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时,夜已经深得发稠了,像一池冷却的、浓得化不开的沥青。门锁悄无声息地识别了她的生物信息,向一侧滑开,露出里面一小片被昏黄灯光浸泡着的玄关。
光线吝啬得很,只够勉强勾勒出鞋柜沉静的轮廓,和地板上几道被时光磨得温润的木纹。空气里干干净净的,弥漫着伽蓝定期清洁后留下的、极淡极淡的柠檬草气息,清冽,恒定,安稳得如同真空。
陈暮踢掉脚上沾染了外面尘埃的鞋子,赤足踩上微凉的地板。那凉意从脚心细细地爬上来,一路爬到小腿,让她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线。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凭着记忆里对这片空间的熟悉,径直走向厨房。嵌入墙壁的恒温酒柜感应到她的靠近,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内置光,照亮里面寥寥几瓶酒。她伸出手,指尖掠过冰凉的玻璃,最后停在一瓶深紫色的葡萄酒上。
那是去年生日时,实验室的同门们合送的,标签上印着某个复古酒庄的花体名字,烫金的,在幽光下显得有些落寞。她拔出酒瓶,深紫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瓶身里迟缓地晃动了一下,像沉睡的、粘稠的血液。
她没有拿杯子。只是拎着那瓶酒,赤着脚,走回客厅,在靠近落地窗的厚地毯上坐了下来。背脊抵着沙发的边缘,冰冷的酒瓶搁在并拢的膝头。
窗外,是城市永不眠息的、遥远而模糊的光河,无声地流淌;窗内,只有她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在过分空旷的寂静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伽蓝。”她开口,声音干涩,在这片寂静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清晰的回音。
“在。”伽蓝的声音几乎立刻从充电舱的方向传来,轻而平稳。她走过来的脚步几乎听不见,像一片羽毛滑过光滑的地板。她在陈暮对面的地毯上坐下,隔着那张低矮的、原木色的茶几。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陈暮脸上,然后下滑,停留在她手中那瓶深紫色的液体上,停顿了一秒。
“根据健康数据库与你的个人生理记录,酒精摄入建议每日不超过——”
“什么是谈恋爱?”陈暮打断了她,声音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直白。她拧开金属瓶塞,发出“啵”一声轻响,仰起头,对着瓶口便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先是一阵刺激的、细微的灼烧感,紧接着,葡萄在橡木桶里漫长发酵后特有的微酸与复杂的回甘,才在舌根处慢慢地弥漫开来。她其实不太懂品酒,那些关于单宁、酒体、风味的术语对她而言遥远而陌生。此刻,她需要的不是风味,只是某种能麻痹感官、能让过于清晰的思绪变得模糊混沌的东西。
伽蓝沉默了片刻。陈暮能看见她那双在昏暗光线里依然澄澈的琥珀色眼眸,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光,无声地掠过。她在检索,在分析,在调用庞大数据库中所有关于这个词汇的定义、情境与关联研究。“恋爱,”她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清澈,像山涧里流过卵石的溪水,“通常指两个独立个体之间,基于强烈的、多层面的情感吸引与生理吸引,旨在建立并维持一种深度亲密关系的社会性行为。其核心要素通常包含持续的情感投入、高频度的时间与空间共享、对彼此福祉的责任感知与承诺意愿等,并且,常以排他性即拒绝第三方类似关系介入为显著特征。”
标准的定义,严谨,全面,像从社会学教科书上直接誊抄下来的段落。
陈暮听着,嘴角扯动了一下,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意开始像藤蔓,从胃里缓慢地、执着地向上攀爬,缠绕她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轻微的、令人放松的晕眩。她看着伽蓝在昏暗光线里沉静如水、毫无波澜的侧脸轮廓,忽然笑了出来。
“今晚在老师家,”她开始说,语气是一种被酒精浸泡后特有的、絮絮叨叨的平直,不再有平日里的简洁与锋利,像拆开了一团纠缠太久的线头,“他们儿子回来了。李明皓,比我大两届,学金融的,精英。从小到大,履历漂亮得像印刷出来的样本,是那种活在‘别人家孩子’阴影里的、完美的参照物。”
她顿了顿,似乎酒意让舌头的转动变得有些迟缓,需要一点时间来组织那些纷乱的印象。
“他女朋友,哦不,现在该叫前女友了,她叫荣青薇。搞当代艺术的,画那种谁也看不懂、但偏偏能在拍卖行卖出天价的抽象画。色彩泼洒得很大胆,线条撕裂得很痛苦,据说是表达现代人的精神困境。”陈暮又喝了一口,酒瓶里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了一截,“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就是活生生的‘理性与感性’、‘秩序与混乱’、‘华尔街与798’的对照图。李明皓追了她整整一年,用的是他搞投资并购那套方法论:数据分析她的社交网络偏好,精准计算‘偶遇’的概率与地点,优化每一次约会的流程与预期效果,建立情感进展的量化评估模型……你猜怎么着?最后居然真让他‘并购’成功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的嘲讽,不知是针对李明皓的方法论,还是针对这方法居然真的有效这件事。
