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成

越十七……越十七握着光溜溜的竹杖,还有些不习惯。
她手里的伤疤和老茧曾抵御着毛刺的扎手,现在没了,倒觉得少了点东西似的。
谢闲不光锉了毛,还修了截口,上了蜡,若不是时间所限,约摸着他还会雕个龙头。
傻子是不长命的。她心想。
雨停即走,越十七看着谢闲还和那对夫妇絮絮叨叨着回去要用什么药,串铃的游医怕也没他啰嗦,她原以为或许是仇人中的一个,可左看右看,怕是个富贵傻儿来得多。
她拄着杖往前边的镇里走,这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倒也沉得住气,跟着她亦步亦趋,男子的步伐总是比女子大上一些的,可他却邯郸学步般地走在她后边,连催促的意思也没有。
可惜他的话就太多了点。
“哇,越十七你看,天虹出现了!你看里边有没有两个头?有看见它吸水吗?”
“那边生的是秋葵吧?七月亨葵及菽,采了煮汤,再猎只山鸡烤了正好。”
“越十七!……”
叽叽喳喳的“越十七”如同余音绕梁三日不散,越十七都快不识这三个字了,只是去寒山镇的路途不远,她刚动了一瞬拔剑的念头,镇子就到了。
雨销云霁,条条金芒从逐渐散去的阴云里迸出,映得被洗涤过的青砖亮晶晶的,因着突如其来暴雨躲避的小贩又摆起了摊,来来去去的好不热闹,人也比往常多出许多。
“这是碰上赶墟了啊!真热闹!”
谢闲新奇地探头四望,瞅见右手摊摆着几只威风凛凛的布老虎,颜色正鲜艳。
他刚想迈两步去看,而后忽一转头,果然见越十七不言不语地走在了前头,他也不看了,跳起来追在女侠后头:“越十七!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呀!”
越十七瞥到那只麻雀归位了,便径自走向看到的锦绣坊,到了店里,越十七简单利落往掌柜前一拍碎银:“帷帽,皂纱。”
掌柜一抬头,差点被面前人满脸的伤疤吓到,他勉强稳住神,还是忌惮于越十七身上的腥气,眼露畏惧之色:“是……是……马上给您送来……”
然而坊中似乎是专供官家小姐,皂纱少的很,好不容易翻出来,左一个花草右一个云纹的花里胡哨,看得越十七直皱眉,掌柜满头大汗,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可真是丑人多作怪……”
“呀,奇的很,这些小娘子怎的都舌长似谢必安?”
谢闲夸大的叫嚷引来了小娘子们的怒视,这浪荡子竟敢将她们比作白无常。
哪知谢闲一点不怕,见喁喁似蚊蝇的小娘子们转过首,谢闲当即如被宰杀的鸡尖叫一声,旋即捂住了脸:“世上怎会有如此貌丑之女子?还一群?!”
他微漏指缝,又像见鬼般合了回去:“哎哟,丑便罢了,脸厚似城墙,心黑如猪肝,我这老眼真是遭罪!”
“你!你!”
小娘子们愤懑,也有听了谢闲一串噼里啪啦笑出声的,最后小娘子们偃旗息鼓大败而归——她们可是要脸面的!
没脸没皮的谢闲蹦到越十七身边:“咱江湖儿女求个利索,绣功精致也没啥用,店家给我订做几顶,之后我差人来取如何?”
掌柜如逢甘霖,立马点头如捣葱:“使得使得,没问题,还有这银子就不收了,全当送给女侠……”
谢闲双眸睁大,他直接甩出一锭银子,拍的柜台啪啪响:“辱人的是别人,我与她一句话没说,倒惧起我们来了,怪里怪气!越十七你把银子收了……我说了一路包你用度无忧的,我谢闲决不食言!掌柜你给我把定金收了!”
