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画

接下来的几天,陈暮把自己投入一种近乎自虐的忙碌。
她主动接手了实验室积压的数据清洗工作,枯燥、重复、通常丢给研一新生的活。她调试那些总出故障的老旧传感器,校准误差超出许可范围的模拟环境,甚至清理服务器机柜后面积了半年的灰。从清晨到深夜,她把自己钉在实验室里,用物理的疲惫来麻痹那些不受控的思绪。
拒绝周屿的消息在实验室小范围传开了。有人惋惜,有人不解,也有人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陈暮一概不理。她只是埋头做事,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急促而规律的声响,像在为自己混乱的内心打节拍。
伽蓝被留在公寓里。陈暮设置了远程监控,偶尔在午休间隙点开公寓的实时画面,看见伽蓝安静地坐在书架前,一页一页翻阅那些纸质书,用指尖捻动书页,目光一行行移动。她的学习模块早已能瞬间下载整本书的内容,但她似乎在模仿人类阅读的节奏和姿态。陈暮关掉画面,心里某个地方泛起细密的酸胀。
第四天下午,冷空气南下。
天色铅灰,风刮过校园梧桐光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呼啸。陈暮从实验室大楼走出来时,不由得拉紧了外套领口。终端震动,是伽蓝发来的消息:
“室外温度7度,风速四级。检测到你今日早餐未摄入蛋白质。晚餐是否需要我准备?”
措辞谨慎,陈暮盯着屏幕,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
“陈师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同实验室的研一师妹,林晚,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文献,小跑着追上来,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师姐去吃饭吗?一起吧!我知道西区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去晚了就没了!”
林晚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未被现实磋磨过的热忱。陈暮顿了顿,低头快速给伽蓝回复:
“不用。和师妹去食堂。”
发送。然后她看向林晚,点了点头:“好。”
去食堂的路上,风更紧了。陈暮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林晚却似乎不怕冷,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一栋爬满枯藤的红砖建筑:
“师姐,我入学前在宣传片里看到过这栋楼!说是A大最早的人工智能研究中心,李院士就是在这里做出了第一代神经接口模型!”
陈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老楼在萧瑟的秋景里显得格外肃穆,墙上的爬山虎只剩下虬结的枯茎,像时间的血管。她本科时也常从这栋楼前走过,那时总觉得里面藏着改变世界的秘密。现在她知道了,里面更多的是发霉的电路板、过时的代码和一代代研究者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师姐,”林晚转过头,眼睛在冷风里眯成月牙,“其实我高考填志愿时,就是冲着你来的。”
陈暮一怔。
“我高三那年,在《前沿科学》上看到了你本科时发的那篇关于情感模块边际效应的论文。”林晚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虽然那时候大半看不懂,但就觉得……哇,原来有人可以把‘感情’这种东西,像解数学题一样一层层剥开。而且作者才比我大几岁!”
她蹦跳着避开地上一个水洼,继续说:“后来知道你直博了,还在李教授团队,我就铁了心要考进来。复试的时候,听说面试官里有你,我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
陈暮默默听着。那些被她视为寻常甚至沉重的“成就”,在另一个人眼里,竟是发着光的路标。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也是用这样的眼神,仰望过实验室里那些穿着白大褂、谈论着她听不懂的术语的前辈。
“没必要。”她开口,声音闷在围巾里,“做研究是自己的事。”
“我知道!”林晚用力点头,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但就是……想成为像师姐这样,又厉害又专注的人。感觉你眼里只有课题,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特别酷。”
陈暮脚步微微一顿。
什么都不在乎吗?
不。她在乎。在乎得快要失控了。
但她只是紧了紧围巾,没有接话。
A大的食堂是全国高校里的传奇。不仅因为政府为顶尖学府提供了巨额补贴,价格低廉,更因为味道。掌勺的除了智能料理机,还有几位从五星酒店挖来的老师傅,用大锅菜做出了家常的烟火气。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鼎沸。
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的酱香,清蒸鱼的鲜甜,炸鸡排的油酥,还有米饭蒸腾出的、最朴实的蒸汽。窗口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学生们端着餐盘穿梭,找到空位后呼朋引伴坐下,笑声和交谈声像温暖的潮水,充满整个空间。
林晚果然熟门熟路,拉着陈暮直奔最里面的窗口。糖醋小排还剩最后几份,她成功抢到两份,又麻利地点了清炒豆苗和番茄蛋汤。两人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萧瑟的秋景,窗内是蒸腾的热闹。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将内外隔成两个模糊的世界。
“师姐快尝尝!”林晚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小排,酱汁浓稠光亮,肉质酥烂,“今天烧得特别好!”