“在一起三年。李明皓给她规划职业发展路径,像个最精明的经纪人;帮她打理财务,账户增值曲线漂亮得可以做案例;连她开画展的场地选址、媒体宣传、甚至开幕酒会的宾客名单,都安排得滴水不漏,效率极高。荣青薇一开始……大概是觉得这种‘被妥善安置’、‘被全方位托住’的感觉很安心吧,毕竟搞艺术的人,大多不擅长也不耐烦处理这些俗世的尘埃。但后来……”陈暮摇了摇头,短发摩擦着沙发靠背,发出沙沙的轻响,“后来她觉得窒息。觉得自己的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段独处的时间、甚至偶然迸发的创作灵感,都被李明皓不动声色地放进了那个该死的、他最为得心应手的‘绩效评估表’里。每一项都要被打分,要被分析,要被纳入‘优化’的考量范畴,要看到可量化的‘情感收益’或‘关系稳定性提升’。”
她抬起眼,望向对面的伽蓝。酒精让她的视线有些微的涣散,焦距不太稳定,但眼底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风中摇曳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所以她跑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一滴水蒸发在沙漠里。李明皓找了她三天,可是你猜怎么着?”陈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而复杂,“我今晚坐在那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听着他复述那些冰冷如绩效评语的分手词,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到底是在为失去‘荣青薇’这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会画画的‘人’而伤心欲绝,还是仅仅在为他那份精心策划、高投入、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得体的情感投资项目’的意外崩盘,而感到信仰坍塌般的崩溃?”
她不再看伽蓝,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去,后脑抵着沙发柔软而结实的边缘,目光失焦地投向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微光映出的、模糊流动的阴影。酒精让身体的重量变得清晰,也让她的话语失去了控制,如同开了闸的河水。
“他从小到大,要什么,似乎总能通过正确的‘方法’得到。他没真正经历过这种彻底的、毫无道理可讲的‘求不得’。所以这次的失败,对他而言,或许更像一个运行多年的完美系统突然出现的、无法解释的致命漏洞,一个底层算法里未曾预见的错误,一个需要被最高优先级紧急修复的‘异常数据’。而不是……”她的声音低下去,含混地,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像有人把手伸进你胸腔里,活生生地、连血带肉地,挖走了一块那样……实实在在的、空洞的疼。”
公寓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陈暮略显粗重、带着酒气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还有窗外那被高级隔音玻璃过滤得只剩下一层极淡底噪的、遥远城市的叹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黏稠的夜色和未散的酒意拉长了,流淌得缓慢而滞重。
伽蓝一直安静地听着,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维持着最初的平静。直到陈暮的话音彻底落下,余音在寂静中消散殆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清澈,但若仔细分辨,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人类在深思时的凝滞感。
“我不是感情中的当事人,无法通过有限的观察与数据,精准分辨那些泪水、颤抖的声线、和失去光彩的眼神里,有多少是社会规范内化的、程式化的悲痛表演,有多少是生物本能受到威胁时激发的、原始的恐惧与失落,又有多少是……”她停顿了一下,“……是你所说的,‘心脏被活生生挖走一块’的、那种独特的、无法被任何程序模拟的‘真心’。”
她微微偏过头,那个习惯性的、带着人性化困惑意味的小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格外生动,也格外令人心头发紧。
