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美已经在廊下等了将近三柱香的时间,心里一遍遍回想着吕瑛看到少族长后的表现,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烦躁。可惜此刻身处后宫不能造次,只能掐着掌心立在原地凝神捕捉侧花厅里的动静。
花厅中两个女子的对话还在进行,吕瑛小心地张望过四周后向前挪了挪坐到绣墩的四分之一处,低声宽慰失神中的苏越雯:“娘娘久居深宫大概不知道,外面都在传说天子陛下为了得到皇后表兄——赵国主的援护,忍痛丢下两情相悦的贵妃娘娘转而去与皇后周旋呢。”
“赵漳先是不顾陛下的颜面自立为国主,接着又厚颜无耻地回头以援护为由逼迫陛下离开本宫的身边,实在可恨!”被戳中痛处的苏越雯用扇柄狠狠地敲向榻面,咬牙切齿地低咒道。
咚的一声敲在了蕴美的心上,她不禁向前移了两步闭上眼,额际青筋跳动片刻后再睁开时,眸中仿佛闪着幽光般地盯着花厅紧闭的门扉。
“臣女也为娘娘和陛下感到不忿。”她内心毫无波动,却露出同仇敌忾般地表情低首附合:“皇后殿下竟然仗着家族势力让陛下只能冷落于您,真不知让中京里多少少女对爱情大感失望了呢。”
苏越雯为吕瑛的同仇敌忾感动不已,然而感动之余又觉得无奈:“你的话,让本宫备感关怀。只是现今时局动荡,本宫又实在无力帮扶陛下一二,要真是为了朝堂平衡也实在怨不得陛下。”
“其实,让众多世家小姐们觉得有蹊跷的倒不是陛下。”吕瑛犹豫再三,鼓足勇气对面前的贵妃说:“要说皇后殿下的背后有赵家的势力,娘娘背后不也站着苏相吗?陛下何必舍近求远,为了已经不忠过一次的赵家放弃一直忠心奉天的苏家势力呢?”
“呵,本宫那个叫什么娘家?”苏越雯冷笑一声,讥讽:“不过是些在本宫得宠时环绕身边的小虫子,现在看陛下不再宠爱本宫早就销声匿迹另寻出路了,你在外面应该对苏相宴上送女的香艳事迹有所耳闻吧。”
吕瑛眼神悲切,小嘴张张合合半天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被苏越雯现实凄凉的话震惊到了一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打抱不平道:“苏相也未免太过无情,即使想要进一步在朝中扩张势力也不能不顾骨肉亲情啊!何况听父亲说,苏相得势正是在宫中传出娘娘荣宠的消息之后,……就是冲着这点也不能翻脸无情至此,今天入内听到娘娘的境遇,实在是令臣女垂泪。”
“扩张势力?苏家不是奉天派的?”苏越雯细眉紧蹙,攥紧手里的折扇确认。之前苏明鹤为了劝说她入宫,曾经声泪俱下地痛陈朝中众人各怀鬼胎,陛下心怀百姓却无力施展的困境。现在竟然说那些声称只要她入宫,即使终年不能得见天颜也可以镇住朝中各方势力,让天子一脉得以喘息的说辞全都是假的?!
“您不知道?”吕瑛含着声音嘀咕了一句,随即后悔地掩住嘴,眼神闪躲着从绣墩上一骨碌跪倒在地:“是臣女妄言了,请娘娘恕罪!”
苏越雯看到吕瑛的反应,心中却对自己的猜想更为笃定,厉声喝问:“先如实回答本宫的问题,若有半分作假定饶不了你!”
吕瑛伏低脑袋沉默了半晌才为难地回答:“从最近臣女收集到的一些信息来看,朝中属于奉天派的高位大臣只有家父和林中辅。”
“你一个闺阁女子收集那些大臣势力信息做甚!”苏越雯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面前的后脑勺,严厉地喝道。
身体剧烈短促地抖动了一瞬,吕瑛惶惶不安却铿锵有力地回答:“臣女、臣女即将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家族里去了,作为家里的尴尬存在,臣女根本不敢奢望吕家到时能提供多少支援,所以才想要尽可能多了解一些局势,要是可以帮助未来的夫家重新获得驻足之地,就算是没有情意也能多被敬重一二吧。”
“啊!”苏越雯内心装着恶魔的瓶子砰地被人拔开了木塞,吕七娘说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境况,之前她被苏明鹤的话框在错误的做法里,总认为只要让苏家得势就能把陛下的视线固定在她的身上。“起来吧!今天与七娘的一番对话,本宫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娘娘是说?”
