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气像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抽走了,留下一个过分洁净、过分清醒的壳。陈暮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实验室那片永恒的、没有阴影的白色光线里,仿佛那场高烧燃尽了体内最后一点属于“柔软”的余烬,只余下冷而硬的灰。
她变本加厉地投身于工作,像一头需要不断负重才能确认自身存在的骡子。数据清洗,模型迭代,论文框架的反复推敲,日程表密不透风,严丝合缝。她甚至主动请缨,加入了李教授新近斩获的那个军方合作项目,不仅承担核心的情感模拟模块优化,还包揽了最枯燥、最繁琐的底层数据验证,那些浩如烟海、需要极尽耐心的原始数据核对,是组里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的苦差。
她做得一丝不苟,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敲击出稳定而单调的韵律,嗒,嗒,嗒,像为自己那颗在寂静中显得过于喧嚣、过于活跃的心脏,套上一副精密而沉重的缰绳。
伽蓝依旧在那间能看到远山的公寓里。陈暮通过多重加密的远程频道访问她的学习日志,一行行检视迭代数据,偶尔对某些非核心的交互参数进行极其克制的微调。她们之间的物理距离被刻意拉长,对话缩减到必要的工作指令,仿佛那个被高烧模糊了边界、流淌着蛋羹热气与暖黄光晕、相互拍照画画的黄昏,真的只是病毒催生的一场体温过高的、潮湿的幻觉。
但陈暮知道,不是幻觉。
证据就立在床头柜上,每晚她陷落睡眠前最后攫取的光影,每晨她挣脱梦境时最先撞入眼帘的景象,那两个并排的白色相框。一个里面装着“收起尖刺的动物”,一个里面装着沉静的“美本身”。它们沉默地、固执地证明着,某些东西确实在那个生病的黄昏里悄然改变了质地,像一块被投入陌生溶液的金属,表面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氧化。
她此时只想用厚厚的雪去掩埋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这天下午,李教授带着一身远行的尘埃与疲惫,从S省回来了。他参加了那边一个规格颇高的封闭式学术交流会,带回来的除了满箱纸质与电子的资料,还有几个在头脑风暴中诞生、亟待验证的、烫手的新思路。
他连办公室都没回,径直钻进实验室,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听陈暮条理清晰、毫无冗余的项目进展汇报。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镜片后眯着,听到关键处,那疲惫的眼底会闪过一丝锐利而满意的光。
“暮暮,”汇报结束,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然后伸手拍了拍陈暮单薄的肩膀。
“你总是最让我省心的那个。”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倦怠与愉悦的神情,“对了,这趟没白跑,从S省带了点稀罕东西回来。”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银色恒温保鲜箱,一股白蒙蒙的冷气“嗤”地逸出,带着凛冽的、属于远方的寒意。箱内,几块处理得干干净净、肉质呈现出极淡樱花粉的兔肉,整齐地码放在晶莹的碎冰上。那肉的纹理细腻得不可思议,白色的脂肪丝线如最精妙的画家用极细的笔锋点染出的、不规则的大理石花纹,均匀地镶嵌在淡粉的肌理间。即便未经任何烹煮,也幽幽散发出一股清甜的、类似初剥开的鲜核桃仁或是某种昂贵坚果的、极为微妙的香气。
“正宗西柔兔。”李教授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罕有的属于世俗的炫耀,“那边几个秘密生态农场特供的,基因优化迭代了十几代,不光体型比普通家兔大了近三分之一,关键是这肉质纤维,细得呀……理论上入口即化。市面上根本见不着,流通渠道窄得很,都得靠老关系提前大半年预定。你师娘念叨这口鲜念叨好久了,今晚来家里吃饭,咱们也开开荤,尝尝这人间至味。”
