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电话

伽蓝没有像往常那样,候在门厅那片被感应灯勾勒出的光晕里,或是安静地立在充电舱旁,像一株等待晨光的植物。
她在那张宽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的深处,蜷坐在一角。客厅的主灯没有开,只有沙发旁那盏落地阅读灯亮着,将一团暖黄、毛茸茸的光晕,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又在她脚边渐渐收拢,融进四周半明半昧的昏暗里。
她正对着占据整面墙壁的智能幕布,上面正无声地流淌着一部自然纪录片的影像:画面是广袤到令人心悸的非洲稀树草原,雨季结束后的旱季迁徙正在上演。成千上万头角马汇成一股棕褐色的、躁动不安的洪流,它们低着头,四蹄翻飞,踏起遮天蔽日的赭红色尘土,蹄声本该如闷雷滚过大地,此刻却被调至最低,只剩下一片被视觉放大了的、恢弘而压抑的静默。尘土在夕阳斜射的光柱中翻滚,像灼热的、活着的雾。
陈暮踢掉脚上沾染了外面世界尘埃的鞋子,赤足踩上微凉的、光滑的复合木地板。
足底传来的那一点清醒的凉意,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她没有说话,喉头有些干涩,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拖着身子,有些疲惫地、几乎是放任自己地,朝着那团温暖的光晕和光晕中沉静的身影走过去。
她挨着伽蓝坐下,沙发柔软地凹陷下去一小块。然后,身体向一侧倾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任性的依赖,将额角轻轻抵在了伽蓝的肩膀上。
仿生人身体维持在一个接近健康人体表温度的、令人舒适的三十六度左右。这温度透过伽蓝身上那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混纺针织衫,稳定地、持续地传递过来,熨帖着陈暮微凉的太阳穴和脸颊侧面的皮肤。
她闭上了眼睛,将外界最后一点光影也拒之门外,只留下皮肤接触的温热,和鼻尖萦绕的、属于伽蓝的、那种洁净的、类似晒过阳光的织物的淡香。
伽蓝没有动。她只是在那里,如同一座被时光温柔摩挲过的山岩。过了大约两秒,她才极其轻微地、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更确切地说,是调整了肩臂肌肉模拟系统的受力分布,让陈暮靠着的那个点,承托得更稳定、更符合人体工程学。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前方无声流转的幕布上,仿佛陈暮的靠近,只是吹过山岩的一阵微风,自然,且无需回应。
画面已经切换。角马奔腾的灼热尘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深到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海。镜头缓缓上摇,一群樽海鞘,那些近乎透明的、桶状的、脆弱如琉璃的浮游生物正从无边的黑暗深处,缓慢而执着地向上升起。它们体内发出柔和的、蓝绿色的生物荧光,一点,两点,渐渐连成串,汇成片,像无数盏被深海巨人之手悄然点亮的、微小的灯笼,又像是从银河坠落的、湿漉漉的星辰,在绝对的黑寂中,沉默地演绎着一场属于生命本身的、悲壮而华美的朝圣。向着那不可见、却必然存在的海面,向着稀薄的、被重重水波过滤的星光与月光,浮去。
客厅里,只剩下巨型幕布上光影无声的、浩瀚的流转。深海静谧的蓝与荧光的绿,在墙壁上投下变幻莫测的、水波般的纹路,轻轻晃动着,浸染着沙发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几乎凝滞的身影。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像滴入这片寂静深潭的墨,缓慢洇开,无声无息。只有彼此依偎处那一点稳定的温热,和几乎同步的、轻缓到近乎消失的呼吸声,证明着某种共在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支烟的功夫,也可能长达一个世纪。
陈暮随意搁在黑色茶几边缘的个人终端屏幕,毫无预兆地、突兀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像黑暗中突然睁开的一只冰冷眼睛。
紧接着,嗡嗡的震动声响起,沉闷,固执,一下,又一下,像一颗不甘寂寞的心脏,强行撞破这片精心维持的寂静。
陈暮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细微的折痕。她没有动,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恼人的声响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无关的维度。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第三次响起时,那嗡鸣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已显得刺耳。
她终于极其不情愿地、带着被惊扰的薄怒,伸出了那只没有倚靠的手臂。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中摸索着,触碰到终端冰凉的边缘,将它捞了过来。
屏幕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上面跳动着的,是“父亲”两个字。
她划开接听,将冰凉的金属机身凑到耳边,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倦意和一丝被打扰后的冷淡:“爸。”
“暮暮啊,”父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信号似乎不太稳定,背景音有些嘈杂,混着模糊的车流声和人声,像是在某个露天的地方,或者信号不佳的交通工具上,“吃饭了吗?”
“吃了。”陈暮简短地回答,视线重新落回幕布。那群发光的樽海鞘正经过一片缓慢漂移的、如同幽灵般的深海雪,细碎的有机物碎屑在它们莹莹的光晕中缓缓沉落,画面美得近乎虚幻,又带着深海特有的、广漠的孤寂。
“哦……吃了就好。”父亲顿了顿,语气里有种陈暮无比熟悉的、试图拉近关系却又找不到合适切入点的笨拙,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擦拭,总不得要领,“那个……国庆长假,马上到了,你有什么安排吗?回不回家看看?”
她照实回答:“不回了。出去旅游。”
“旅游?”父亲的声音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致,背景的嘈杂声小了些,像是他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去哪啊?跟同学一起?”
