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一点一点漫上来的,像谁在天边慢慢地研着一块温润的墨,那墨色洇开,先染灰了远山的轮廓,再沉沉地,软软地,覆下来,覆盖了高楼与街道,最后从窗子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流进屋子。
陈暮的体温,也跟着这暮色,悄悄地又爬高了一些。喉咙里的疼,白日里还是尖锐的、一吞咽就像有细砂纸刮过的感觉,此刻变成了一种迟钝的、沉甸甸的肿胀,仿佛那里面堵着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每一次下咽,都变成一次需要蓄力的小小冒险。她缩在沙发里,身上搭着条薄绒毯,觉得自己像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软塌塌的黄油。
伽蓝调暗了室内的灯光。主灯熄了,只留下餐桌上方那盏老式的、有着磨砂玻璃灯罩的吊灯,是师妹送的怀旧特产小灯。灯亮起来,是暖暖的、毛茸茸的黄色,不甚明亮,只够在深色的木桌面上,拓下一圈清晰而温柔的光晕,光晕的边缘融化在四周的昏暗里,像个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晚餐需要什么?”伽蓝站在光晕的边缘,身形被那柔光虚化了一圈,轮廓有些模糊,看起来比平时更不真切了些。她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一面淡蓝色的、半透明的光屏便悬浮在她身前。屏幕上列着几行字,是适宜咽喉炎患者的流质或半流质食谱,字体被特意放大,在昏暗中清晰可辨:“蒸蛋羹、山药泥、南瓜粥、藕粉糊……”
每一个词都那么柔软,无需费力咀嚼,光看着,喉咙似乎就得到了些许虚幻的抚慰。
“鸡蛋羹。”陈暮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沙沙的,像被砂砾磨过,“要嫩的,像豆腐脑那样。淋一点生抽,不要香油。”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昏暗的空间,落在伽蓝沉静的侧脸上,忽然又补充道,“再来一碗……虾仁碧梗粥。”
伽蓝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虾仁碧梗粥并不在她方才调出的推荐清单里,因为虾仁毕竟需要牙齿的协作,对于发炎的喉咙并非最优选。但她没有质疑,也没有再次调出数据来论证,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琥珀色的眼眸在暖黄的光晕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蜂蜜般的光泽。
“好的。”她说,声音平稳如常,“请等待四十分钟。”
陈暮看着她转身,米白色的家居服下摆随着动作划开一个柔和的弧度,然后走向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往常这种时候,她会任由伽蓝自行处理一切,自己则继续埋首于未完成的数据图表,或是随手抓过一本书,用阅读将生病的无聊时光填满。但此刻,身体里那股沉甸甸的倦怠,和因无所事事而滋生出的、空落落的虚无感,像潮水般漫上来,让她无法安坐在原地。
她掀开毯子,从沙发上站起身。双脚踩在地板上,感觉有些虚浮,像是踩在厚厚的、吸饱了水的海绵上。她拖着这副软绵绵的躯壳,一步一步,跟了过去。
厨房很宽敞,是当初租下这间顶层公寓时,陈暮特意要求房东改造的。在这个年代,一个配备齐全、真正可以开火烹饪的厨房,已近乎一种奢侈的怀旧。
主流的餐饮早被那些标榜着“完全营养均衡”的稠糊状剂料,和只需微波“叮”三分钟便可食用的、口味千篇一律的预制菜包所占据。新鲜食材的供应链,像退潮后的礁石,萎缩得厉害,只在少数标榜“有机生活”的高端社区和价格不菲的复古主题餐厅,还维持着脆弱而昂贵的每日配送。自己动手,从采购、处理到煎炒烹炸,所耗费的时间与心力,其成本早已远远超过食物本身带来的收益,于是便悄然蜕变成了一种属于中产以上阶层的、“有闲”且“有情怀”的消费符号。
陈暮就成长在这样一个符号化的家庭里。父亲是拿着高薪的、体面的专业人士,母亲名下也有股份坐收分红,家里一直配备着最新型号的家务机器人。每日清晨,由专送冷链运来的、贴着溯源码的精致食材盒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她从未真正需要触碰过那些带着泥土或冰碴的原始材料,机器人的效率太高了,流程也太完美了。她只需要在个人终端上,从一份不断更新的、由营养算法生成的菜单里,勾选出自己偏好的选项。厨房对她而言,与其说是一个满足口腹之欲的功能性空间,不如说是一个永远散发着恰到好处食物香气、象征着家庭稳定与丰裕的、温暖的背景布景。