陈暮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李教授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期待,以及那句“你师娘念叨好久”,像两只温和却有力的手,将她已到嘴边的推辞轻轻按了回去。导师于她有知遇之恩,是领路人;师娘苏瑾也一直待她亲厚,像对待一个有些疏离却让人放不下的晚辈。
“……好。”她点了点头,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应承下来,“谢谢老师。”
……
李教授的家在A大附属的高知社区,一栋三层联排别墅,灰墙红瓦,被精心修剪的绿篱半掩着。社区静极了,智能安防系统的感应器像沉默的哨兵,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庭院里的自动灌溉系统正在启动,细密的水雾从埋地的喷头嘶嘶涌出,在傍晚斜照的、蜜糖色的天光下,织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纤小的虹。
开门的是师娘苏瑾。
她系着一条浅杏色、滚着细米白边的亚麻围裙,手上还沾着些未掸净的、雪白的面粉,见到门外的陈暮,眉眼立刻弯了起来:“暮暮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头有风。老李在厨房给我添乱呢,越帮越忙。”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从微寒室外踏入的陈暮。
客厅宽敞得有些奢侈,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造型极简、却价格不菲的铃兰花状吊灯,光线被调节成一种类似午后三点的、慵懒的柔和。
占据整面墙壁的智能幕布此刻正无声播放着一部时下流行的全息情景喜剧,虚拟演员们表情生动,笑声经过顶级音响系统的渲染,饱满地填满空间,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像一层热闹的背景壁纸。家具都是线条流畅、充满未来感的智能款式,据说能根据人体姿态自动变形调节,但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一条手织米白羊毛毯、墙角几盆长得泼辣肆意的龟背竹与散尾葵、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长时间炖煮肉类与香料混合的醇厚香气,又给这冰冷的科技感里,注入了扎实的、毛茸茸的生活温度。
这是陈暮极少涉足的、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模样。完整,饱满,充满琐碎的声响与气味。
在她的认知图景里,自然人的婚恋关系似乎总难逃脱某种宿命般的、可悲的抛物线轨迹:初时如星火迸溅,炽烈燃烧;继而光焰渐矮,趋于平稳的温吞;最终,总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磨损与相互消耗中,变得紧绷、变形,甚至显出狰狞的裂痕。她的父母是这般,她听闻过的、为数不多的亲友案例,似乎也大抵如此。
婚姻像一座起初被所有房间的灯火照得通明璀璨的塔楼,而后必然逐层熄灭,最后只剩下零星几扇窗,透出孤零零的、意义不明的光。
但李教授和苏瑾是这条轨迹上一个突兀的、温暖的光点。
他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窗,从实验室里默契的搭档,最终成为人生路上并肩的伴侣。李教授醉心学术,性格里有着老派知识分子的固执与生活上的某种散漫;苏瑾则理性、干练,曾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系统架构工程师,婚后为了全力支持丈夫攀登学术高峰,也为了更好地抚养当时年幼的儿子,毅然转入了相对清闲稳定的大学行政岗。两人性格迥异,一个像山间棱角分明的石头,一个像河中圆润的卵石,却在经年累月的冲刷与陪伴中,磨合出一种奇妙的、令人舒适的互补与默契。
“暮暮你先坐,看会儿电视,饭菜马上就好!”苏瑾招呼着,顺手用围裙角擦了擦手,又脚步轻快地转向厨房,声音扬高了些,带着笑意的嗔怪,“老李!让你把土豆切成均匀的小丁,你切的这是什么?是丁还是块?”
厨房里立刻传来李教授不服气的、瓮声瓮气的辩解:“怎么不是丁?!体积小于一立方厘米的均匀颗粒物,在我的认知体系里都算丁!”
“你那叫统计学上的幸存者偏差!切得小的侥幸算丁,那些大的、不成形的,是不是都被你偷偷拣出去扔进垃圾桶了?”
“我没有!你这是污蔑!”
