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已经飘起了乌云。
金乌不见踪影，风裹挟着炎夏的暑气扑面而来，干涸到裂辙的黄褐土地生着一节枯死的紫薇，伸出的枝条被风卷断，“咔”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哒”，“哒”，有东西敲击地面，那是一根竹杖。似乎用了很久了，手握的地方光滑明亮，可那必然绝非精雕细琢的产物，杖身还有毛刺，看起来像是从哪个竹林随手截断的，粗糙极了。
可握着竹杖的是双女人的手。
倘若说女人也太稀奇了些，那双手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指腹上有着富家小姐不可能有的老茧。
她整个人都裹在黑衣袍里，脸被漆黑帷帽所遮，看不真切，虽然是妙龄女子的身姿，但她走的很慢，一步一挪，左脚迈进，右脚才艰难跟上，她几乎就是拖着右腿在走路。
这或许是个女瘸子。
女瘸子身后背着把黑布缠着的剑。
那剑缠的严实，连一个角都没漏出来，这样的剑要怎么拔出呢？有行商好奇地看，这样的剑客即便他们走南闯北，也是少见的。
老鸹在不远的林间发出嘶哑的噪声，女瘸子充耳不闻，她的视线永远在前方，在翻山越岭的八月十五。
她没有任何停下来的理由。
可有尖叫打破了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救命啊！杀人啦！土匪打劫啦！”
迎面冲出来的是个红衣的青年，他面容清隽，漆黑的瞳眸如同点墨一般，顾盼生辉，此时却因为惊慌扭成一团。
他跑的如同被狐狸追逐的兔子，一蹦三跳，手舞足蹈地哇哇乱叫：“救命救命别杀我救命啊！”
“狗.娘养的，给老子站住！”
抡着双斧追在青年后面的是尊铁塔黑汉，他面容狰狞，完全没有平日狂放的样子。
行商面露惊恐，纷纷挑了担四处逃窜——这黑汉是前头山里的大王，一双刑天斧连鸤鸠司的捕头都劈过，哪里敢招惹他。
可一直心无旁鹫赶路的女瘸子却忽然朝青年瞥了一眼。
那人的装扮奇怪到让她也为之一眼了。
青年一路狂奔，身上的环佩随风摇动，叮叮当当地像飞檐曳摆的铜铃，他身上挂了串惹眼的璎珞圈，除去金、银、玛瑙、珍珠、琉璃、赤珠，还挂有一指粗的羊脂玉，温润细腻，玉体的螭璃也活灵活现，不是一般工匠能雕琢出的。
他腰间悬着青碧的鲤鱼纹独山玉腰佩，下边的红衣是金陵云锦，织金绣成云凤翱翔图，最贵重的是他发髻的冠簪，那只梅花犀角簪，所谓“犀取尖”，多是贡品之物。
照理说这一身的金土银铁能把名士穿成蠢物，但也亏得他生的好，反倒衬的他神采熠熠。
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女瘸子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她也曾见过泼天的富贵。她继续拄着杖往前走。
可那兔子却疾如风雷地蹦到了她眼前。
像是发现了可以求援的人，青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在性命的威胁下，他也是一往无前，一个饿虎扑羊风卷云残间抱住了……女瘸子的左腿。
“大侠救救我倘若你救了我我一定肝脑涂地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女瘸子本来就走的慢，这一下快狠准猝不及防。
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还没来得及踢开来人，黑汉抡着斧头就猝然而至：“小狗儿，死在我的斧下你也不算冤，女人？”
他那一斧直冲女瘸子面门而来，斧风凌厉，女瘸子只退了半步，“噼啪”一声，帷帽裂成两片。
黑汉嘿嘿笑道，声调说不出的淫.邪：“待我劈了这小子，再来会会你这小娘——”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显于人前的是张芙蓉面，准确来说，是张破了的芙蓉面。
她的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看上去是用利器划出来的，有些浅，有些深，深的暗红色疤痕如同长虫在她面上狰狞翻腾，宛如阿鼻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冷得仿佛万年雪的眼睛凝视着他。
黑汉吓得倒退一步，直呼：“哪里来的鬼婆娘！”
瞅了瞅女瘸子的身段，黑汉眼中又射出放荡的光：“算了，面丑身美也过得去，便让阿兄好好疼疼你——”
“疼你娘的大头鬼！”利索滚到女瘸子身后的青年破口大骂，可还没来得及再骂一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蓬血雾。
他瞪大眼。
黑汉的人头“砰”地掉到地上。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嘴角还挂着恶意的笑，青年只来得及看见一弯璀璨的冷光，那抹光瞬入了黑衣女子的袖口里，她背上的剑一动不动。
他后知后觉闻到传来的血腥气。
女子用沾了血的面庞望向他，冰冷的眼珠一动不动，重临人间阿修罗或许也不过如此。
青年一个激灵。
说时迟那时快，青年反应的极快，他直接一把继续抱住了女子的小腿：“女侠你救了我我一定肝脑涂地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个女侠，你能不能护送我上段路啊？”
青年他拼命抖动胸前的璎珞圈，骄傲的像只金孔雀：“千金不在话下！我家可富了！”
似乎发觉女子依旧杀气不改，青年立马小鸡啄米一般地嚷嚷了起来：“真的！就去睢阳，我听说那里有热闹可看，我就想去凑个热闹！”他义愤填膺：“您是我见过最靠谱的大侠了，之前找的都是群酒囊饭桶！”
然后谄媚补充：“一路上您的吃住我全包了，您看怎样？”
——侠客也是要吃饭的，也要睡觉，买剑，也要钱。她的盘缠早就像是天边的雪花，被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女子注视他良久，久到青年都惶惶不安了，她才开口：“松手。”
她的声音也是嘶哑的，呕哑嘲哳，像断掉的琵琶。
青年立马松开手，眼巴巴地看着她，女子转身，左手握着的竹杖慢慢地点地：“跟上。”
青年顿时喜笑颜开，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拍拍臀上衣料沾染的土块，他三步做两步赶到了女子的身边。
女子走的有多快，他便走的有多快，青年笑嘻嘻地说道：“女侠，你怎么称呼？”
“……”
“咱们之后就搭伙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了，都说百年修得同路行，好歹互通下称呼嘛~”
“……”
“总不能喂喂喂的叫你吧，这多没礼数啊你说是不是？”
“越十七。”
似乎忍不了青年的鼓噪，女子终于答了一句。她之后也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前走了下去。
“越十七。”青年边走边慢慢咀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脸又灿笑：“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我叫谢闲，谢谢的谢，闲人的闲，越十七，你一定要记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