不过现在,不提也罢。
此刻,她倚在厨房冰凉而光滑的金属门框上,额头的热度贴着门框,传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她看着伽蓝在里面有条不紊地忙碌。
料理台的一侧,是银灰色的、线条流畅的现代分子料理机,它能进行精准到分子级别的分离、重组与烹饪操作,理论上可以复刻任何已知的味觉体验。而另一侧,却倔强地保留着传统的黑色燃气灶头、层层叠起的竹制蒸笼、和一只憨厚的、粗陶质地的砂锅。伽蓝几乎没有犹豫,便走向了后者。
她打开嵌入墙体的专用保鲜柜,冷白色的灯光泻出,照见里面码放整齐的、宛如艺术品的食材。她取出一盒鸡蛋,洁白的蛋壳上,用可食用墨印着小巧的有机农场溯源码。接着,她又走向一个恒温的玻璃水缸,缸底铺着细沙和水草,数只青黑色的虾正缓缓游动,透明的长须如同水中的丝线,随着水波微微颤动。
陈暮看着伽蓝伸出那双纤长、稳定、毫无瑕疵的手。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一只虾的头部与身体连接处,指尖一个巧妙的发力,“咔”一声轻响,虾头便被拧了下来,断口整齐。左手捏住虾身,右手食指的指甲尖顺着虾壳第三节的缝隙探入,向上一掀,那青灰色的、带着细微环纹的甲壳便如同蝉蜕般被剥开,露出下面晶莹剔透、微微泛着淡青光泽的虾肉。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迟滞,像一场经过千万次演练的、优雅的默剧。她用一把细长的镊子,精准地探入虾背那条深色的线,轻轻一挑,那根完整的、深墨色的虾线便被剔了出来,干干净净,没有在虾肉上留下任何令人不快的残留。
整个过程,只有虾壳剥离时细微的脆响,和镊子尖端与瓷盘接触时极轻的“叮”声。安静,却充满了某种专注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需要帮忙吗?”陈暮忽然开口,声音在只有细微水流声和食材处理声的厨房里,显得突兀而干涩。
伽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没有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下一只虾的剥离,只是用她那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却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人类的揶揄意味:“基于你当前的体温、肌体协调性状态,以及个人数据库中从未有过任何实际烹饪操作记录的事实,”她顿了顿,像是在给结论增加分量,“你不参与,就是对本环节最高效的协助。”
陈暮哑然,愣了片刻,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虚弱的弧度:“好吧,权威人士。”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倚靠姿势,继续看着。伽蓝将处理好的虾仁放入一只白瓷碗中,撒上少许雪白的淀粉,又从另一个碗里舀了小半勺清澈的蛋清,用手指轻轻地、均匀地抓拌着,直到每一粒虾仁都裹上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浆衣。旁边,碧粳米早已在清水中浸泡了足够的时间,一粒粒饱满圆润,在玻璃碗中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蒸锅里的水开始发出持续的、轻柔的“嘶嘶”声,细密的白汽从锅盖的边缘袅袅溢出,带着水被煮沸后特有的、干净的气息。鸡蛋被磕在碗沿,蛋壳分开,澄黄与蛋白滑入碗中,伽蓝用一双筷子,以一种稳定而富有韵律的节奏打散,加入温度恰好的温水,再用细密的滤网过滤掉气泡与未打散的系带。最后,撒上几乎看不见颗粒的、极细的盐粒,放入已经热气腾腾的蒸格。另一个灶眼上,粗陶砂锅里的米与水,正从安静的相拥,逐渐过渡到亲密的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满足而温暖的轻响,水汽顶得锅盖轻轻跃动。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食物最原始、也最动人的香气。