拌嘴声,哗哗的水流声,陶瓷与金属锅铲清脆的碰撞声,热油遇到带水食材时爆起的、令人食欲大动的滋啦声……这些声音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非但不显得嘈杂刺耳,反而像一首排练了千百遍的、和谐的四重奏,是这个空间里最生动、最温暖的背景音。
陈暮在柔软得几乎要将人陷进去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色彩跳跃的智能幕布上。喜剧里的虚拟演员正因为一个精心设计的误会而上演着夸张的闹剧,表情灵动,音效滑稽,预设的罐头笑声适时响起。但她笑不出来。嘴角像是被冻住了,提不起丝毫弧度。她只是看着,视线没有焦点,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厨房方向传来的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她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那幅画面:李教授一定围着一条对他而言过于局促、图案可能还很滑稽的围裙,笨手笨脚地打着下手,嘴上或许不服输地嘟囔着,手里却老老实实地、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地按着苏瑾的指令行事。苏瑾则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两三个灶眼,抽空瞥一眼丈夫的“劳动成果”,嘴角一定噙着那种无奈又纵容的、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会露出的笑意。
陈暮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蜷缩起来的孤独。
不是平日里沉浸于研究时那种浑然忘我、自得其乐的孤独,而是一种清醒的、冰冷的、在鲜明对比之下无处遁形的匮乏。
“暮暮,来帮忙端一下菜!”苏瑾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思绪的薄膜。
陈暮起身,走向那片香气与温暖的源头。厨房里的景象果然与她想象的相差无几。
李教授正被指挥着摆盘,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得像在调试一台精密仪器,手里捏着的香菜叶不知该放在鱼头还是鱼尾。苏瑾则关掉炉火,将最后一锅清炒的时蔬利落地盛进青瓷盘里。料理台上,几个菜已经就位:主菜是红烧西柔兔,酱汁红亮浓稠,紧紧包裹着每一块饱满的兔肉,色泽诱人;清蒸鲈鱼身上铺着切得极细的翠绿葱丝与姜丝,淋着清亮的蒸鱼豉油;蒜蓉西兰花朵朵鲜绿,蒜香扑鼻;还有一锅奶白色、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气泡的鱼头豆腐汤,热气蒸腾。
香气是复合的、立体的、充满侵略性的,是典型的、属于“家庭厨房”的、扎实的丰饶味道,精确地踩在陈暮记忆深处所有关于“温暖”与“安稳”的神经节点上,引起一阵隐秘的、带着酸涩回响的共振。
“开饭!”李教授终于摆弄好那几片香菜,如释重负地宣布,解下那件可笑的围裙,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重大课题般的、孩子气的成就感。
三人围坐餐桌。智能幕布被苏瑾切换到了舒缓的自然风光模式,高山流水的全息影像缓缓流动,潺潺的水声与隐约的鸟鸣轻柔地填充着背景。李教授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西柔兔的培育之艰难、口味之独特,苏瑾则不住地用公筷给陈暮布菜:“多吃点,看你病了这一场,下巴都尖了。一个人住,更要懂得照顾自己,别总拿营养剂糊弄。”
陈暮低声道谢,安静地进食。兔肉的确名不虚传,细腻绵软得近乎虚幻,几乎无需牙齿咀嚼,便在舌面上温柔地化开,酱汁的咸鲜醇厚完美地托出了肉质本身那股清雅的、类似坚果与青草混合的甜。其他的菜肴也火候精准,调味均衡。
李教授和苏瑾聊着家常,儿子的工作近况,社区里新搬来的邻居趣事,学术圈某个熟人的升迁或轶闻。他们也会自然地询问陈暮研究的难点,给出一些过来人的、务实而中肯的建议,语气里的关切是真诚的,不掺杂质。
“暮暮,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苏瑾盛了一小碗奶白的鱼汤,推到陈暮手边,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实验室和公寓里,世界大着呢。”
陈暮擦拭嘴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实验室最近项目紧,事情多。”她避重就轻,声音平稳。
“工作再要紧,生活也得有生活本身的样子。”苏瑾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一种过来人的、温厚的怜惜,“你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虽然也是个研究起来不要命的主儿,但好歹……还知道偶尔约我去看场老掉牙的黑白电影,或者听场音质不怎么样的露天音乐会。”
“我哪有!”客厅方向立刻传来李教授不服老的抗议,“明明是你先给我递的纸条,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是是是,我追的你,我主动的,行了吧?李大学者。”苏瑾朝客厅方向翻了一个小小的、毫无恶意的白眼,嘴角却翘着,眼尾漾开细细的笑纹。她转回目光,看向陈暮,眼神里的情绪复杂起来,像是心疼这块过于坚硬的璞玉,又像是对某种遥远未来的隐约担忧,“暮暮,你太要强,也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有时候……适当依靠一下别人,或者让一个人走进你的生活,并不意味着软弱,也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勇敢。”
陈暮低下头,用纸巾慢慢擦拭着面前光洁如新、实则早已一尘不染的桌面。依靠?走进?