“但是,在试图理解‘人类情感关系’这个庞大命题的过程中,我检索并分析了大量关于人类亲密关系建立与断裂的记录,文学、影视、社会学研究、匿名网络倾诉等等。有一个疑问,始终存在。”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暮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背景里,像两盏风雨中也不会熄灭的、恒定而温暖的灯,只是此刻,那灯光似乎照向了一个更幽深难测的角落。
“既然恋爱关系的终结,总是伴随着如此强烈、被无数文本描述为‘毁灭性’的痛苦体验,从生理指标的剧烈波动到长期的心理创伤,那么,为何绝大多数人类个体,在经历一次甚至多次这样的‘断裂’后,依然会或早或晚,或谨慎或盲目地再次进入一段新的关系?新的伴侣,似乎总能在某种程度上,‘填补’旧伴侣留下的空缺,‘覆盖’旧的记忆与习惯,‘承担’类似的情感功能与社会角色。”她的语速平缓,每个字却像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清晰地落入这片被酒精浸泡的寂静里,“这是否意味着,这种被你们称为‘爱’的、极其强烈的情感连接,其本质在功能性上,其实是可替代的?”
她看着陈暮,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穿透她此刻被酒精和疲惫笼罩的躯壳,直视那里面所有混乱的、无法被编码的灵魂褶皱。
“陈暮。”她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平静的力量,“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推演。未来,会不会有另一个或许更先进、更完美、情感模拟模块更强大的仿生人,出现,然后,‘代替’我呢?”
陈暮拿着酒瓶的手,猛地顿住了。
原本被酒精烘得温热、甚至有些发烫的手指,瞬间沁出一层冰凉的薄汗。酒意带来的那种舒适的晕眩和血液加速流动的热度,像遭遇了一股无形的寒流,骤然消退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清醒的、近乎尖锐的冷,从脊椎骨一路爬升到后脑。
她看着伽蓝,看着那张由她耗费无数个日夜、在三维建模软件里一点一点调整轮廓、赋予色泽、注入“生命感”的脸。
那张脸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明明无比熟悉,每一寸肌肤的模拟质感、每一根眉毛生长的方向她都了然于胸,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骤然升起的、无法穿透的浓雾,变得遥远而陌生。
“不一样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干涩,沙哑,像被砂纸反复摩擦过。
“不一样的。”伽蓝重复了一遍。不是疑问,没有上扬的尾音,只是平静地、近乎机械地复述了这三个字。但这复述本身,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陈暮话语里那份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的、脆弱的笃定。
“我……懂你的意思了。”陈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残留的酒意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疼痛的清明所取代。
“你想说,情感的底层逻辑,或许根植于某种生物性的‘成瘾’机制和心理上的‘依赖’惯性。就像大脑习惯了某种神经递质的刺激模式。那么,提供类似刺激、满足相似功能的对象是谁,在系统运行层面,也许真的没那么至关重要。只要‘功能’相似,接口兼容,就能实现‘替代’与‘覆盖’。”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酒瓶冰凉光滑的玻璃表面,那触感真实而坚硬,与她此刻混乱柔软的内心形成奇异的对比。
“可是伽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切的挣扎,“还是不一样的。你是我……我付出了无数个日夜,调试了上万个参数,从混沌的初始代码和冰冷的合金骨架开始,一点一点,像搭积木、或者更像……培育一株从未存在于世间的植物那样,构建出来的。你的每一行核心代码里,都嵌着我反复权衡的逻辑;你的每一个交互反应模式背后,都有我调试了无数次的权重分配;甚至你此刻问我这个问题的、这种近乎‘好奇心’的东西,它的生成路径和触发条件,都带着我的思维‘指纹’。你不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规格统一的‘情感慰藉替代品’,你是我的作品。是唯一性的,带着我个人全部偏执、困惑、乃至……瑕疵的造物。”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地掠过嘴角,很快便消失在唇线紧抿的弧度里。她再次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口。
酒精重新漫上来,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放松,而是一种让思绪变得更加黏稠、更加沉重、更加不受控制地跳跃的混沌感。