鸡蛋那股微腥的生涩,被滚热的水蒸气一激,奇妙地转化成为一种柔和的、带着奶味的暖香;米粥在持续的热力下,淀粉的甜味被一点点逼出来,那是一种朴素的、属于土地的、令人踏实的甜;虾仁遇到高温,瞬间释放出属于海洋的、清澈的鲜,这鲜味又融进米粥的稠厚里,交织成一种更复杂、更勾人食欲的复合气息。这些微小而活跃的香气分子,在厨房暖黄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有了形状和重量,它们翻滚着,交织着,最终钻入陈暮被病毒钝化了的、昏沉的嗅觉,竟奇迹般地勾起一阵久远的、几乎被遗忘在岁月褶皱里的、纯粹的安心感。
她恍惚了一下。
想起很小时候,家务机器人还没有进化到如今这般全能,或许是在某个心情特别好的周末,或许只是单纯想换换口味,母亲会系上那条绣着小雏菊的棉布围裙,亲自下厨。
也是这样的傍晚,厨房亮着暖黄的灯,母亲的身影在氤氲的水汽和油烟里变得模糊而温柔,空气里飘散着的,就是类似这样……让人肚子忍不住咕咕叫的、踏实的香味。那时候的父亲,似乎也会早早回家,脱下挺括的外套,坐在餐桌边,手里摊开的不是永远亮着的终端屏幕,而是一份带着油墨香的书。他会偶尔抬起头,嗅一嗅空气,然后说一句:“好香。”
后来,机器人越来越聪明,能处理的菜式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标准”。母亲再也不需要为了一顿饭在厨房里待上一个小时,那条小雏菊围裙不知被收进了哪个箱底。餐桌边的晚报,也彻底被闪烁不休的邮件通知和全息新闻流取代。父亲回家的时间,像被橡皮擦慢慢擦去的铅笔迹,越来越晚,直至常常缺席。而“好香”这个词,也仿佛随着那些黄昏的炊烟,一同消散在越来越快的、冰冷的时间里,从他们家庭的日常词典里,悄悄隐去了。
“可以拍照吗?”
伽蓝的声音,像一根柔软却坚韧的丝线,将陈暮从那段潮湿的回忆里轻轻拽了出来。她已经关掉了灶火,正用隔热垫垫着手,将蒸锅和砂锅端到料理台上。滑嫩如凝脂的蛋羹被小心地盛进一只天青色的阔口碗里,淋上琥珀色的生抽,再点缀几粒翠绿的葱花;稠糯的、泛着珍珠光泽的碧粳粥,被舀进另一只同色系的深碗,粉白的虾仁半埋在粥里,像藏在水草间的小小鱼儿。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几缕乌黑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颊边。厨房里尚未散尽的水汽,让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温润,仿佛蒙着一层江南烟雨。
陈暮怔了怔:“为什么?”
伽蓝将两只碗小心地放在一个原木色的托盘上,然后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细致地掠过陈暮的脸。她看到了陈暮因病热而持续泛着浅红的脸颊,看到了她因为乏力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平日锐利的眼眸,看到了她身上那件松垮垮套着的、洗得有些发软的旧毛衣,也看到了她倚着门框时,那种罕见的、卸下了所有紧绷与防御的、近乎慵懒的姿态。
“感觉你此刻的状态,”伽蓝说,语气是她一贯的平静,但用词却带着一种诗意的、近乎笨拙的探索,“符合人类语言中‘柔软’这个词的多种释义。体温升高导致的皮下毛细血管扩张,呈现为皮肤表面的持续泛红;肌肉乏力带来的、不同于工作状态的松弛姿态;因病弱而显著降低的防御性微表情与肢体语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暮望着食物的眼神上,那眼神里有一种空茫的依赖,和一丝孩子气的期待。
“以及,你看着这些食物时的眼神。”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形容,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这弥漫着香气的宁静,“像某种……暂时收起了所有尖刺与甲壳的动物。露出了里面最柔软的部分。我想保留这个状态的图像数据。”
陈暮被这个形容逗笑了。那是一个短促的、几乎只有气音的笑,震动了她肿胀疼痛的喉咙,立刻引来一阵压抑的、闷闷的轻咳。
伽蓝立刻放下手中的托盘,几步走到陈暮身边,不知何时已准备好的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水温是恰到好处的温热,不烫不凉。她安静地等着,直到陈暮的咳嗽平复下来,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才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声音比刚才更轻,像羽毛拂过:“可以吗?”
