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宁家

是夜,月朗星稀,冷风幽幽,呜咽而过。
荒废已久的宁宅大门半掩地开了,登时从中掠出一道风,带着一丝血腥的气味,要吹透到人的血肉,冷到骨子去。
乌行潦是一位道人,他着黄袍广袖长身立于宁宅大门门口,分明生得一副修眉凤目,在这昏昏月色之中,却让人瞧着诡异。
因为从他那面如冠玉的样貌上,看不出乌行潦具体的年龄。
若说他刚二十岁出头,没人会觉得奇怪,说三十五六岁也正好,不显年轻也并非苍老,只是莫名缺了生气。
乌行潦在门口停顿少许,他仰头望向已经斑驳地看不清字迹的牌匾,才迈步跨了进去。
叮铃……
待他刚刚走进门内,又是一阵风起,吹得身后大门吱呀一响,轻轻合上了。
乌行潦没有回头,迈步朝宁家深处走去,他腰上系着一个木柄刻花铜头的摇铃,步履之间有铃声清脆作响。
宁府是一座七进的大宅子,坐北朝南,自带东西两个跨院,荒废了二十多年,早已杂草丛生。
这座宅院占在安溪县最好的地势,本应兴家宜室。然安溪县正处横山龙脉之末,此龙脉呈东北走向,它偏偏正好踩在龙脉之上,逆脉而生,便成了绝佳的养阴之处。
天黑,视线勉强可见,风声如泣,一路似鬼影重重。
乌行潦右手在袖中掐着诀,越过一条抄手游廊,又穿过了三道月亮门。仿佛前边有人在领路一般,他一路分花拂柳,最终在西跨院中另一个小院子前站住了脚步。
寂静夜色,他听到了“噗忽”的一声细响,前方屋子突兀地亮起灯光,昏黄的光芒堪堪爬在他脚前,像是要等着他自己走进来一般。
乌行潦站在光亮之外,长眉一拧,他于深夜独自一人行至此处,不至于会怕,只是单纯地忧虑。
——这绝佳的养阴之处,生有厉鬼,这厉鬼如今,该被养成如何地凶残性子了?
半晌,乌行潦悠悠呼出一口气,还是推门跨进去。
前些时日,安溪县来了新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县令不信邪,他的第一把火,死活要烧宁家的宅子。
油和火相拥着被泼进去,然不声不响,半点火星子没能烧起来。
新县令又派人进入宁家探查,青天白日,进去的衙役们也没有一个再走出来的。
县令这下不信也信了,于是在一天前,又有三个道士领命走了进去,结果依旧没能走出来。
宁宅漆红的大门,彻底成了一张有去无回的血盆大口。
乌行潦推门而入,暗沉沉的光芒塞满了空荡荡的屋子,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三个道士。
两死一活。
死去的两个被砍了四肢,眼眶中两个黑漆漆的大洞,短短的一杵倒在墙角,明显不是个好死。
幸存的道人被悬在房梁上,四肢倒是健全,但一身杏黄道袍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他软软垂下的双手正从指尖不断滴下血来,在地上已经漫开了黑红的一大滩。
他明显也不是个好活,即使活下来,也再活不好了。
乌行潦不全是来救人的。所以他不急不躁,背着手慢慢绕着道士走。他步履看似随意,实则落脚处处有章法,每轻轻的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微不可察的痕迹。
一圈过后,他已经在地上踩出一方缚阵。
收脚站稳,乌行潦背在身后的双手结印一扣,便从袖中飞出一道白符,薄薄的纸片破空而去,要斩断捆着道人绳索。
他抬眸盯着上方道人,是个全神贯注的模样。
而就在这时,陡然风起,烛火噼啪跳跃,一道暗影呼啸着猛冲过来。那暗影犹如破竹般袭来,瞬息间要将乌行潦掀翻在地,却在他身前蓦地一阵大亮,暗影离他不过一寸之隔,猛地被弹开。
与此同时,悬着道士的绳索被斩断,乌行潦伸手一举,紧接着又一旋,袖间符印一道接一道簌簌飞了出去,符咒们拖着道人轻轻落在一旁,又围绕飞旋在他身边,结成阵法。
那暗影一击不中,光消散后又登时发起了第二次攻击,可它似乎除了横冲直撞在没有别的招数,几乎有些愣头愣脑的,依旧是直直撞了过来。
