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闲事

天边响起了雷声。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旋即汇成晶莹雨帘,干涸土地瞬间被染成深褐色。
“越十七,等去下个镇子咱们买辆马车吧?买张大毛毯,里边放些点心美酒——”
决定随行后,日头全被浮云所遮,闷雷滚滚,两人便知道要下雨了。
越十七带着谢闲左拐右拐,刚拐进了这座破庙里,雨就倾了下来,两人便等雨停了再赶路——睢阳的路不是半日就走的完的。
神像缺了半截金身,不时有老鼠窜来窜去,败瓦残垣顶着急密水线摇摇欲坠。
庙里灰蒙蒙的,谢闲兴致勃勃地比划,他身上的金银玉器几乎把整个残庙都照亮了,可他的眼神却时不时瞥向越十七的右腿,小心又忍不住的。
许是一时好奇,越十七没看他,她慢慢揉着自己的膝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每当阴雨天,她曾经被打折的腿都会疼痛难耐,骨头缝里像是有千万只蚁蝼在啃噬。
只是她习惯了。
“哇!”
破庙上空漏下的水滴“啪”地砸在了谢闲的鼻尖上,他捂住鼻梁,下意识朝越十七的方向挪了两挪,似乎感觉有些近了,悄悄又挪了些回去。
见越十七没有在意他,谢闲松了口气,又偷瞥了一眼她的右腿,又偷瞥了第二眼,他些许紧张地攥了攥衣角,刚想故弄玄虚地说几句,恰好对上越十七审视的视线。
目光凉的像寒潭里的水,谢闲悻悻收回手,开始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地凝视前方,似乎前边有什么富丽堂皇地立着——可是面前只有堆枯黄秸秆,里面躺着个面黄肌瘦的乞丐在睡觉。
“哇!哇!呜啊哇呜呜呜!哇啊!”
婴儿的哭声忽响,破庙本就不大,顿时盈满了吵闹,谢闲一愣,他看过去。
他随着越十七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庙里不仅有乞丐,还有对年轻夫妇怀抱婴儿,后来从雨里跑来了两个江湖剑客,贪婪地看了眼他身上的奇珍异宝,又似乎忌惮越十七坐在了另一边。
此时络腮胡的剑客听到婴儿哭闹,霎时面露不愉,他猛地一拍地:“吵什么吵!爹娘是死了!”
年轻夫妇看上去是普通百姓,被剑客凶神恶煞一吼,顿时惶恐地拍起了孩子的背,可怎么哄也无济于事。
络腮胡还要再骂,谢闲已经站起了身:“这孩子哭声不对,是烧了吗?”
年轻女子下意识摸了摸孩子额头,她大惊失色:“发、发热了……”
“给我看看。”谢闲无比娴熟地伸出手,夫妇将婴儿交出去时,才回过神来自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家孩子交给了萍水相逢之人!
谢闲没意识到年轻夫妇的紧张,他轻翻婴儿眼皮,仔细看了症状,责备地盯向夫妇:“这是受了寒了,孩子那么小,就敢带出来!”
挥退夫妇想下意识的解释,谢闲一撸袖子,抽出婴儿胳膊,认真地推揉起天河穴来,又捏风池、太阳,婴儿哭声渐止。
谢闲把熟睡的小儿递还给父母,对方自是千谢万谢,谢闲傲然道:“我还没动真格呢。”
他拍了拍腰间的蹀躞带,挂着的羊皮.囊袋发出叮咚轻响。“我医术可行了!”说完又瞄了眼女侠,女侠依旧无动于衷。
虽然有些丧气,他来就知道这事难得很,心道再想想法子就是,此时也不气馁,大摇大摆走到越十七身旁坐下,大大咧咧盘膝跽坐,孟子见了要吹胡子瞪眼睛。
不像是世家出生,越十七想。方才一幕她便是不想看也看了,这纨绔并非她以为的草包。
只是遇的太巧,不知是何意图,越十七漠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妄动杀了便是,也可多拿点雪花银。
她并不担心。
“多管闲事。”
络腮胡的剑客突然刺了一句,像是觉得谢闲的举动拂了他的面子,旁边稍白净脸的剑客也连声附和:“就是,管的忒宽,初入江湖的小毛孩,是不是什么事都他娘的要管一管?我教教你,像这种扰爷清净的人——”
他一指脸色苍白的夫妇:“一早扔出去得了!你现在害爷爷有气无处发,你该怎么赔?”