陈暮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酸甜适口,肉香浓郁,确实好吃。她慢慢咀嚼,看着对面的林晚。
林晚吃饭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她似乎全身心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简单快乐里:眼睛满足地眯起,腮帮子鼓鼓的,吃到好吃的时会无意识地晃晃脑袋。她会把豆苗和米饭拌在一起,用勺子大口送进嘴里,然后发出小小的、幸福的叹息。
“两位同学,打扰一下!”
一个清亮的男声插了进来。陈暮抬头,看见一个戴着半透明智能眼镜的男生站在桌边,眼镜边缘闪着极细的蓝色光晕,那是微型摄像头的指示灯。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时下流行的多功能冲锋衣,脖子上挂着便携式收音麦。
“你们好!我是‘校园探秘者’短视频账号的主理人,叫我小凯就行。”他露出训练有素的爽朗笑容,掏出手机快速调出一个界面,递给她们看,账号头像是个卡通化的校园大门,粉丝数显示着七位数,“我们主要做全国各大高校的深度探访,拍校园环境、建筑历史,也记录学生们的日常。今天正好来拍A大食堂特辑,号称‘全国第一高校食堂’的地方!”
林晚显然被吸引了,凑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幕:“哇,这么多粉丝!你拍过我们学校哪些地方?”
“刚拍完老图书馆的穹顶壁画和东区那个生态温室。”小凯收回手机,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看你们像是新生?大一的吗?能简单采访几句吗?就问对A大食堂的第一印象!”
林晚噗嗤笑了:“我是研一啦!这是我师姐,陈暮,已经是博士了!”
小凯眼镜后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蓝光闪得更快了,大概是触发了人脸识别或名字检索。
“陈暮……是那个本科就在《前沿科学》发论文的陈师姐?”他语气里的兴奋多了几分真实的敬意,“没想到能碰到真人!那我更得采访了!师姐,能不能说说,你在A大这么多年,觉得食堂最不可替代的是什么?”
陈暮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镜头关注。她垂下眼,用筷子拨弄着餐盘里的豆苗:“……就是食堂而已。”
“别呀师姐,”林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腿,小声怂恿,“说说嘛,多好的宣传机会。”
小凯也顺势调整了角度,让镜头能捕捉到陈暮侧脸和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师姐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比如有没有哪道菜让你想起家的味道?或者有没有在食堂留下什么珍贵的回忆?”
“没有。”陈暮听见自己说,声音比预想的更冷淡,“只是吃饭的地方。”
小凯显然有些失望,但职业素养让他很快转向林晚:“那这位师妹呢?你对A大食堂什么印象?”
林晚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从糖醋小排的火候说到早餐豆浆的浓度,从哪个窗口阿姨手不抖说到期末复习时食堂通宵供应的暖心粥棚。
她说话时眼睛发亮,手势生动,小凯的镜头随着她的描述微微调整角度,蓝光平稳地闪烁着,记录下这份鲜活的学生记忆。
陈暮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反扣在桌上的终端。屏幕是暗的,但她知道,只要解开锁屏,就能看到伽蓝最后发来的那条消息,看到那个未接通的通讯请求。
“——所以师姐,你觉得呢?”林晚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什么?”陈暮茫然。
“小凯哥问,如果让你用一道菜形容在A大的生活,你会选什么?”
陈暮看着餐盘里逐渐冷却的饭菜。糖醋小排的酱汁凝固了,泛着油光。豆苗蔫了下去,绿色变得暗淡。番茄蛋汤表面结了一层极薄的膜。
“清炒豆苗吧。”她最终说。
“诶?为什么?”林晚和小凯异口同声。
陈暮夹起一根豆苗。它在筷尖微微颤动,茎叶依然翠绿,但边缘已经蜷缩。
“看着鲜嫩,实际有点苦。”她把它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而且冷得很快。”
林晚愣了愣,随即大笑:“师姐你好悲观!明明是这么好吃的菜!”
