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花费许久工夫,试图与温绍棠澄清一二,又或同他商量着,让自个儿好过些许。奈何他三言两语,便打消了沈浮的心思。
如今不过是卯时,天色朦胧,衬着西边残留的月影儿、与东面如霞似火的红彤彤冬日,愈显得枝头低垂的堆雪冷冷清清。轩窗留了缝,檐头挂着的冰棱融作水珠子,经得寒风轻拂,便晃悠悠落进屋里,砸在窗台旁,溅作一瓣儿凉薄的花。留下深浅印记,不似水渍,倒像啼痕。
她辗转数回,却是再难入眠了,不禁心生烦闷。又是好半晌,待熬到腹中饥肠辘辘,方才不得不起身,唤黄鹂进来伺候。
谁曾想将过不久,约摸着,也仅仅是小半个时辰,她便听见黄鹂唤道,“少夫人,正院那儿又遣人来了。这回不是吴嬷嬷,乃是海棠姑娘。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海棠?哦,是她呀。”沈浮略一思量,“请进来罢。”
黄鹂应下,“诶。”
一行人候在门外,唯独海棠自个儿踏入房门时,正见沈浮倚在榻上,身后垫着鸳鸯枕,满面倦色。她昨日里几次三番的折腾,又未施粉黛,起初宛若抹了胭脂似的唇瓣也难免略微泛白。更冬日被褥厚重,她埋在其中,娇小可怜得堪称弱不胜衣。
海棠拨开珠帘,她循声望去,正巧儿与海棠四目相对。
“莫要行礼了,坐下歇一歇罢。”她话音刚落,便掩唇低咳几声,继而蹙着眉尖,摆出病弱的作态,叹道,“你若是奉母亲的命令,教我过去的,那我今日恐是要对不住你了。”
“瞧少夫人这是说甚,奴婢身份低贱,哪儿担待得起您一声‘对不住’?”海棠连忙接过话,没敢再让沈浮讲下去。她面上是关切的神情,可打量着沈浮时,难免添了几分探究,“方才听您连连咳嗽,难不成是着凉了?”
“不妨事,也并非是甚么要紧的病,只我自幼娇气,受不得劳累,昨儿……”话到此处,沈浮骤然停住,颇有些难堪的挪开眼,待到片刻沉默后,方才继续道,“虽如今还与你说着话,可倘如命我去服侍母亲,却……唉。海棠姑娘,我知你难办,若是你实在不好回禀,那我哪怕拖着身子,也得亲自与母亲讲清楚。”
“诶,少夫人——”海棠闻言当即来拦,“这可使不得。”
那面,沈浮抬手掀开被褥,便欲要下榻,“黄鹂,扶我起身。”
“少夫人,少夫人莫急呀!”见她这般,海棠只得顺势一再阻拦,口中不住劝说道,“您误会了,若您身子不适,夫人又怎会那般苛刻,非得让您过去?您且躺好,万万不可再受寒了。”
半推半就之下,沈浮正中下怀,而海棠对着她却在心底思量开了。
甚么体乏,不过是被吕氏磋磨狠了,不愿再去受辱想出的对策。她听从吕氏的吩咐前来不假,可不似吴翠芳那蠢货,她还得顾及着吕氏的名声。如此一来,如若要逼沈浮过去,便得……
“海棠姑娘,”沈浮轻唤着朝她招手,“你过来。”
海棠迟疑不决,“这……”
“不过是托你与母亲传句话。”沈浮笑道,“又不做旁的。”
她两相斟酌,再笑吟吟的走近几步,“少夫人说笑了,奴婢是怕自个儿从外头来,浑身的寒气惊着您。”
“哪儿有那般娇贵。”话罢,沈浮拉住她的手,教她在榻边坐下,“来。”
“少夫人?”海棠不明所以。
还不等她问出个究竟,腕上便被套入个镯子。那手镯是金的,宽有一寸余,沉甸甸的坠着,色泽锃亮,雕着鸾凤纹饰。因其工艺精致,故而这金镯虽过于惹眼,却并不俗气。
“呀!”她反应过来,连忙将东西往下捋,“您这是作甚?太贵重了,奴婢可不敢收!”
“诶诶!诶你别取下来!”沈浮则是连忙摁住她,借着衣袖遮掩,将那金镯子压实了,口中说道,“哪儿有请人做事,却不与人报酬的?海棠姑娘只管安心收下。”
沈浮情真意切,可海棠仍是不敢收的。她迟疑半晌,虽不知沈浮从哪儿得知她贪财的消息,但斟酌着利弊……她婉拒的话刚欲讲出口,便又听沈浮说到。
“打从头一回见着你,我就晓得你是个好的。”见海棠循着看过来,满面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浮略作停顿,轻叹着气再道,“我伶仃着嫁入侯府,本也不求甚么,可如今这般情形却也是不曾料想过的。海棠姑娘,我无意与母亲争执,只眼下这身子不争气……”
四下无人,黄鹂低眉垂眼守在一旁似个木桩子,海棠敛着眼睫暗自思量,沈浮却又塞了个金锞子过去,“还需劳烦姑娘为我带句话,便讲:媳妇并非有意忤逆,实乃病痛难忍,恳求母亲替我请个郎中来……待我好些了,定当亲自过去与母亲赔罪。”
不似方才那般,连赏赐都不好拿出去,这回呀,不仅有了缘由,连让人猜疑的说辞都无有。镯子是收买她的,而那金锞子,则是教她回去好给吕氏一个交代,免得被问起时,反倒惹人疑心。
“少夫人这便见外了,不过是几句话,哪儿能让您这般赏赐奴婢?”答应归答应,海棠面上总得推却着,“不妨事,不妨事!”
