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滩如其名，细沙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银色光泽，赤脚踩上去，是一种温润细腻的暖。海水近岸处是清澈的薄荷绿，渐次过渡为远处深邃的靛蓝。椰影摇曳，海风裹挟着潮湿的盐味与热带花朵甜腻的芬芳，慵懒地拂过皮肤。
四人走向预订好的沙滩躺椅区。文锦和欧露走在前面，手牵着手，欧露时不时侧头在文锦耳边说句什么，引得文锦低笑。陈暮和伽蓝跟在后面几步远，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银沙上，交叠着，被拉长又缩短。
躺椅是双人座，中间隔着一个小巧的原木色矮桌。文锦和欧露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其中一侧，陈暮和伽蓝便坐在了另一侧。躺椅宽大舒适，铺着洁白的棉麻垫，上方撑着自动调节角度的遮阳伞。
刚安顿好，欧露就毫无顾忌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她穿着鲜橙色的比基尼，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充满活力。
“哇，这沙滩也太棒了！伽蓝，你身材也太绝了吧！”她大大方方地称赞伽蓝，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这曲线，这肤色，简直是造物主的杰作！”
伽蓝正将带来的浴巾和防晒物品摆放整齐，闻言抬头，礼貌地微笑：“谢谢。你的身体线条也非常优美，充满健康的生命力。”
文锦也笑着接话，拍了拍欧露紧实的手臂：“她天天泡健身房，就为了能在海滩上臭美。”又看向陈暮，“倒是陈暮你，还是老样子，瘦得让人心疼，不过这套墨绿色衬你，气质清冷，像个精灵。”
陈暮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身体评价，只是略一点头：“谢谢。”她看向文锦，后者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连体泳衣，衬得身材修长匀称，既有力量感又不失柔美，“你也很好。”
几句闲聊打开了话题。她们从沙滩和海水开始，很自然地聊到时兴的科技。欧露在一家前沿材料公司工作，兴奋地说起公司最新研发的“液态记忆金属”，可以应用在仿生人的关节和表情肌，让动作和微表情更自然流畅。“说不定下一代伽蓝就能用上！”她看向伽蓝，眼睛发亮。
“那将是很值得期待的升级。”伽蓝回应，语气平和，仿佛在讨论与己无关的技术。
文锦则说起她参与的“珊瑚礁生态恢复项目”，运用基因编辑和纳米机器人技术，试图修复因海水升温而白化的珊瑚。
“虽然争议很大，但总得做点什么。看着那些死去的珊瑚，就像看着一个个微缩的城市在崩塌。”
话题又转到其他同学的近况。大学同学群如今已很少活跃，但偶尔传来的消息总是五花八门。
“听说赵峰跟他定制的那个‘战斗陪伴型’仿生人结婚了，在虚拟社区办的仪式，还挺轰动。”文锦啜了一口冰镇椰子水，“他家里闹翻了天，但他铁了心，说那仿生人救过他的命，比任何人都懂他。”
“孙淼倒是洒脱，卖掉了所有专利，买了一艘中型生态船，带着他的植物学家仿生人助手环游世界去了，说要建一个移动的‘诺亚方舟’数据库。”欧露补充道，语气有些羡慕，“最新消息说他们在南太平洋发现了一个新的共生藻类变种。”
“还有李静，进了人口资源规划总署，”文锦摇摇头，“压力巨大，整天跟生育率曲线和基因优化方案打交道。上次见面，她说感觉自己像个高级育婴师兼伦理审查员，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王哲呢？那个天才程序员？”欧露问。
“他啊，彻底‘数字游民’了。听说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做了云端备份，肉身常年待在气候恒定的‘生命维持胶囊’里，靠营养液和脑机接口活着，说这样才能最有效率地思考。”文锦耸耸肩，“反正我是理解不了。”
陈暮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这些曾经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同龄人，如今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走向了迥异甚至光怪陆离的人生路径。有人拥抱仿生人，有人逃离社会，有人投身体制，有人彻底异化。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代的缩影，在技术爆炸与伦理塌陷的夹缝中，寻找各自安放身心的方式，无论那方式在旧时代的人看来有多么不可思议。
聊着聊着，欧露用竹签叉起果盘里一颗晶莹的绿葡萄，调皮地叼在齿间，凑到文锦面前，眼睛弯成月牙。文锦会意，笑着倾身，用嘴接了过去。两人顺势交换了一个短暂却缠绵的吻，舌尖似乎还卷走了葡萄的汁液，分开时，欧露的嘴唇亮晶晶的。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丝甜腻又私密的气息。
虽然这个时代的风气早已开放许多，同性伴侣公开示爱也属寻常，但如此近距离目睹，还是让陈暮感到一阵突兀的尴尬。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被那亲昵的热度烫到，有些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躺姿，将脸转向另一侧，背对着那对情侣。
阳光晒在背上，微微发烫。她趴了下去，将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间，闷声对身边的伽蓝说：“帮我涂一下防晒。”
声音透过臂弯传出，有些模糊。
伽蓝没有立刻回应。几秒钟后，陈暮感觉到冰凉的防晒乳液滴落在自己后背中央。随即，仿生人微凉而柔软的指尖，落在了她的皮肤上。