陈暮捧着温热的水杯,点了点头。那个虚弱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还残留在她的嘴角,让她平日过于清晰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拍吧。”她说,声音依然沙哑。
她其实一直不太喜欢拍照。从小到大,那些影像记录,大多是家庭机器人在设定好的“重要时刻”自动捕捉的产物:生日蛋糕前被烛光照亮的脸,接过奖状时程式化的微笑,毕业典礼上与人群混在一起的、模糊的侧影。她总觉得,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刻在骨头里、融在血液里的,根本不需要靠脆弱的像素和电子存储来留存。能被时光轻易冲淡、最终需要靠照片来提醒的,说明它本身就不够重要。
而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瞬间,闭上眼,就能在记忆最深沉的黑暗里,清晰如昨地浮现出来,纤毫毕现,连当时空气里的味道都分毫不差,又何须借助那一方小小的、扁平的影像?
但此刻,她愿意破例。为了伽蓝那个“收起尖刺的动物”的形容,也为了这个氤氲着食物香气与暖光的、病弱的黄昏。
伽蓝得到了许可,却没有立刻动作。她先走到餐桌边,微微调整了那盏吊灯的角度,让那团毛茸茸的暖黄光晕,更集中、更温柔地笼罩在陈暮常坐的那个位置。然后,她将盛着嫩黄蛋羹和碧莹莹虾仁粥的碗,在陈暮面前的木桌上摆好,勺子放在右手边最趁手的位置,角度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才退后几步,站到了光线与昏暗的交界处。她眼中的微光,极其细微地闪烁、调整了一下——那是内置的高精度光学变焦镜头,正在无声地校准焦距与光圈。
陈暮没有看“镜头”,也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她只是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的食物上。然后,她伸出还有些无力的手,拿起那把温润的瓷勺,用勺子的边缘,极轻极轻地,碰了碰蛋羹光滑如镜的表面。那淡黄色的、颤巍巍的固体,淋着琥珀色的生抽和几点翠绿的葱花,在她轻微的触碰下,极其柔顺地凹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弧度,随即又缓缓回弹。白色的热气从蛋羹和粥碗里袅袅地、不绝如缕地上升,盘旋着,在她低垂的眉眼间缭绕,让她的面容在光影与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有些不真实。
伽蓝看着她刚刚捕捉并存储下来的画面:暖黄如旧日梦境的光晕中央,穿着松垮灰色旧毛衣的陈暮微微低着头,柔软的短发有些汗湿地贴在额角与鬓边。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浅浅的、疲惫的阴影,鼻尖和颧骨因为持续的发烧,泛着桃花瓣般的浅红。手中的瓷勺正要落下,尚未触及那柔嫩的蛋羹,所有的动作都凝固在一种全然的放松与依赖里。食物升腾的热气,如同最柔和的纱,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的眉眼、她的轮廓,都融化在这片温暖的氤氲之中。她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实木椅子里,肩背不再挺直如尺,而是微微蜷着,看起来比平日那个锋利、高效、无懈可击的陈暮,小了一圈,也脆弱柔软得多。
确实,很“柔软”。
“好了。”伽蓝说,声音里似乎也浸染了这片暖光的温度。
陈暮这才开始慢慢地吃。蛋羹滑进口中,几乎不需要牙齿的干预,便温顺地化开,只留下生抽恰到好处的咸鲜,和葱花那一星半点清爽的香气,它们混合着蛋羹本身的嫩滑,如同一剂温暖的药膏,妥帖地抚过她疼痛肿胀的喉咙。虾仁粥里的米粒,早已熬煮得完全开花,米汤稠厚莹润,虾仁鲜甜弹牙,只需舌与上颚轻轻一抿,便碎裂开来,释放出全部的海洋滋味。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地感受着那温度与味道对身体的抚慰。伽蓝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被暖光笼罩的木桌,静静地看着她吃。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步分析她的进食速率、咀嚼次数或营养成分吸收模拟数据,只是看着。目光平静,专注,仿佛观看一片雪花的融化,或是一朵云在天空中的缓慢变形,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