“是本宫把因果想颠倒了。”苏越雯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呢喃了一句,便又把话题引回到吕瑛收集时事的事情上:“你说你收集了不少时势相关的信息,呵,那本宫倒要考考你。”
立在贵妃榻边上的吕瑛心下一松,双手却交握在小腹处紧了紧:“您请问。”
“既然苏家和赵家各为一派,那你看着谁的势力更大一些?”
“正所谓花无百日红,朝中的势力也不过是东风压西风而已。”吕瑛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层铺垫才切入正题:“娘娘入宫前,四大国主中一直是以赵家势力居上,中廷这里则是四相各占优势。不过这种散乱的局势在娘娘入宫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苏相不仅将众人放在赵家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甚至在中廷也获得了众多官员的投诚及拥戴。直到不久前有风声传出说陛下念旧又回到了皇后殿下的身边,赵氏的势力才重新有了起复的迹象。”
“这么说来,陛下对本宫与皇后的宠爱极大的影响到了前朝的势力分布?”
“臣女不敢妄下定论,但是从最近后宫与前朝的变化来看应该是的。”吕瑛腼腆地笑笑,似乎对于这么直接表达自己意见的状态有点不习惯。
“那么你说,本宫如何能夺回陛下的青睐?”
“臣女觉得,陛下对娘娘的青睐从未消失。刻意远离娘娘不过是苏相的举动太过出格,引起了陛下的警觉才不得已而为之的,证据就是娘娘的嫡妹入宫才得了个贵人。”
这句话说得正中苏越雯内心,让她顿时觉得吕瑛顺眼不少:“本宫想夺回陛下的宠爱才不是因为娘家的死活,陛下就是本宫心中的万般颜色,若失了这些颜色本宫就只剩下形如枯槁的躯壳,活着也没有了生机。”
“果然,臣女就说娘娘和陛下才是真爱嘛,”吕瑛眼睛里闪着光芒,“之前还有小姊妹跟臣女打赌说陛下与皇后殿下的青梅竹马才最是相爱,与娘娘只是做个样子什么的,可把臣女气坏了。”
“哦?为何要与本宫装出恩爱的样子?”
“当然是为了做给外臣看,好以此打压赵家的气焰。”
用她打压皇后的赵家,用皇后打压她身后的苏家?苏越雯电光火石间总觉得自己理顺了很多事情,也终于知道那隐隐的违和感是为什么了。她扬起眉尾朝身边的绣墩示意:“哦,七娘的想法很是有趣呢!坐下来具体给本宫说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吧。”
吕瑛心中大定,重新挨着绣墩的边缘坐下,小心翼翼地觑着苏越雯的脸色说:“臣女身边的几个世家女子都在猜测,陛下之所以会突然冷落娘娘,其实是因为苏相的势力增长超过了陛下允许的范围,这才想借冷落您来警戒一下苏相。”
苏越雯在短暂的怔神过后表情扭曲了一瞬,狠下决心似地反问:“也就是说,只要本宫与朝中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陛下就能放心地到本宫这里来了?”
“……娘娘想要自断与家族的联系?”吕瑛的声音轻微颤抖着。
“家族也并未给本宫带来什么好处。”
“话虽如此,但世人对于后宫与前朝的联系是天子用来平衡时事的论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臣女只怕娘娘真的与一干势力撇清了关系,陛下倒反而不来了。”
苏越雯从榻上支起身激动地盯了她片刻,突然伸出一手牵住对方的手:“七娘思虑得极是,想来已经找到对策要教本宫的。”说着还一边挥手赶走了花厅里服侍的众人,等宫女太监全都退干净,才难掩热切地双手握住吕瑛的手补充:“如何才能令陛下长久地留在我的身边?”
“娘娘只要陛下一人?”吕瑛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与苏越雯的脸上来回打量,似乎不大相信后宫中竟有不在意权势的人:“真的……不想要皇后的宝座?”