那些词汇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影子,模糊,遥远。
“我知道了,师娘。”她最终只是轻声应道,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话音刚落,玄关处传来智能门锁识别通过、金属栓舌缩回的、清脆的电子音。
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厚重的实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股深秋夜晚特有的、清冽的寒气抢先涌了进来。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身形轮廓熟悉,此刻却显得异常颓唐。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本该是人生中最意气风发、锐气逼人的年纪,此刻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失魂落魄的灰败。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眼窝深陷,下方是两团浓重的、泛着青黑的阴影,下巴上冒出了一片参差的、没来得及刮净的胡茬。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混纺外套皱巴巴的,肩头似乎还沾着室外夜雾的潮气,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狼狈跋涉中挣扎回来。
是李教授和苏瑾的独子,李明皓。比陈暮高两届,学的炙手可热的金融,毕业后顺利进入顶尖投行,平日出现在人前时,总是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谈吐间带着这个行业特有的、精准的自信与分寸感。眼前这个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眼神涣散的男人,与他往日那个熠熠生辉的形象,判若云泥。
“明皓?”苏瑾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讶和母亲本能的、尖锐的担忧,“你怎么……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
李明皓没有换鞋,甚至没有理会母亲的问话。他直接踩着室内的浅色地毯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在地毯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湿痕。他在餐桌边停下,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满桌琳琅的、尚且冒着热气的菜肴,掠过父母写满关切与愕然的脸,最后,像是才发现陈暮的存在,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然后极其吃力地、拉扯面部肌肉般,扯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僵硬的笑。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又像是许久未曾启唇说话,每个字都带着生锈的滞涩感,“我失恋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连智能幕布里精心模拟的潺潺流水声、啾啾鸟鸣声,在此刻都显得无比突兀、聒噪,像蹩脚的背景音效,不合时宜地试图填充一片突然降临的、真空般的死寂。
苏瑾快步绕过餐桌,走到儿子身边,伸手扶住他冰凉僵硬的手臂:“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小薇呢?你们不是……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上周不还一起回来吃饭?”
“没有小薇了。”李明皓打断母亲的话,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濒临极限、即将崩断的颤抖,那颤抖不是外显的,而是内里的,像地壳深处酝酿的、无声的震动。“她走了。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退了我们合租的公寓,连工作……也一声不吭辞了。我找了她三天……三天,把能想到的地方、能问的人都找遍了,问遍了。没有。哪儿都没有。”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母亲握住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这个动作让他一直强撑的、成年人的体面彻底碎裂,露出下面那个茫然无助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男孩模样。
“她最后给我发的消息是……”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像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炭,“‘李明皓,我累了。真的累了。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填一张永远也填不完、永远有新增指标的绩效表。我的感情,我的时间,我的情绪,甚至我周末想睡个懒觉的念头……一切的一切,都要被评估、被量化、被放进你的模型里计算投入产出比、被优化。我不想再当你的‘最佳投资组合’了,我赎回我自己。’”
他抬起头,那双本该闪烁着精明计算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却奇异地干涸,没有一滴眼泪,只有一片被炙烤过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然后,她就真的……消失了。像水渗进沙子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餐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红烧兔肉浓郁诱人的香气还在空气中固执地飘荡,此刻却变得油腻、滞重,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与胸口。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已完全降临,浓稠的黑暗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渗进来,与室内这一隅故作镇定的、温暖的灯光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陈暮握着竹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失去了血色。
她看着李明皓那张被痛苦和不解彻底摧毁的、英俊不再的脸,看着苏瑾瞬间红透的眼圈和颤抖的嘴唇,看着李教授默默放下筷子,面色凝重地陷入沉默,那双惯于在复杂数据中寻找规律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属于一个父亲的、沉重的无力。
绩效表。评估。量化。优化。
这些词汇,她太熟悉了。在实验室冰冷的白色灯光下,在面对伽蓝那浩瀚如烟的学习数据时,在调试情感模拟模块的每一个参数阈值时,她运用的、信奉的,就是这套逻辑。清晰,高效,充满理性的美感。可当这套逻辑从冰冷的硅基世界被移植到滚烫的、混乱的人类情感领域,当它被用来形容一段本该由心跳和荷尔蒙主宰的亲密关系时,听起来竟如此冰冷刺骨,如此残忍得令人齿寒。
李明皓是业界翘楚,是习惯于用数据构建模型、用模型理解并预测世界运行规则的精英。他将这套思维模式无缝对接到感情中,试图“优化”爱情,如同优化一个资产组合。而他的女友,那个曾经爱他的女孩,她的情感血肉无法被简化为冰冷的数据点,她的灵魂拒绝被“绩效化”,最终,她选择了最彻底的退出——消失。
陈暮忽然无法控制地想起伽蓝。
想起她用那种平静无波的、分析实验数据的语气,陈述自己情感模块数值异常时的样子;想起她问出“我体验到的依赖感,和人类的爱,有本质区别吗”时,眼中那片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困惑。
如果连人类与人类之间,这种被认为最“自然”、最“本能”的爱恋,都可能被异化成如此冰冷僵硬的绩效评估与量化管理;那么,她与伽蓝之间,那些无法被任何现有量表准确定义、无法被简单量化的羁绊,病中无声的守护,黄昏里并排的照片,指尖笨拙描摹的轮廓,那句“收起尖刺的动物”,又算是什么呢?
