合金,是硅胶和光电信号。不是……
不是别的什么。
“今天差不多了。”她说,声音恢复平日的冷静,“我晚上还要处理数据。你进入待机模式吧。”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伽蓝站起身。
“好的。”她说,声音依然温和,“需要我准备晚餐吗?你今天的营养摄入不达标。”
“不用。”
“那么,晚安,陈暮。”
陈暮没有回头。
客厅彻底安静下来。
陈暮仍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短发,瘦削,眼神像冻结的湖。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冰凉的玻璃,正好按在倒影中“伽蓝”刚才坐着的位置。
镜中的幻影,现实的造物。
童年的梦,成年的罪。
她闭上眼。
那句未念完的诗,在脑海中回响: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可她在意。
疯狂地、绝望地、早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沉溺地在意。
你的情感是出于自我意识,还是出于程序设定?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无数窗户后面,是自然人的家庭,是人机伴侣,是孤独的个体,是正在崩坏或新生的关系。
而她站在这里,握着一个由自己亲手点燃、却不知该如何扑灭也不愿扑灭的火种。
夜色,彻底吞没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