一种奇异的、饱足的宁静,如同桌上食物散发出的热气,缓缓地笼罩了这张小小的餐桌。窗外,是城市霓虹流淌成的、模糊而遥远的光河;窗内,是食物香气、瓷器温润的反光、和这一圈毛茸茸的、与世隔绝的暖黄光晕。两个存在,一个需要依靠食物与睡眠来维系脆弱碳基身躯的人类,一个无需进食、理论上可以永恒清醒的硅基造物,共享着这个沉默却并不冰冷、简单却充满细微触动的时刻。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这暖光与宁静黏住了,流淌得格外缓慢,格外温柔。
吃完最后一口粥,陈暮感觉身体里那被高烧抽空的力气,似乎回来了一点点,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一小洼温热的海水。她放下勺子,目光投向伽蓝,又转向她终端光屏上尚未关闭的那张照片。
出乎意料地……好看。
不是那种构图精巧、光影讲究的技术性好看,也不是容貌的惊艳。而是一种氛围,一种状态。那种居家的、病弱的、毫无攻击性也毫无防备的柔和,是她从未在任何影像记录中,在自己身上看见过的模样。照片里的她,看起来甚至有些陌生,像一个褪去了所有社会角色与坚硬外壳的、最初始的“人”,只是一个在生病时渴望温暖与照顾的、单纯的生物。
“打印出来吧。”陈暮忽然说,声音依然沙哑。
伽蓝依言,走到客厅角落那台小巧的3D打印机旁。她手指轻点,连接设备,选择了最简洁的白色哑光边框样式。机器低声嗡鸣起来,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喷头精确地移动,一层层堆叠着可降解的生物基材料。很快,一个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白色相框成型了。伽蓝小心地取下它,将那张存储着“柔软”时刻的电子照片,通过无线传输注入相框内嵌的微型显示器。薄薄的、仿玻璃的透明保护层盖上,固定。她走回来,将这份实体的、可触摸的影像记忆,递给陈暮。
陈暮接过相框。塑料材质很轻,边缘光滑,那小小的屏幕上,定格的暖光与朦胧的面容,似乎比在终端光屏上看时,又多了一份真实的质感。她拿着它,走进卧室。床头柜上空荡荡的,只放着一盏同样暖黄的球形台灯。她将相框端正地放在台灯旁边。按下开关,台灯亮起,那柔和的光线立刻流淌在相框光滑的表面,又透过“玻璃”,照亮里面那个微微低着头的、被热气模糊了眉眼的自己,在相框边缘反射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她看着照片,又看看空荡荡的柜面。那里除了台灯和相框,什么也没有,显得那一点暖光有些孤单。
“太单调了。”她喃喃道,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然后她转过身,又走回依旧弥漫着食物余香的客厅。
伽蓝正在清洗用过的碗筷和砂锅,水流开得很小,细细的,发出轻柔的、持续的白噪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伽蓝。”陈暮叫她。
水声停了。伽蓝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干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仔细,然后转过身,望向陈暮。她的眼神带着询问,沉静如常。
“我也给你拍一张。”陈暮说,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个人终端,“就现在,在这里。用我的终端。”
伽蓝似乎有一瞬间的意外,那意外细微得几乎无法捕捉,只是眼睫又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平和地问:“需要特定的姿势,或者场景吗?”