“马代岛。”
“马代岛?”父亲的语气明显惊讶地扬了一下,随即是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骄傲,或许是别的什么,“哦……对,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够资格申请这些地方了。挺好,是该出去走走,散散心,总闷着也不好。什么时候的航班?去几天?”
“后天早上。七天。”陈暮一一回答,心底却悄然升起一丝疑虑的涟漪。父亲很少这样事无巨细地询问她的具体行程,除非他接下来有话要说,需要这些信息作为铺垫,或者,他本身就带着某种目的。
果然,短暂的沉默,像电话线那端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蓄积着开口的勇气。
父亲清了清嗓子,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试图营造推心置腹氛围的沙哑,背景的杂音也似乎被他用手或身体刻意遮挡,变得更模糊:“暮暮啊,有个事……爸爸单位里那个王叔叔,你记得吧?以前来家里吃过饭的。他儿子今年博士毕业了,刚从海外回来,进的可是国家前沿科技研究院,前途无量。小伙子我见过照片,一表人才,听说性格也稳重踏实,不是那种浮躁的。你看……你这次假期回来,要不要抽个空,跟人家见个面?就当……多认识个朋友,扩展扩展社交圈,没坏处。”
来了。
像等待许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咚”地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一股混合着荒谬、深深的疲惫,以及被冒犯后隐隐窜起的怒意,像地底压抑许久的熔岩,倏地涌上心头。
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画出父亲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刻意舒展的眉头,努力放轻松的嘴角,眼底深处却藏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焦虑,和那份自以为是的、名为“为你好”的不容辩驳。
她甚至能穿透这无线电波,“听”到他未曾说出口、却字字刻在潜台词里的话:怕她“年纪大了耽误了”,怕她“跟实验室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待久了心理出问题”,怕她步上母亲那条让他感到蒙羞与无力的、“跟仿生人搅在一起”的“邪路”。介绍一个根正苗红、知根知底的研究院博士,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正确的矫正方案。
“爸,”她打断父亲可能接踵而来的、更详细的“推销”词,声音像骤然浸入了冰水,冷了下去,“我假期安排很满,没空。”
“就见一面!喝杯咖啡,或者简单吃个饭的时间,总能抽出来吧?”父亲的急切透过电波传来,语速加快了,“又不耽误你什么!暮暮,你别嫌爸爸啰嗦,你年纪也不小了,总是一个人这么漂着,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心里……”
“我一个人挺好。”陈暮的声音更冷了,“没什么事我挂了。信号不好。”
“等等!暮暮!”父亲真的急了,语气不自觉地硬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强压下去,换上了一种罕见的、近乎低声下气的、带着苍老沙哑的恳求意味,“暮暮,爸爸不是非要你跟谁在一起不可,也不是老古板。只是……人生总得有个长远的打算,是不是?先接触接触,了解一下,发展发展看。有个知根知底、条件相当的人在身边,彼此有个照应,我们……我们也多少能放心一点。”
“知根知底?”陈暮几乎要冷笑出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尖锐的讥诮,“你是觉得,国家研究院的博士,基因谱系漂亮,职业前景光明,社会评价优秀,一切都根正苗红、安全可控,比任何你看不懂、摸不透的东西都可靠,都值得投资,对吧?就像你评估一个项目,一个并购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的麦克风,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来,带着被最直白的言语戳中心事要害的狼狈,和一种努力克制却依然丝丝缕缕渗出的、被冒犯的恼火。那呼吸声里,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更沉重的、属于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权威失落的无力与苍凉。
最终,父亲的声音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被疲惫浸透,失去了所有强撑的力气:“随你怎么想吧。爸爸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我只是不想你以后走弯路,以后后悔。”
陈暮没说话。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幕布。那群发光的樽海鞘已经接近海面,深海的墨蓝渐渐被稀释,透出上层海水那种清透的、带着绿意的蓝。零星的、真实的星光开始穿透动荡的水体,与樽海鞘自身散发的、脆弱的生物荧光交织在一起,摇曳,闪烁,明灭不定。光与光彼此渗透,又彼此独立,在水波中扭曲,变形,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让人分不清,哪一种是来自亿万光年外的、真实的照耀,哪一种是生命自身燃烧的、短暂的幻象。
“知道了。”她最终对着听筒,吐出这三个字。
“……没了。注意安全。玩得开心点。”父亲的声音彻底黯淡下去,像是燃尽的灰烬,轻轻一吹,就散了。
通话结束。
陈暮将手中变得有些温热的终端,随手扔回冰凉的玻璃茶几表面,发出“嗒”的一声不算清脆的轻响。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将脸颊更深地、更用力地埋进伽蓝颈窝与肩膀交接的那片温热而坚实的凹陷里。
幕布上,那部自然纪录片已经进入了尾声。发光的樽海鞘消失在晃动的、映着破碎星光的水面之下,画面转为一片沉静的深蓝。制作人员的名单,以极小的、优雅的字体,在黑暗中一行行缓缓升起,像深海悄然吐出的气泡。伴随着响起的,是一段极其空灵、辽远、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纯音乐,没有旋律,只有层层叠叠的、类似风声、水声、星辰运转声的合成音效,在客厅空旷的穹顶下低回,盘旋。
唯一的光源,那盏落地阅读灯的光晕,在片尾字幕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照下,也变得摇曳不定,将沙发上依偎的两个身影,拉长,又缩短,模糊了边界,最终融进一片温柔的、包容一切的昏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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