越十七默默收了银钱,看着傻子耀武扬威,这人手脚挥舞,讲的激情澎湃,浑身都是破绽,太阳喉头转了一圈,看得谢闲凉嗖嗖的,还在纳闷哪来的冷意呢。
掌柜自是擦汗收下保证明日便送不提,谢闲大摇大摆随着越十七踏出门槛,他又想到什么,抬袖掩口,鬼鬼祟祟:“那个,越十七,这不算是多管闲事吧……”
管了还问有没有管,越十七懒得理他,自顾自地走,谢闲急了,在身后辩解:“别看我名闲,我从来不管闲事的!……”
雨后润湿的柳梢上麻雀在鸣啭,上边也在喳,后边也在喳,她近十载没听过这般聒噪了,现下只觉得两耳嗡嗡。
如今也不是动手的机会,越十七干脆大步朝前,试图早些找到客栈,好把这声响快些抛之脑后。
……她想的太美了。
“对不住嘞两位客官,明日是镇上的花神节,人多得很,所以客房只剩一间了,其他就是马厩,所以两位您看这是?”
小二笑眯眯地道出,镇上客栈不多,这是他们踏破铁鞋找到的唯一一间,谢闲不慌不忙,“啪”的丢出银子定下了,他气定神闲地对越十七眨眨眼:“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我的。”
……越十七看着被赶出来蹲在门扇边灰头土脑的谢闲,沉默。
“好几个说什么花神节神圣的很,不知道别在这搅合……呸,明明看到银票眼睛都亮了。”
他嘀咕了几句,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上边的黑影,谢闲慌里慌张抬起头,见是越十七,他赶紧摆出张笑脸:“没事,我睡马厩得了……”
他小声嘟嚷:“又不是没睡过……”
“不行。”越十七简短地否决,而后就闭了嘴,并没有给谢闲解释,她瞅了眼窗外的树,声线冷淡:“我睡树上头。”
她风餐露宿两袖清风时都是这般做的,这次到客栈迁就也不过为着这桩护“镖”罢了。
“不成!”谢闲激烈反对:“做这事我成什么人了!不成不成!”
越十七无所谓:“也成,你进来便是。”
谢闲一瞬明白了越十七的话,他的脸陡然涨得通红,顿时把脑袋摇的更拨浪鼓似的,身上环佩叮叮当当,越十七简直疑心他会将脖颈摇断:
“不!不成不成不成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越十七嘴角弯出一道冷弧,她也不多与谢闲多话,直接拎着小公子的后颈衣领把他往木床上一扔。
谢闲还没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被褥里,摔了个眼冒金星,他饱含热泪爬起来,刚要说话,越十七就拄着杖坐到了椅上,她以杖划地,画出的圈恰好将一人一椅围住:“我夜里不出此圈。”
她冷眼睨谢闲:“别做烈女态。”
谢闲:“……”
他真要哭了。
进退维谷,谢闲捏着被角直往里边钻,他不敢看越十七,只是企图把自己盘成个球,不安分地左翻右转。
他面上的愁纹都挤在额间了,整个一愁深似海:“可你是姑娘家啊……”
越十七眼神一滞,却见谢闲仿佛想到了什么,飞也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奔下楼去。
越十七皱着眉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出客栈,只是对着店小二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什么,小二连连点头,招子发光,领命而去——带着谢闲给他的银票。
然后越十七就知道是什么了,一张屏风。
那屏风很是歪瓜裂枣,一看就是凑合制的,上边的漆还故作玄虚地补了块,至今没干,上边所绘的兰草桂枝如同湖蟹般张牙舞爪,格外凶悍,可上边的人间四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似那桂枝上的木犀花不存在般的。
谢闲支使着店家把客房一分为二,他咕哝着买不到竹榻,越十七心想买张屏风已是极限了,像这种大件都会提前约好来打,哪里说来就来的。
才想到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就腆着脸对她一指:“那个,越十七你进去吧,我在边边角角靠着凑合一晚就行……”
越十七眼眸凉的像夜里的水潭:“不成,你今夜也不要离我身侧三尺。”
这说出来似乎满是旖旎的话却让谢闲哭丧了脸,他知道越十七只是因为委托说的这番话,可他真的不会——他想抗议他会武,可话道出口又心虚不已,会武和不会其实没甚区别……
平日里的惫懒到捅了他一刀,可倘若不是他武功烂的出奇,可能早被杀了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现在的情况简直要了他命了!