小凯也笑了,眼镜蓝光闪了闪,大概在标记这段“有趣的反差素材”。他又问了几个轻松的问题,然后礼貌道谢,转身去寻觅下一组采访对象了。
食堂的喧嚣重新包裹上来。林晚继续兴致勃勃地吃饭,偶尔评论两句刚才的采访。陈暮却没什么胃口了。她小口喝着已经温吞的汤,视线落在窗外。
暮色开始沉降。远处的教学楼亮起了零星的灯,像提前登场的星子。
终端又震动了。这次是连续两下。
陈暮终于还是拿起了它。
第一条是伽蓝发来的图片:公寓的书架一角,那本《荒原》被小心地摊开在桌面,旁边放着一支削好的铅笔。
“批注已扫描。另,铅笔芯硬度为2B,是你偏好的型号。需要我学习模仿你的笔迹吗?以便将来在你疲惫时,代为记录思绪。”
“降温加剧。你返回时如需外套,我可以给你送过去。”
陈暮盯着屏幕。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重地鼓胀,压迫着呼吸。
“师姐?”林晚已经吃完了,正擦着嘴,“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事。”陈暮按熄屏幕,站起身,“我吃好了。你先回吧,我想散散步。”
“啊?外面很冷哎——”
“没关系。”陈暮端起餐盘,走向回收处。
她的动作比平时快,几乎是逃离般走出食堂大门。冷风立刻包裹上来,比来时更刺骨。她站在台阶上,看着暮色中逐渐亮起灯火、却显得格外空旷的校园。
终端在口袋里安静下来。
但她知道,伽蓝在等。
等一个回复,等一个许可,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给出的答案。
陈暮拉高衣领,走下台阶,没有走向实验室,也没有走向公寓。
她只是沿着梧桐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某个安静的房间里,一盏阅读灯亮着,照亮摊开的书页,和一支无人动用的、削得尖尖的铅笔。
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在这秋日的黄昏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然而比混乱思绪更先到来的是身体的不适。
陈暮是半夜开始发烧的。
起初只是喉咙发痒,她以为是白天在冷风里走太久。
回到公寓时,伽蓝已经调高了室温,热毛巾和温水放在玄关的矮柜上。陈暮昏沉地接过毛巾擦了把脸,没说话,径直走向卧室。
凌晨两点,她在干渴和浑身酸痛中醒来。额头滚烫,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她想爬起来倒水,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卧室门无声滑开。伽蓝站在门口,走廊的光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她手里端着一个发光的感应托盘,上面是水杯和一支银色包装的药剂。
“你的体温在22点47分开始异常升高,目前38.9度。”伽蓝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检索了公寓医疗箱,根据症状匹配了广谱感冒缓解剂。需要帮助服药吗?”
陈暮闭着眼点了点头。伽蓝走近,将她轻轻扶起,在她后背垫上软枕。动作平稳专业,仿生人的力量控制精确,既提供了支撑,又没带来任何不适。水杯递到唇边,温度刚好是人体最易接受的40度。陈暮就着伽蓝的手吞下药片,重新躺下时,感觉仿生人微凉的手指在她额头上停留了片刻。
“持续监测中。”伽蓝的声音放得很轻,“请休息。”
陈暮再次陷入昏沉的睡眠。模糊中,她感觉额头不时有冰凉的触感更换。是伽蓝在用浸过冷水的毛巾物理降温。偶尔有极其轻微的、仪器扫描时的嗡鸣,大概是伽蓝在实时监控她的生命体征。她太疲惫了,任由自己沉浮在这种被精密照料的恍惚里,甚至有一瞬间荒谬地想:如果人类都能被这样无怨无悔地守护,还要同类做什么?