谢闲认真问道:“什么是闲事?什么是正事?我没觉得这是闲事啊?不过,若是碍了两位爷爷的事。”
他坐着不动,敷衍着拜了两拜,口气却真诚极了:“那小子倒个歉,可我听说江湖大侠一向高洁,不至于还贪点银钱吧?”
这两人被话噎住,虽然眼馋谢闲身上的珠宝金银,倒也顾忌名声,骂了两句就转到一边。
谢闲解决了这俩纸糊灯笼,刚想下意识对着身边人炫耀炫耀,结果越十七也扫了眼他周身,谢闲莫名身上一寒,那视线又无影无踪。
怕是错觉吧,他想。
他哪里知道谋夺钱财的不止两人呢。
越十七还没到现在就宰肥羊的地步,破庙漏下的雨滴成了水潭,她望向外边,响雷阵阵,好似不会停一般。
西南往北,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眼下已经走了半数,不久就到前方了,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她察觉到旁边的视线,就见谢闲对她眨巴眼:“越十七,你竹杖借我锉一锉么?手有点痒。”他拍了拍腰间,金器碰撞发出叮咚声。
越十七回过眼:“闲事少管。”
谢闲:“……”
谢闲:“这是大事,才不是闲事哩……”
小公子委屈巴巴地喃喃,越十七自是油盐不进,充耳不闻,谢闲只好苦哈哈地从荷包里摸出方玉石来。
与他周身的富贵不同,那只是方普通的花乳石,谢闲捉着刻刀,慢慢地刻。他就喜欢做篆刻,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越十七只是眼角余光瞥到,就扭过头,眉头紧锁。真烂,她想,她八岁刻的小印都比这强。
可被嫌的仍然刻的兴致勃勃,直到剑客的交谈溢入耳中——
“你听说了吗,八月十五那事?陆祯天陆大侠被寻仇,说八月十五要屠他满门,说是报当年乐家七十二口灭门案的仇呢!”
谢闲的手陡然顿住了。
“前几月就传的沸沸扬扬的,想必是魔教中人栽赃吧,陆大侠可是名满天下响彻中原的大侠客,什么乐家,听都没听过。”
络腮胡剑客的不屑一顾很快被白净脸打断了:“那你是不知道,当年乐家,是楚州一带的巨富。”
他眯起了眼,嗤笑:“好事做了不少,不过保不住性命,这江湖嘛,总归是怀璧其罪嘛,落到这种下场,也无可奈何。”
谢闲不留痕迹地瞄了越十七一眼,越十七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句话。
他把视线投向手里的小印,石屑窸窸窣窣地掉了满手,他翻转手背,轻拍了拍。
闲汉还在罗里吧嗦地道着闲话,陆大侠和乐家犹如天边的浮云,被他们转瞬即忘了:
“……这江湖前日里又跃起一支新秀,不知道是不是魔教出身,总之怪里怪气的,据说是个娘们,不过这妖女脾气坏的很,一言不合就杀人,兵器也邪的很,背了把剑又不用,不知袖里藏了冰丝还是马鞭,一出手就见红,所以有个诨号叫红袖女。咱们若是见了,还是悠着点为妙。”
“不过以王兄的本事,什么红袖女青袖女来一个杀一个……”
“那是当然。”络腮胡拍了拍手边的大刀:“这娘们见了我震天虎都腿软,别的不说,哥哥这双腿得劲的很呢~”
谢闲牙酸起来,江湖人说吹牛说荤话海了去了,可他旁边就坐着个姑娘呢!
