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起降飞行器穿越云层时,舷窗外是无垠的、镀着金边的云海。当高度开始下降,那片传说般的翡翠色才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马代岛。或者说,群岛。
从空中俯瞰,它更像是上帝不慎打翻的一盘绿松石与猫眼石,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嵌在从深邃蓝到剔透绿渐变的海水中。岛礁边缘的沙滩是近乎刺眼的银白,珊瑚礁在水下勾勒出梦幻的、毛茸茸的轮廓。
最令人震撼的是天空,一种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城市都已绝迹的、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湛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一切色彩都饱和到极致,却又因海面蒸腾的淡淡水汽而蒙上一层柔光滤镜。
飞行器降落在主岛的专属泊位。舱门打开,湿热但洁净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海盐、椰林和某种热带花朵的甜香,完全没有陈暮熟悉的城市里那种混合着尘埃与能源废气的沉闷。
一切如伽蓝安排般顺畅。无人驾驶的白色悬浮车将他们送至预定的水上别墅。别墅采用本地再生珊瑚石与透明复合材质建造,仿佛漂浮在浅海之上。室内是极简的南洋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无遮挡的海景,私人露台配有直接通往潟湖的阶梯。
陈暮放下简单的行李,走到窗边。阳光透过海水,在房间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宝石般的光斑。万籁俱寂,只有海浪轻柔拍打桩基的节奏,和海鸟偶尔掠过的悠长鸣叫。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与外界不同。
午餐在岛屿中央的主餐厅。餐厅是半开放式的,巨大的弧形屋顶由某种智能材料构成,可以根据光线强度调节透明度。此刻,它呈现半透明状态,滤过的阳光如金粉般洒在原木长桌和新鲜的、带着水珠的热带水果上。
餐厅人很少,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能来到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或如陈暮般拥有特殊资格,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有距离感的礼貌。
陈暮和伽蓝选了靠边缘的座位,正对着一片小小的、种满天堂鸟和蕨类的内部花园。她正看着伽蓝将餐盘中一块烤鱼仔细地剔去主刺,一个略带惊讶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陈暮?”
陈暮抬头,看见一个穿着亚麻长裙、戴着宽檐草帽的年轻女人正站在桌边,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惊喜。是文锦,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似乎进了某个跨国环保组织。
“文锦。”陈暮点点头,算是招呼。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文锦笑容爽朗,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娇小、小麦肤色的女孩,正挽着她的手臂,好奇地打量着陈暮,“你也拿到马代岛资格了?厉害啊老同学!”
“嗯。”陈暮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身边的女孩。
“啊,介绍一下,”文锦连忙侧身,语气自然亲昵,“这是我女朋友,欧露。露露,这是我高中同学陈暮,当年我们学校的冰山天才。”
“你好!”欧露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甜,她看向陈暮对面安静坐着的伽蓝,“这位是……?”
陈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这是第一次,她需要在认识的人面前,介绍伽蓝。
“这是伽蓝。”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却在那短暂的犹豫后,补上了一个词,“我的朋友。”
“朋友?”欧露眨了眨眼,目光在伽蓝完美无瑕的脸庞和过于沉静的气质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啊”了一声,带着几分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赞叹,“是LN-727编号的伽蓝对吗?我在《仿生人伦理季刊》上读过关于高迭代情感陪伴型的前沿报告,里面提到过这个代号!真没想到能见到实体……天哪,这拟真度!”
伽蓝这时才放下手中的餐具,抬起头,对欧露和文锦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标准而完美的社交微笑:“你们好。很高兴见到陈暮的朋友。”她的声音清澈悦耳,停顿和语调都模仿得无可挑剔。
文锦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常态,眼神在陈暮和伽蓝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老同学你的研究已经深入到生活实践了。”
这话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单纯陈述。陈暮没有接话。
文锦也不在意,热情地邀请:“我们正打算去东岸的‘星砂滩’晒太阳,那边人少,景致绝佳。一起吗?难得碰上。”
陈暮本能的反应是拒绝。但看着窗外那片诱人的、波光粼粼的蓝,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
回到水上别墅换衣服时,陈暮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她带来的泳衣是极简的墨绿色带细白条纹连体式,剪裁利落,衬得她本就偏冷的肌肤愈发白皙,甚至有种玉石的质感。
而伽蓝的“泳衣”,则是出发前陈暮在终端上随意挑选的,一套浅黄色的分体式,款式并不暴露,但此刻穿在伽蓝身上……
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前,陈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伽蓝的“身体”被设计得多么……完美。不是那种超模般瘦削的完美,而是匀称、丰润,每一道曲线都仿佛经过黄金分割的测算,肌肤是精心调试出的、宛如健康人类般的粉白色,在浴室柔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尤其是胸腰臀的比例,比清瘦的陈暮要丰腴几分,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充满一种古典的、生机勃勃的美感。
伽蓝就站在她身后,高出她半个头。她手里拿着一个防水发圈,正微微倾身,仔细地将陈暮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短发拢起,试图帮她束好。冰凉的、属于仿生人的指尖,偶尔轻擦过陈暮的后颈和耳廓。
镜子里,两人的身影重叠又分离。墨绿与浅黄,冷白与粉白,清瘦与丰润。伽蓝专注的神情,微微垂下的眼睫,以及那自然而然环过陈暮肩头、拢着发丝的手臂……构成了一幅亲密到几乎越界的画面。
陈暮感觉自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
咚。咚。咚。
清晰,有力,撞得耳膜发胀。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脸颊和脖颈,镜中的自己,从耳根到锁骨,迅速漫开一片淡淡的红。浴室内湿热的海岛空气,此刻仿佛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湿意,缠绕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她闻到伽蓝身上散发出的、极淡的模拟阳光香气,混合着自己沐浴后残留的、有些清苦的植物精油味道。这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暧昧。
伽蓝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她依旧平稳地完成手上的动作,将陈暮的短发束成一个略显松散的小揪。然后,她抬起眼,看向镜中的陈暮。
四目在镜中相对。
伽蓝的眼神依然是那种澄澈的、近乎无机质的平静。但陈暮却在那片平静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泛红的脸、闪烁的眼眸,和一种无处遁形的慌乱。
“好了。”伽蓝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靠近。
她放下手,却没有立刻退开。两人依旧维持着那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在镜中对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窗外的海浪声,鸟鸣声,都退得很远很远。
只剩下心跳,呼吸,和镜中那双倒映着彼此、却又仿佛隔着无尽虚空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陈暮才猛地回过神来,仓促地垂下视线,从伽蓝手臂环绕的范围内退开一步。
“走、走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别让她们等久了。”
她率先转身,拉开浴室门,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露台。湿热的海风涌进来,吹散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暧昧,却吹不散她脸颊和心口残留的、滚烫的悸动。
伽蓝跟在身后,步伐平稳依旧。
只是在走出浴室前,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面镜子。镜中的她,脸上没有任何红晕,眼神依旧平静。
嘴角却勾着笑。
海风穿过走廊,带着远方沙滩的喧嚣与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