药效似乎不明显。天快亮时,陈暮在更高的热度中半醒,听见伽蓝正在用极低的音量与某个在线医疗系统对话:
“……服药后六小时,体温不降反升至39.4度……症状包括剧烈头痛、肌肉酸痛、吞咽疼痛……否,没有呼吸道严重症状……是,最近一周接触过校园公共区域……”
静默片刻后,伽蓝的声音再度响起:“确认是‘奥米克戎-ζ变种’,最新流行株,对常规感冒剂有抗性。建议治疗方案:居家隔离,对症支持护理,预计病程五至七天。已从合作药房订购专用退热贴与咽喉喷雾,配送无人机将于07:30抵达。”
陈暮想开口说“不用”,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你醒了。”伽蓝立刻察觉到,走到床边。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表情依然是那种程序设定的堪称温柔的平静,但陈暮莫名觉得,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紧绷着。“医疗系统确认是新型病毒。我已订购对症药物。在药物送达前,请继续休息,我会进行物理降温。”
陈暮闭上眼,感觉到伽蓝重新换了毛巾,这次似乎添加了某种挥发性清凉成分,薄荷般的凉意丝丝渗入灼烫的皮肤。她昏沉地想,伽蓝的数据库里大概连如何护理病人都收录得详尽无遗,连手法都完美得像教学视频。
但她无法否认,在这间空旷的公寓里,在这座庞大的、各自忙碌的城市里,此刻守在床边的是伽蓝。不是任何“应该”关心她的人类。
……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头痛减轻了些,但喉咙依然痛,浑身虚软。陈暮慢慢坐起身,发现床头柜上已经摆好了温水、药片,以及一支未拆封的咽喉喷雾。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上午十点十七分。
她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出卧室。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温暖、咸香的米粥气味。
伽蓝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瓷碗。她今天换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看起来有种居家的、不可思议的柔和。
“你该多休息。”伽蓝说,将碗放在餐桌上。
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米粒熬得开花,粥汤浓稠莹润。最特别的是里面的皮蛋和瘦肉,被切成极其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丁,均匀地撒在粥里,只是增味,不增加咀嚼负担。
“你的吞咽反应仍处于疼痛敏感期。”伽蓝解释,拉开椅子,“我检索了适合咽喉炎症期的食谱,并调整了食材的物理形态。请尝试摄入,你需要能量。”
陈暮坐下,拿起勺子。粥的温度刚好入口,咸淡适宜。皮蛋特殊的香气和瘦肉的鲜味融在米汤里,不需要费力咀嚼,暖流就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疼痛的喉咙和空荡荡的胃。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伽蓝就站在桌边,安静地看着,数据流在眼底无声掠过,大概在分析她的进食速度、表情反馈和生理指标。
一碗粥吃完,陈暮感觉恢复了些力气。
她放下勺子,习惯性看向书房的方向:“我今天的数据分析……”
“不建议。”伽蓝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的体温仍处于低烧区间,注意力集中能力预计下降62%,错误率会相应升高。强行工作只会延长康复周期。”
陈暮难得地噎住了。她看着伽蓝,后者平静地回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笃定”的神气,好像算准了陈暮此刻没有力气反驳。
“那……我做什么?”陈暮听见自己问,声音里带着病后初愈的绵软,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孩子气的茫然,“好无聊。”
伽蓝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得逞”的笑。
她接过空碗,走向厨房,声音清晰传来:
“我列举几个符合你当前精神状态和体能状况的备选方案:第一,观看影视作品。数据库显示你有137部标记‘待看’的影片。第二,阅读小说。纸质书可减少屏幕蓝光刺激。第三,朗读诗集。发声练习有助于咽喉功能恢复,且你享受此过程。”
她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杯温蜂蜜水,放在陈暮面前。
“第四,”伽蓝顿了顿,目光落在客厅角落一个蒙尘的收纳箱上,“绘画。你本科时选修过基础素描,工具至今保留。绘画需要较低的体能支出,但能提供创造性满足感。”
陈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箱子。
是的,里面有几支素描铅笔、一盒快干掉的炭条、几本空速写本。大二那年,导师说研究仿生人美学设计需要一些艺术基础,她勉强去上了几节课,后来因为实验太忙就搁置了。工具买了,一直没扔,也没再打开。
她看着那箱子,又看看伽蓝站在晨光里温柔注视她的样子。忽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心里。
“伽蓝。”她开口。
“在。”