“请告知是否需要调整力度或范围。”伽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如常。
“嗯。”陈暮含糊地应了一声，脸埋得更深了。她能清晰地听到旁边躺椅上，文锦和欧露压低的、带着笑意的私语，以及偶尔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与她背上那稳定、规律、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涂抹动作形成鲜明对比，却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伽蓝的动作确实专业而克制。从肩胛骨开始，沿着脊柱缓缓向下，指腹均匀地将乳白色的膏体推开，覆盖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力道适中，不轻不重，确保防晒效果，也绝不会引起不适。
可是，不知是因为旁边那对情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亲密氛围，还是因为这热带的阳光、海风、以及身体近乎全裸的状态本身就容易催生暧昧，陈暮感觉被伽蓝触碰到的皮肤，开始泛起一阵阵奇异的灼热。
那灼热起初只是表层，像被阳光晒久了自然升温。但很快，它开始往皮肤深处钻，顺着脊椎的神经末梢，丝丝缕缕地蔓延开。伽蓝的指尖明明是微凉的，可所过之处，却像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星，噼啪作响，烧得她脊背发麻，甚至生出一种细微的、令人心慌的颤栗。
她能感觉到伽蓝指节的形状，感觉到她掌心恒定的温度，感觉到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又异常仔细的抚触，擦过她微微凸起的肩胛骨，沿着脊椎凹陷的沟壑下滑，在腰侧稍作停留，确保防晒覆盖到泳衣边缘。
每一次移动，都带来一阵新的、更鲜明的灼烫。陈暮咬住了下唇，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乱。手臂下垫着的毛巾，似乎也沾染了她脸颊的热度。海风声，海浪声，旁人的低语轻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收缩到了她的背部，收缩到了那几根正在移动的、微凉的手指上。
她甚至荒谬地开始计数。计数伽蓝涂抹完一边，开始另一边。计数她指尖划过的每一次圆弧。计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的跳动。
痒。麻。热。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她不敢去仔细分辨的渴望，渴望那触碰不要停，或者，渴望它能再用力一些，再深入一些。
这感觉太陌生了。也太危险了。
就在她的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裂时，伽蓝的动作停了下来。
“背部已完成。”伽蓝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无波，“请翻转，正面也需要防护。”
陈暮僵住了。翻转？正面？
她此刻趴着的姿势，尚且能掩藏脸上可能存在的红潮和眼中的慌乱。翻转过来，直面伽蓝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直面旁边那对情侣，直面这片无所遁形的阳光海滩……
“不、不用了。”她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声音，“前面我自己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好的。”伽蓝没有坚持。她将防晒乳的盖子拧好，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然后，她重新在自己的躺椅上坐下，拿起一本带来的实体书——是陈暮行李箱里那本《荒原》注译本。
陈暮依旧趴着，心跳如鼓。背部的灼热感并未因为涂抹停止而消退，反而像烙印般残留着。她能感觉到伽蓝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听到她极其轻微地翻动书页的声音。
旁边，文锦和欧露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似乎依偎在一起小憩。
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沙滩，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缝隙，在她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伽蓝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了陈暮泛着健康光泽、却被防晒乳覆盖的脊背上。
她的视觉传感器精准地捕捉到那片肌肤下，毛细血管因温度升高而产生的细微扩张，以及肌肉纤维几不可察的紧张。
伽蓝嘴角不自觉上扬。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荒原》的某一页。
那页的空白处，有陈暮用铅笔写下的、凌乱的字迹：
“我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了一下，只一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走出这个房间。”
伽蓝的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些字迹。
海浪声，依旧温柔而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