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擎天的松柏中照下，墓园中不知愁苦的鸟儿欢快地唱着曼妙的曲，沉夜一动不动，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像个泥塑木雕的人。
“……为什么，是‘楚’？”
过了许久，沉夜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嗓子像是被灼伤，变得干涩喑哑，皱巴巴的无从舒展。九重天的目光也转向了墓碑：“……因为他们的父亲姓楚。不过我想，他们应该更愿意随他们母亲姓云。”
“只是他们离开的太早，没等到他们的父亲先死，连阿榆都被改了姓氏迁到了这里……”
九重天走上前去，他俯下身，拍了拍写有“爱子楚澜之墓”、“爱女楚榆之墓”的花岗岩，淡淡笑了：“阿榆阿澜，睡的好么？又过来看看你们，这次带了你们在游戏里的朋友过来见你们，可不许絮絮叨叨抱怨个没完没了。”
“你们虽然很讨厌谈论自己的出身，但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沉夜的。”
九重天看向沉夜，沉夜也看向九重天。
沉夜点头。
“……有一对双胞胎姐弟，他们的母亲个性刚强，因为丈夫外遇还被小三找上门来，母亲一怒之下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之前的城市，单亲母亲虽然很辛苦，但他们如同许多小说里写的一样，过得很幸福。”
“这对双胞胎出生时间大概相隔一两分钟，虽然一个话很多一个几乎不喜欢说话，但他们确实是实打实的姐弟。姐姐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姐姐，弟弟也从没把自己当成弟弟，姐姐虽然不想当弟弟的姐姐，但也绝对不愿意当弟弟的妹妹，这两人从小打到大，姐弟俩谁也不服谁。”
仿佛看到堂弟臭着脸对着他说着过去，九重天背过身：“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小时候就是在母亲面前友好，在背后吵得不可开交的那种姐弟。”
“只是好景不长，之后他们的母亲因病去世了，两姐弟不得不战战兢兢地生活，活泼的弟弟逐渐很少说话，姐姐也变得愈加沉默，他们在家也很少交流。他们也没什么亲戚，母亲生前好友的帮衬也只是一时，母亲的积蓄因为医药费花去了不少，剩下的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会到捉襟见肘的地步，最后终于到了连学费也无法支付的时候，姐姐想要辍学打工，没想到和班主任提完再回过神来，弟弟不见了。”
“姐姐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不管怎样自己都是姐姐。不管之前对对方有多嫌弃，他们现在只剩下彼此了。姐姐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找了弟弟很多天，终于找到了和小混混混在一起的弟弟，姐姐叫他滚回家，弟弟吼姐姐让她滚不要管他，两姐弟直接在众人面前打成一团，打的双方都鼻青脸肿也没停手。最后姐姐只做了一件事，她从地上爬起来，把捂在兜里的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叫弟弟现在马上滚回家。”
“弟弟不信姐姐会动手，他嘲笑他根本没把她当姐姐少在这惺惺作态，可是他刚转头姐姐就毫不犹豫把刀刃往里送，血滴到了刀上。”
“弟弟吓坏了，姐姐只是站在那漠然地看着自己，他几乎是哭着质问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又吼着自己不过比她晚出生一分钟她凭什么多管闲事，姐姐只是很冷淡地对他说——”
九重天的话语似乎与幻觉中伊苏的自言自语重叠了。
——“你问我为什么，没什么为什么，别废话，因为我是你姐。”
——“早一分钟也是你姐。”
——“你到底回不回来？”
“后来姐姐才知道弟弟出去鬼混是想干黑活供姐姐读书，因为他听见了姐姐对班主任说要辍学的理由，弟弟也是后来才知道姐姐发现他在城市最混乱的街道因为害怕才把刀子揣在身上。弟弟试图说服姐姐换人辍学，但他用尽各种理由也没办法，甚至他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架姐姐眉头也没皱一下，她只是淡淡说他刺的绝对不会有她快。”
“弟弟最后屈服了，姐姐辍学打工。弟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拼命读书，拼命拿奖学金，连跳数级。姐姐则是干过很多活，只是她不管在哪枕头下都会放一把刀，日常也是刀不离身。”
“姐姐在网吧打工的时候逐渐接触了网络游戏‘天衍’，起先只是因为有人上厕所请她帮忙随便操纵一下人物，结果一回来被她无师自通的走位彻底吓住。网吧老板人很好，他也知道姐姐目前境遇，后来看到姐姐玩起天衍，他刚好想起有相熟的战队要招女队员，又见姐姐长得不错，就把姐姐推荐了过去。”
“那时微光战队还没有现在名气那么大，战队因为换了赞助商，赞助商指名要找美女队员增加爆点，战队不乐意，因为女子选手只有极少一部分实力出众，剩下百分之九十都是花瓶。可惜战队拗不过赞助商，挑挑选选和赞助商扯皮之下，就暂时留下了双方都勉强满意的姐姐，入选大部分还是看在她的长相上。”
“可进入战队的姐姐完全是以一种恐怖的势头在进步，从第一场正式比赛开始，之后的势头更是不可遏制，她和后来进入战队的队员饮血也被玩家称为黄金搭档。”
“后来不管是微光的谁都庆幸当年留下了姐姐，虽说她成就了后来的微光夸张了些，但没有微光的黄金搭档就没有今天的微光却是所有天衍玩家都公认的。”
“过了几年，不断跳级的弟弟毕业了，弟弟和他人合伙创建了一家建筑公司，事业发展的也很顺利，姐弟也都把贷款都还清了。只是一天，姐姐出了车祸。”
“下半身瘫痪，右手粉碎性骨折，饮血突然跳槽其它战队，姐姐被单方面分手，虽然手伤养好或许回去也没用了，可她没想到等她手勉强能操作后，微光解散了。”
“一系列事下来，姐姐垮了，这时是发展事业紧张期的弟弟咬紧牙关抽出时间陪着姐姐到处走、继续把天衍玩下去才把姐姐从崩溃中带了回来，当姐姐回到现实，看到面前弟弟憔悴的脸，阿榆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九重天顿了顿：“她说，她一辈子只哭过那么一次。”