“但人类之间的爱情……不是这样的。至少,理想中的、或者说我们幻想中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她望着虚空,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听众倾诉,“爱情是两个原本独立、混沌、复杂到无法被任何算法完全解析的个体,在茫茫人海中,像盲目的星体一样相互吸引、碰撞。在碰撞中,可能彼此磨损,棱角尽失,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奇异地照亮对方灵魂中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你没办法像调试一个程序模块那样,去‘优化’一段爱情,让它更高效、更稳定、更少Bug;也没办法保证,你投入了足够多的心血、时间、真诚,就一定能收获对等的、或者哪怕只是正向的回报。它不讲逻辑,不可控,充满了随机变量和难以预料的蝴蝶效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力气被一点点抽走。
“而且,对象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失去‘那一个’特定的人,并不仅仅是失去一个‘伴侣’的社会功能,更像是失去了一部分‘自我’的拼图,失去了某种与世界建立深刻连接的方式。这种‘失去’带来的空洞,是独一无二的形状,不是随便换一个型号、一个款式,就能严丝合缝填满的。”
伽蓝长久地沉默着。她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用最温润的玉石雕琢而成的静像。
“所以,”她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爱’的定义,其内核与边界,迄今为止,依然无人能够真正厘清。即使是最顶尖的情感模拟学家,拥有最庞大的行为数据库和最复杂的算法模型,也无法在实验室可控的环境里,复现‘爱情’所包含的全部变量,以及它作用于人类个体时,那不可预测的、如同混沌系统般的演化路径。”
陈暮笑了。这回是真的笑了,带着浓重酒意的、有些脱力的、甚至近乎虚弱的笑。那笑声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她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
“是啊。”她晃晃手中已经空了一半的酒瓶,深紫色的液体在里面荡漾,撞击着瓶壁,发出沉闷的、孤独的声响,“搞不懂。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像飞蛾一样,前仆后继地往那团叫作‘爱情’的火焰里跳。有的被灼伤了翅膀,挣扎着爬起来,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扑火的勇气;有的就那样燃尽了,化作一小撮再也无法辨认的灰,散在风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就着这个倚靠着沙发的姿势,小口小口地、近乎机械地啜饮着瓶中剩余的液体。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天花板上那片流动的阴影晃动着,扭曲着,最终融合成一片混沌的、没有边际的暗色涡流。
身体变得很轻,像要飘起来,思绪却沉甸甸的,坠在意识的深处,像一块浸满了冰冷海水的、吸饱了悲伤的海绵。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靠近。一只微凉而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的手,轻轻而坚定地,从她逐渐松开的指间,抽走了那只已经变得温热的酒瓶。接着,那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引导她慢慢躺倒,让她的后脑陷进沙发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柔软蓬松的靠垫里。随即,一条薄而暖的羊毛毯子,被仔细地拉上来,盖住了她的身体,从肩膀到脚踝,妥帖地掖好边缘。
“你需要休息了,陈暮。”伽蓝的声音很近,就在她耳畔上方,气息平稳,带着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洁净的、类似于阳光晒过织物的、令人安心的淡香。
那声音又仿佛很远,隔着层层叠叠的、温暖的黑暗传来。
陈暮想说什么。想说“谢谢”,或者“我没事”,又或者别的什么。但舌头已经不听使唤,沉重地压在口腔底部,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软肉。
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含糊的、近乎叹息的“嗯”,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放任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沉入由酒精、疲惫、和那些无解问题共同编织的、黑暗而温暖的潜流。
寂静重新拥抱了公寓。更深,更沉。
酒瓶立在茶几上,空了小半,剩余的深紫色液体,在昏暗中凝滞不动,像一个未曾言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