他试图说服越十七:“你如果外边受寒了,对我来说也不划算啊,我可是雇主,你要是伤了护不住我,如何是好?”他一咬牙,把后边的话说了出来:“我懂医的,你的腿若是再受点凉,之后肯定疼的不行,你不如先治了再说——”
“无须你管,我杀人足够。”
冰冷的话音把他的话堵了回来,谢闲知道没法再说了,他现在做的就是在石头上撬缝,可不容易了,于是他岔开话题:“其实我俩睡马厩也成啊,那边还空旷些……”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我也不会离你三尺,马厩必定有人,也不会犯共一室……”
“……不成。”
这次越十七似乎犹豫了片刻,她仿佛想起什么,看了眼谢闲,又淡淡道出口。
谢闲眨巴眼看她,很是疑惑:“为什么?”
可就算谢闲怎么追问,越十七也没有回答,等到谢闲偃旗息鼓,大败而归灰溜溜退回屏风后,越十七抿抿唇,只是她不想欠人人情。
她看向屏风,谢闲像闺秀般缩在后头,大概像个抱着壳钻进去并手并脚被拉出一点就要闹上吊的小王八,朱老夫子似的要顾全人的名声。
越十七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在摩挲着脸上的伤疤。
姑娘家?她连人都不是,不过是要拉着人同下地狱的厉鬼罢了。
她似乎看到了那场大火,人的尸体被烈焰焚烧,她闻到了萦绕不散的焦臭味,原本活生生的人去皮脱肉,白骨也被烧得森森,她瞪大眼,看着红色的火光里,有人在笑。
她闭上眼。背后的剑很冷。
于是越十七又不动了,她坐在椅上,像是陷入了死寂,直到房间内的灯烛被熄灭,万籁俱静的时候,她仍然像块石头一样立在那里,无声无息,无死无活。
可谢闲睡不着。
习武之人的呼吸声是难以察觉的,他知道,可这并不能说服他室中没有他人存在,他不是抱柱的尾生,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只知道女子处世本来就很不容易,不管是怎样的女子都是如此,他越是知道这般道理。
越是感觉躺在这里浑身发痒,双眼快和铜铃比大小了。谢闲终于憋不住,他直接起身,蹑手蹑脚想要去外边廊边蹲着。
谢闲走到门前,看见越十七抱胸坐在木椅上,室内有月光照进来,他连她的羽睫也看得清楚,她闭着眼,没有白日里的浑身戾气,倒像个真正的双十的姑娘。
给她的毛毯放在一边,她真如同之前所说的,没有出圈一步。
澄清的月光将她面上的伤痕映的一清二楚,可他却不觉得可怖,或许是因为不是第一次见了,也许她忘了,但他还记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虽然好像变了,但似乎又和那时候的人一样,他说不清。
他想把薄毯给她盖上,但伸出手又放下,他还是不敢。反正他就是怂的自在。
谢闲抬起下巴,他呼了一口气,打开门——到门槛边上睡着也算是三尺之内吧?
门无声无息地推开,谢闲正想迈出步,一点银芒确照亮了他的双眸,沾染血气的刀刃上遽然倒映着谢闲愕然的脸。
“是你——”
木屑飞出,那柄剑如毒蛇游走般刺向了他的眼珠,他刚想仓皇退后——道祖保佑,他还记得轻功怎么使!
他后襟被人一攥,整个人直接滑到了后边去。
一把剑架住了另一把,从他身前挑出来的剑身上满是铭纹,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活了过来,苍凉又锋利。
“跟了一路,终于有胆现身了?来了,就把命留下!”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