他浑身不对劲,刚想找个什么把前边两人的话头打断了,就听两人说起了劲:“什么红袖女,怕是红袖坊的妓子吧?听说这妖女一张脸藏着捏着,也不知道从哪家青楼出来的,这功法约摸着采阳补阴练成的,这家学渊博,搞不好她爹娘也是千人骑万人躺的货色。”
白净脸说的眉飞色舞:“娘是骚妓子,爹是兔儿爷,成了——”
谢闲色变,他拧过脸,见越十七冷冷一笑。
他眼前一花,回过神来,越十七好似没动过一样,稳当地坐在原地,而她手里却多出一柄剑,剑在滴血。
“啊!!!!!!”
两条鲜红的半截舌合着血落在了地上,说到兴头的两人忽然发不出声音,正疑惑间,就听那一家三口尖叫起来,他们用手一拂,才发现指腹灌满了血,痛感随即传来。
“嗬!嗬嗬!”
他们痛的满地打滚,舌头很快就碾入尘土之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破庙寂静如死,只有睁圆眼的谢闲咽了口口水,见越十七皱着眉似乎想割破衣摆一角来擦拭利器,谢闲赶紧掏出方锦帕递给了她。
越十七看了眼上边栩栩如生的苏绣,知道出自名家,她接过,用力擦拭剑上的血污。
“酬金里扣。”她不喜欢欠人人情。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谢闲胡乱挥手,他终于看到了越十七的武器,和那俩人猜测的不同,那是柄软剑,没有灌输内力之时,便软趴趴地垂在半空中。
剑身异常的细,约一指宽,上边刻满铭文,只是看上去明亮锐利的很,想必是缠在使剑人手腕机关里。
谢闲摇了摇头,他并未看清越十七的出手,口舌细短,竟能一招即绞,这份眼力和剑招让人骇然,不过那剑招诡谲,不像是中原武林的路子。
谢闲又一细想,发觉越十七并非是在谈论她之时动的火气,倘若他未记岔的话,她是在被谈及双亲之时才出的手。
想起看过的文字,谢闲垂眸。
越十七将揩干净的剑收回袖里,挣扎打滚的人瞅见了,顿时魂飞魄散——红袖女!他们当着红袖女的面说浑话!
他们撑地忙忙磕头,直到把额头都磕破,淌出血来。
谢闲看越十七一眼,小声道:“你怎么处置他们啊……?”
越十七漠然望向两人:“滚。”她再费功夫做甚。
庙外大雨倾盆,江湖人嘴里还流着血,出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谢闲叹了口气,他从荷包里拿出两个瓷瓶来,就地滚了过去:“喏。”他把手又收回袖里,一言不发了。
两人忍着剧痛打开一看,是上好的金疮药,他们捡了一条命了!
绝境逢生,两人不由得大喜,慌忙涂了药冲进雨里,再也不见踪影。
妇人却是急了:“小公子,休要插手……哎!你……你不怕那位生气吗?被那两人憎上了如何是好?江湖人……可不好惹!”
知晓妇人是感恩相劝,谢闲笑了,他抱一抱拳:“没事,阿姐别担心,有些人总喜欢做些不要性命的事,可人的性命到底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能活的话,给条生路也无妨,我只管做,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至于生气——”
谢闲笑嘻嘻地看向越十七:“你生气了吗?”
越十七依旧不予理会,她对谢闲的一番废话嗤之以鼻。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会死得很快,她见过许多了,天真的一塌糊涂。
哪知谢闲见她一声不吭,干脆笑眯眯地打蛇随棍上了:“越女侠,咱们锦帕的银钱不扣了,作为交换,你把竹杖给我借用到雨停成不?”
他锲而不舍地把晶晶的锉刀亮出来了:“我就锉一锉~”
越十七:“……”
越十七看向随手截断的竹竿,她知道非富即贵总有些常人不可言说的喜好,这谢闲仪表堂堂,颅内却是有些问题。
于是她随手将竹杖扔往谢闲,接着盘膝运气,诸事不理了。
谢闲乐呵呵地接过,他比划着手里锉刀,心想腊也带了,果然是有备无患嘛,他笑了起来,露出尖尖小虎牙。
“这可不是闲事。”
他又嘟囔了一遍。
“这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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