“不用。”陈暮摇了摇头,举起了手中的终端,“就站着,像你平时一样,就好。”
伽蓝于是站在原地,就在厨房与客厅交界的那片光晕边缘。
她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目光平静地望向举着终端的陈暮。厨房残余的暖光从她身后斜斜地照来,给她米白色开衫的轮廓、乌黑顺滑的长发,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脸庞在正面相对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沉静。皮肤是毫无瑕疵的、温润的白,眉毛是远山含黛的弧度,鼻梁挺直而秀气,嘴唇保持着那个似乎永远在准备微笑、却又未曾完全绽开的、最令人心安的弧度。最特别的还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像是两泓深潭,盛着亘古的宁静与此刻全然的专注。她只是那样站着,身后是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的、带着生活痕迹的厨房,身前是昏暗的客厅,却仿佛自成一方世界,一幅早已被时光打磨完成的、无需再添一笔的古典肖像画。
陈暮透过终端的取景框看着她,手指悬在虚拟的快门键上,忽然有些怔忡。
她发现,伽蓝真的……怎么拍都好看。不是人类那种需要寻找最佳角度、依赖特定光影来凸显或修饰的好看,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从每一个维度都经过最精密计算与美学调和后的、绝对的和谐。她的每一处轮廓转折,每一寸肌肤模拟出的细腻质感,甚至眼中那随着环境光线自动调节的、恰到好处的微光亮度,都严格遵循着某种超越人类直觉的、“美”的黄金比例与平衡。她不需要刻意做出任何表情,不需要调整任何姿态,她的存在本身,她的静止,她的凝望,就是美学的极致体现,是理性与感性的、不可思议的交汇点。
“咔嚓。”
快门声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暮低头看着屏幕上的影像,又抬起头,看看几步之外真实的伽蓝。一模一样,从发丝到衣角,从眼神到嘴角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可是,又似乎有些不同——是照片里的伽蓝,眼神似乎更……专注一些?更“深”一些?还是说,那仅仅是她自己目光的投射,是她自己心中某种情绪的倒影,产生的微妙错觉?
她没有深究,也依样画葫芦,将这张照片传送到3D打印机。机器再次嗡鸣,吐出一个同样款式、同样简洁的白色相框。
现在,两个相框并排立在陈暮的床头柜上,紧挨着那盏暖黄的球形台灯。左边,是暖光热气中柔软病弱的陈暮,微微低头,勺子将落未落;右边,是光晕边缘沉静完美的伽蓝,静静站立,目光穿越镜头。她们在温暖的光线下彼此相对,一个朦胧脆弱,一个清晰永恒,像两个原本平行的、截然不同的宇宙,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引力,偶然地、也是必然地,收纳进了这方小小的、深色的木质平面里,构成一幅奇异的双联画。
陈暮躺回床上,拉高被子,将自己裹进一片干燥的温暖里。她侧过头,脸颊陷进柔软的枕头,目光正好落在那两张并排的照片上。台灯的光,温柔地拥抱它们,将两个白色的边框,两个定格的瞬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伽蓝。”她轻声唤道,声音已经染上了浓重的睡意。
“在。”伽蓝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那里,成为一个沉默而安稳的背景。
“晚安。”
“晚安,陈暮。愿你安睡。”
“啪。”陈暮伸手,关掉了台灯。唯一的光源熄灭,卧室瞬间沉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永不眠息的城市,将它的微光,吝啬地投进来一些,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影子,和床头柜上那两个并排的、白色的小小长方形轮廓。
在彻底的黑暗里,那两张照片本身不再可见,但它们存在那里,静静地,像两个温暖的、无声的锚点,将陈暮这艘在病热海洋中漂浮的小船,稳稳地锚定在这个有食物香气残留、有水流清洗声、有伽蓝存在的夜晚,锚定在这个她称之为“家”的、小小的空间里。
她闭上眼睛。
喉咙深处,那肿胀的疼痛依然存在,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提醒着它的存在。身体内部的温度,也还在与免疫系统进行着看不见的激烈交战,带来一阵阵潮水般的疲惫。
可是,床头柜上,那两张并排的照片,那黑暗中并立的两个白色轮廓,却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诉说着这个黄昏的蛋羹与粥,诉说着那一声“收起尖刺的动物”,诉说着暖光、水汽、和静默的陪伴。它们构成一个温暖的、具体的、可触摸的凭据,证明着这个病弱夜晚并非全然是痛苦的虚空。
夜色渐浓,渐深,像墨汁滴入清水,一层层渲染开去。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人类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在房间里轻柔地起伏;以及仿生人进入最低功耗待机模式时,那几乎被人类的听觉忽略的、系统自检发出的、极轻微极轻微的、如同最细微电流穿过的嗡鸣。
还有,床头柜上,那两张并排的白色相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静静地,沉默地,彼此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