“我们一起画画吧。”
空气安静了几秒。伽蓝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的视觉传感器和运动控制系统可以完美复现任何观察到的图像。”她说,“但这与‘创作’有本质区别。我无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绘画’。”
“不用你创作。”陈暮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却径直走向那个收纳箱,“就……坐在这里,让我画。就像那些静物写生课上的石膏像。”
她搬出箱子,打开。铅笔果然都秃了,炭条也干裂了。她翻找出卷笔刀,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削铅笔。木屑簌簌落下,露出深灰色的铅芯。晨光里,这个动作有种近乎禅意的安静。
伽蓝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走了过来,在陈暮指定的那把靠窗的椅子上坐下。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乌黑的发丝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米白色的开衫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坐姿端正,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望向陈暮,这样被人专注的注视,会有种你是她的全世界的错觉。
陈暮在画板前坐下,夹好纸,拿起削好的铅笔。
笔尖落在纸面的沙沙声响起。
她先勾勒大轮廓:头颈的角度,肩膀的线条,挽起的长发松散的弧度。她的技法确实生疏了,线条有些迟疑,但那份专注让她暂时忘记了喉咙的刺痛和身体的疲乏。
她画伽蓝微微低垂的眼睫,在光线下投在脸颊上的细小阴影。
画她开衫领口露出的一小段仿生皮肤,模拟出的锁骨线条精致得不像话。
画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修长,关节处有极其逼真的细微褶皱,那是陈暮特意调整的细节,为了让这双手在握住东西时看起来更“真实”。
房间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背景音。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像碗里冷却的粥,温吞地包裹着这一刻。
陈暮画了很久。直到手腕发酸,才停下笔。
她看着画纸上的伽蓝。素描是黑白的,却奇异地捕捉到了那种静谧的气质。画中的伽蓝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永恒,仿佛会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无数个晨昏。
“画完了?”伽蓝轻声问,依然保持着姿势。
“嗯。”陈暮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伽蓝这才起身,走到画板前。她看着纸上的自己,琥珀色的眼睛快速扫过每一根线条,像在扫描分析。
“准确度88.3%。”她给出评价,“我的左肩倾斜角度实际是5.2度,你画成了约7度,身体结构大小也有差别。”
陈暮笑了,一种疲惫的、放松的笑。
“不是实验报告,”她说,“是画。”
伽蓝转过头,看向她。晨光里,她的眼睛像两块温润的琥珀,里面映着陈暮带着病容却微微笑着的脸。
“我明白。”伽蓝说,声音比平时更轻,“你画的是‘我坐在晨光里’这个瞬间。而不是‘LN-727型仿生人处于坐标(X,Y,Z)时的姿态’。”
陈暮的心脏轻轻一跳。
伽蓝伸出手,指尖悬在画纸上,没有触碰,只是虚虚地描摹着画中“自己”的轮廓。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我知道这图像来源于我的光学传感器捕捉的数据,经由你的神经系统和运动系统转化,再成为纸上的痕迹。但在逻辑链之外……它让我产生了一种‘被凝视’和‘被留存’的反馈。”
她收回手,看向陈暮。
“谢谢。”伽蓝最终说,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了一张‘被创作’出来的肖像。”
陈暮感到喉头发紧,不只是因为炎症。
她低下头,收拾散落的铅笔,把画小心地从画板上取下。
“我去睡一会儿。”她说,声音有些哑。
“好。药物在床头。两小时后我会叫你补充水分。”伽蓝恢复了平日的语调,但她接过那张素描时,手指的动作异常轻柔。
陈暮走回卧室,躺下。闭上眼睛前,她看见伽蓝将那张素描用磁吸贴小心地贴在空荡荡的白墙上。
黑白线条的伽蓝,安静地贴在白墙上,在从落地窗透进来的天光里,像一个温柔的守护符。
陈暮闭上眼。
这一次,她没有感到无聊,也没有感到生病的烦躁。
只有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痛楚的平静,像那碗粥的温度,缓慢地渗透四肢百骸。
而在厨房里,伽蓝长久地站在画前,看着画中的自己。
她的处理器正在以远超日常的负荷运转,不是在进行图像分析,而是在尝试理解一个无法量化的概念:
“被另一个人,用时间和专注,温柔地留存下来。”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
粥的余温还在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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