鸟鸣声环绕在整个墓园，小鸟扑哧翅膀飞向云际，九重天蹲下身，他用衣袖擦了擦面前的墓碑，眼神专注地盯着视野中的文字：“原本……原本这样下去，他们就会像这世上所有的人一样，迎来happyend。”
“但他们被他们的生父找到了。”
“小三生的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监狱进过好几次都是被生父捞出来的，生父对他日益绝望，但因为生父身体上的原因——姐弟俩的生父是个固执己见的男人，他精液稀薄却因为男性自尊始终不去医治，所以这么多年即便出轨无数次也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一想到自己慢慢老去偌大的家业却无人继承就极度焦躁，过了好几年，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对双胞胎子女。想起前妻，年纪大了的生父也开始有了愧疚的情绪，他想要好好补偿他们。”
“只是派去劝他们回家的人全被姐弟骂的狗血淋头，你知道，这对姐弟是敢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架的人，连他们的生父也没法强迫他们。”
“然而生父现在的妻子，之前的小三却怀恨在心。小三能忍下那么多年的所有依仗都是自己儿子，没想到丈夫居然要换继承人，而且是要把公司给姐弟两人。于是趁着丈夫打压前妻儿子公司迫使他低头，小三买通了弟弟的朋友，半真半假的说了弟弟不肯认祖归宗的事，只是说因为找不到机会想要和姐姐单独谈谈，鲁莽的朋友答应了一切，在弟弟被困在公司无法脱身时，他自告奋勇去接重新开始上大学的姐姐。姐姐因为认识弟弟的朋友，也没有起疑心。”
“姐姐再次出了车祸，这次，姐姐没能再醒过来。”
“愤怒痛苦的弟弟用尽一切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他恨不得捅他粗率的好友几刀。楚家一手遮天，警察全无作用，绝望的弟弟带着枪去了生父的住所，想要和害死姐姐的人同归于尽。”
“生父不在家，在家的只有小三和她刚出狱的儿子，在争执间，阿澜开枪打中小三的左腿，小三儿子打中阿澜的心脏。阿澜倒在血泊里，再也没能站起来。”
“闻讯赶来的生父悲痛交加，他想开枪杀了妻子，小三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直接告诉她的儿子并不是生父的亲生儿子，告诉他他已经断子绝孙了，然后开枪自尽。她儿子最后也进了监狱被判死刑。生父一下子垮了，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什么都没有了。”
九重天讽刺地笑了起来：“不，他还有他庞大的家产和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这对他来说，不也是个挺好的结局吗？”
九重天站了起来，他望向天际：“……在他们生前，我只和他们见过一次，还是那位伯父逼我过去的，当时我直接和阿澜阿榆摊牌说我是过来说公式话，他们听了反而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让我觉得也许有这样的弟弟妹妹也不错，可我没有再留意他们。”
“之后知道他们已经死去的我在游戏里遇到了他们，我非常非常惊骇，最终和你一样去了不沉谷，明白了一切。”
“相处到后来，了解了全部事情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遇到他们。我真的后悔、真的后悔的不得了。”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们想要留在游戏的执念是什么——他们只是想让对方好好休息一下。那段时间忙的不可开交，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开开心心地玩过游戏了。”
喉咙干涩的不像话，死死绷紧背脊的沉夜嚅动了两下嘴角，他慢慢开了口：“……这些，你什么都没和他们说？”
九重天猝然揪住了沉夜的衣领，他眼如寒冰：“……你要我怎么说？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死了吗？告诉他们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所以你们可以安息了吗？！”
“……即便他们灵魂会消失也不说？”
“……我宁愿他们至少死后能在游戏里自由自在的活着。”
回应给九重天的是青年呼到他脸上的一拳。
九重天跌坐下去，愤怒的沉夜猛烈地攻击着他，无名光火直冒的九重天挥拳也迎了上去。
“你没资格为他们做决定！”
“那么你以为你算什么？！”
“……所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们。该做出决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你会知道他们自己做的决定就一定就是对的？你会知道他们会乐意从你口中听到他们都已经不在了的话吗！”
“我知道！”
“沉夜之渊，你把我的狮鹫要过去不就是想要他们做你的家人吗，看着他们离开你很开心是不是？”
“闭嘴！”
沉夜一拳砸向九重天的脸，眼睛乌紫的神殿会长脑袋往后一磕，发出一声闷响。沉夜往边上吐了口血痰，他目光冰冷地望着九重天：“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比你清楚，我比你清楚的多！”
盗贼的吼声近乎失控。
他们曾经对他说过，那是他自己的事，所以交给他自己决定。
所以，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该怎么做。
“……随便你。”倒在地上的九重天像是觉得阳光太过刺眼，他偏过脸，草草捂住眼睛：“随便你。”
或许骑士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但他没法去做。
没有再对地上的神殿会长说一句，嘴角染血的盗贼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墓碑之前，他凝视着墓碑上的文字许久许久。
“不公平。不公平。”盗贼说。
你们走的太早，我遇见你们太晚。
我永远也没法看见你们吃惊的样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