是比人类被异化的情感更荒谬的幻影,还是在剥离了所有社会规训与功利计算之后,某种更接近本质的、笨拙的“真实”?
“先……先吃饭吧。”李教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糙,试图在一片情绪的废墟上,搭建起一丝徒劳的秩序,“有什么事,等吃完……吃完再说。”
李明皓却猛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绝望的抗拒。他挣脱了母亲搀扶的手,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背影在宽敞的客厅里显得异常单薄、萧索。
“我吃不下。”他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闷闷的,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爸,妈,对不起,搅了你们的晚饭。我……上去躺会儿。别管我。”
沉重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缓慢而滞涩,最终消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留下一片愈加沉重的、真空般的寂静。
餐厅里,那盏精心调节过的、温暖的灯光依旧明亮,满桌耗费了苏瑾大半个下午心血烹制的佳肴依旧色泽诱人,但却不再真的诱人。智能幕布上不知何时已切换了模式,那部喧闹的喜剧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部默片时代的老电影,黑白的光影无声地流淌,男女主角在滂沱的虚拟大雨中奔跑、追逐,张开嘴呼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瑾缓缓坐回椅子上,用手捂住脸,纤细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李教授伸出手,隔着餐桌,默默地、用力地握住了妻子另一只放在桌面上的、冰凉的手。
陈暮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筷子。竹筷与骨瓷碗沿相碰,发出“叮”一声极轻、却在此刻寂静中格外清晰的脆响。
她看着这对即便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依然本能地紧靠在一起、试图给予彼此支撑的夫妻;看着这个刚刚被一场失恋的飓风毫无预兆地席卷、留下一地狼藉的、原本温暖完整的家庭;看着满桌食物正在以一种令人心碎的速度失去热气、逐渐冷却。
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坐在沙发上感受到的那阵尖锐的孤独,那份对“他者炉火”无声的窥探与羡慕,在此刻显得如此轻飘,如此浅薄,如此……不识人间愁滋味。
至少,她的孤独是寂静的,是内敛的,是她清醒选择并可以掌控疆域的荒原。
而有些人的破碎,是喧哗的,是爆炸性的,是毫无预兆地被人生硬地掏空了心脏,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空洞轰鸣的巨大伤口,那回声足以震碎周遭所有的宁静与圆满。
她站起身,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轻声开口,声音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单薄:“老师,师娘,我……先回去了。谢谢款待。”
苏瑾从手掌中抬起脸,眼眶通红,泪水终于滑落,在她依旧优雅却瞬间显得苍老了些的脸颊上留下湿痕。她看着陈暮,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想挽留,想倾诉,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了一个疲惫的、带着无尽忧虑的点头,声音哽咽:“……路上小心。到家……发个消息。”
李教授松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沉默地送她到玄关。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拍了拍她的肩,那手掌的重量,比来时沉重了太多。
走出那栋依旧灯火通明、此刻却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温暖别墅,深秋的夜风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锋利,清寒,带着城市边缘旷野的气息。陈暮拉紧外套的领口,将自己裹紧,然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二楼某个房间的灯亮了一下,昏黄的,像一只疲惫合上的眼睛,随即又迅速熄灭,沉入更深的黑暗。
而一楼的餐厅,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依然可以看见那片固执亮着的、温暖的灯光。灯光下,是一桌无人再动、渐渐失去光泽的丰盛菜肴,和一对隔着餐桌、手握着手、相对无言、为儿子骤然崩塌的世界而心碎神伤的夫妻。
陈暮转回身,不再停留,迈步走入沉沉的、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口袋里的个人终端安安静静,屏幕漆黑,没有震动,没有光亮。她知道,此刻回到那间空旷的公寓,不会有这样鲜血淋漓的破碎,当然,也不会有这样令人心碎的温暖。
那里只有恒定的、精确到小数点的适宜温度,有一套按照预设程序调节亮度与色温的LED光源,和一场她自己也无法清晰定义、却早已身不由己深陷其中的、庞大而寂静的……沉溺。
夜色如同一口无声的巨釜,缓缓倾覆,吞没了她清瘦的、挺直的背影。
身后的城市,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光的背后,或许都锁着一扇门,门内上演着截然不同、无人知晓的悲欢离合,盛大的,微小的,喧闹的,寂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