苏越雯脱口而出自己的愿望,“不瞒你说,我所求的不过是与所爱之人两情长久而已,至于皇后的宝座……”顿了顿,嚼着皇后两字纠结片刻才笑着表示:“若是成为皇后能更方便我们长相厮守,那倒也不是不想要。”
吕瑛眼眶微红,大为感动地反握住苏越雯的手,赞叹:“娘娘为了陛下不惜放弃所有的样子让臣女再次相信,世间还是有真爱的。您放心!臣女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您,若您能得偿所愿,也算是圆了臣女幼时的梦想。”
“七娘现在已经不相信世间有真心相爱的人了吗?”完全被打开心结的苏越雯听出了吕瑛话里的意思,目露同情地就着交握的双手把吕瑛拉到自己身边问。
眼神微黯,吕瑛用自己的低嫁糊弄道:“您也知道,臣女就要嫁给不通文墨的武人家族了。对方连呤曲作对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谈何心意相通。”
“可惜现在陛下不来我这里,不然倒是可以帮帮你。”苏越雯见状心下不忍,倒是皱着眉头努力地为吕瑛思考起方法来:“这样吧!我去跟陛下说对你一见如故,先用缓兵之计拖一段时间。”
大可不必!她还想早日脱离吕府出去自由自在呢!吕瑛简直要被这个虽然傲娇但心思简单的姑娘吓死,下意识摇头拒绝:“我留在中京就无法帮助娘娘了。”
“那你自己呢?”
“只要心不被束缚,无论人在哪里都是自由的。”吕瑛淡然地笑了笑:“既然无法像娘娘这样找到一个可爱之人,那就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好啦!”
“也好,自古女子多入魔,长情又只得郁郁,看谁不如是。”苏越雯怜悯地看着面前故作轻松的女子,闷闷不乐地感叹。
“臣女想问娘娘一个问题,”吕瑛把歪掉的楼引回原题:“若是陛下没有了掌管天下的权力,您还会爱他吗?”
苏越雯想也不想地点头:“没有不是更好,那样他也不能三宫六院了!”
果真还是个思想简单的小姑娘。吕瑛藏好心思抬眼正视苏越雯,郑重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吕瑛会说服北堂家去攻打那些小型自治国积攒实力,只要实力足够就能转头去找四大自治国的麻烦。娘娘这里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让陛下知道,臣女这么做是被娘娘对陛下的爱恋打动,所以自请与娘娘结盟成为陛下收复治理权的先锋。这样,娘娘虽然表面上与朝中任何势力都不相干,实际上却能成为陛下不可或缺的后盾,之后陛下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独宠娘娘了!”
“谢谢七娘!”苏越雯兴奋地将吕瑛的手拉到胸前上下晃动着:“但是也不能让你白费功夫,七娘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
吕瑛神伤地向侧边低下头:“嗯,那就麻烦陛下赏臣女一道婚配自由的旨意吧!”
苏越雯不禁微微松开手,喃喃:“七娘……七娘放心,我一定会帮七娘把旨意讨过来的!”一个女子若想要获得确实的自由,光是婚配自由只怕是远远不够的。既然吕瑛豁出一切来帮她,那她势必也要为对方多想几步。
两人又絮叨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开始西沉宫女在门口提醒,苏越雯拉着吕瑛约定好通讯方式才意犹未尽地放她离开。
蕴美默然无言地跟着,直到走出宫门才一把扣住吕瑛在身侧摆的手腕解释:“少族长没有监视你的意思,今天扮成车夫只是为了能见你一面。”
吕瑛停下脚步听她说完,平静地转动着手腕挣开束缚,留下一句不知要说给谁听的“我知道”,转身急走几步登上马车敲了敲车厢道:“少族长,麻烦您送我们回府吧!再晚些恐怕府里就要派人来寻了。”
北堂泓朝蕴美使了个眼色,也不管对方看没看见就跳上马车扬鞭向吕府赶去。
留下蕴美怔怔地瞥向自己仍保持抓握姿势的左手,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情顿时向下一沉,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暮色。脑子里循环往复着在宫里用秘术看到的每一个画面,恍惚间又听到吕瑛说:
“臣女想要婚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