“你快些收下罢。”沈浮将东西塞进她手心里,又被推出来,难免着急,险些误当她真真儿不要。可见她半步不挪身,顿时心下稍安。往返三两回,等其确确切切应允了,沈浮方才松下一口气,抿着唇朝她笑,“你若不收,那才是见外呢。”
“那奴婢可得多谢少夫人赏赐了。”海棠笑吟吟应着,“您安心,奴婢定然将您所嘱咐的话呀,一字不差的带给夫人。”
沈浮也顺着话讲,“有劳你。”
既已是谈妥了,海棠就不曾再多留,同沈浮客套少顷后,便起身告辞了。
等她离开,沈浮不禁长长吐着气,搭在被褥上的手指紧紧揪着,力度之大,直待指尖儿嫣红、指节青白,好半晌方才松开。她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一旁的黄鹂,轻声问她,“你方才……都听着甚了?”
“奴婢……奴婢……”黄鹂霎时一慌,目光瑟缩着望向她,又连忙跪下,“奴婢什么都不曾听见!”
闻言后,沈浮略有些愣怔,“你这是何故?我不过是问句话罢了。”
她被杜氏教养大,虽无有学过后宅手段,可宗妇如何管家,抑或与底下人如何相处,她却是清楚的。精简着说,无非是“恩威并施”四个字儿。她在长宁侯府中人微言轻,恩呀威的都与她无关,那便只有利诱了。她嫁过来孤身一人,但金银这等俗物半点儿不缺。因此,她满心忐忑的用了最浅显的招数,更生怕自个儿落了人话柄,却不知,正好戳中了海棠的短处。然,待海棠走远,她又紧张后怕起来,这才病急乱投医,与一旁的黄鹂搭话。
谁知……好似将黄鹂给吓着了?
“你方才半句都没听么?”沈浮微讶,“那你在作甚?”
黄鹂将她此举当做敲打,更是半点儿口风都不敢漏。继而,黄鹂战战兢兢的瞅她一下,再紧跟着低下头,恨不得叩几个响头以表忠心,“是奴婢不好,此前竟在您讲话的时候走神儿……少夫人信奴婢呀,奴婢如若胆敢骗您,定当要遭受天打雷劈!”
“……啊?”她心下一惊,有意询问黄鹂为何许下这般毒辣的誓言,奈何话音刚出口,顿时见她面色惨白,便并未再讲下去,“瞧你这样子,倒似是也病了……罢,今日你便好生歇着,无需在我身边伺候。”
沈浮的言辞愈发验证了黄鹂的想法,可她又不敢多问,只得唯唯诺诺应了,“奴婢领命……”
尽管沈浮在府里说话不算数,也终归是个主子。她这等奴才,被吕氏随意遣来应付人,本就是个胆小没用的,如今被沈浮不经意的这般一吓,哪里还敢在她面前显露半分背主的念头?当然,不论是事关收买海棠的歪打正着,以及对黄鹂施威的阴差阳错,沈浮对此皆是一无所知。
甚于在寝中独独剩下她自个儿时,她还茫然蹙着眉,嘟囔道,“怪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面,海棠早已将腕上的金镯取了下来,又碍于它着实宽厚,连收进袖袋中都能坠出个模样来,只得将其藏在胸襟里。她踏入正院,惯来笑吟吟的俏脸愈发地讨喜,迎面便朝着吕氏跪拜下来,口中道,“夫人,奴婢虽并未将少夫人领来,却又有喜事一桩要报与您!您猜是甚?”
“哦?”吕氏听闻她这般说,果然不曾去追究沈浮的事儿,转而问道,“是甚?难不成逢年他要将那沈家女给休了?”
“您这话讲的……”海棠清楚吕氏对沈浮有多不喜,可亲耳闻得此言,哪怕伶俐如她,也难免语塞一霎。她转而笑开,再解下挂在腰间的荷包,故作俏皮的双手捧上,奉与吕氏,“您瞧瞧。是那沈家女呀,年幼无知,欲要对您服软了哩!”
吕氏抬手拿过荷包,打开一看,“我还当是甚,不过一小锭金子罢了……”说到此处,她话音骤断,噗嗤一声笑起来,“呦,沈家女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