乌行潦凛然而立,在呼啸而来的腥风中,他二指夹着一张对折的符纸往上一划,竟凌空抽出了一把通体乌黑、不知何质材所造的长剑。
他握着长剑腾空而起,衣袖翻飞间剑气如虹,当下将冲过来的暗影劈成了两半。
暗影受了这一击,立刻散开,显现出一个青衫束发男子的身影。
不,是青衫的鬼。
乌行潦自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口中默念着咒法,长剑一斜,照着青衫鬼的面门又劈了下去,势要他当场魂飞魄散。
那青衫的鬼却像是呆愣住了,他不闪不躲,在长剑即将落下时,一个激灵地转身抱脑袋蹲在地上。
乌行潦一怔。
不知何故,他手上登时一顿,剑刃堪堪止住。然剑气未止,青衫鬼耳际三两缕黑发被斩断,飘飘坠下,一头青丝散开来,逶迤在地。
青衫鬼生前,时常遭人打骂,他不知道躲,更不知道反抗,只会用这么一个办法,来默默的挨过这一顿打。
他一只鬼孤零零的被束缚在这座荒宅,时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即使到了今天,有人对他举起手,他习惯性地就要去抱脑袋。
等了许久,青衫鬼也没有等到记忆中的疼痛落下来,他又从两条胳膊中侧了头,悄悄的拿眼睛去瞟后边的乌行潦。
他想,他不打我了吗?
他看见乌行潦站在原地,已经那把漆黑的长剑收了回去,黄袍的道人背手而立,确实是不准备打他了的样子。
于是青衫鬼偷偷摸摸的,等待着可以杀了乌行潦。
杀人,去感受他们的绝望哀嚎和炙热鲜血,是青衫鬼在死后唯一做的事,几乎已经成为本能。
乌行潦望着仍旧蹲在地上的青衫鬼,面上是一副温润如玉君子如风的淡然模样,可眼神太过冷厉,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乌行潦是青衫鬼的生前事迹的,如不出错,这青衫鬼便是宁家的大少爷,宁长非。
据说,是个傻子,在十三年前不知被何人,做成人彘悬于卧房而死。凡提到他,整个安溪县的百姓都能说上一两句:“那位宁家的大少爷?死得惨啊。”
可这又如何呢?
乌行潦正身处一座阴气冲天的荒宅。
他面前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厉鬼。
他应该做的是,超度这个厉鬼,送他下地狱,让阎王治他的罪,或者直接打散他魂魄,一了百了。
没错,就是这样。
符纸捏在手里,长剑也握在手里,可乌行潦就是伸不出手去。
他冷眼看着青衫鬼,看不见青衫鬼的身上还有怨气和戾气。他干干净净的,丝毫不像是一个厉鬼。
——反倒像是刚刚喝下了孟婆汤,忘却了前尘往事,即将要再去人世走一遭的模样。
然乌行潦感知掠过整座宁宅,也确实再找不到其它的鬼。
宁家的大少爷宁长非是个傻子。生前傻,乌行潦见着死后的他,认为他已经傻得捉摸不透。
哪有这样的厉鬼?
乌行潦下不了手了,因为他觉得这个抱着脑袋往旁边躲的厉鬼可怜兮兮的。
旁边还有着三个被他残害的生命,可他妈的见鬼的,乌行潦就是觉得他可怜。
一个傻子,生的不好,在宁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自然也活不好。好不容易长成了人样,又不明不白的被虐杀而死。
就算知道他是个厉鬼,可他摆出这般模样,乌行潦如何看,如何想,都任然觉得他可怜。
乌行潦心中郁气翻滚,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只是很会控制情绪,虽然控制到如今,脾气是越来越暴。
最后,他一甩手,一把解下了腰间摇铃,也不再看青衫鬼,径直将铃铛朝他甩过去。
还预备着要跳起来杀人的青衫鬼,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下一秒,他整个鬼都被吸进铃铛之中。
乌行潦拽着铃铛,收了长剑,一手拽了还有口气的道士,原路返回。
在跨出宁家大门那一刻,他身体却莫名一僵,重新挂回腰间的铃铛猛烈地发出声响,在寂静夜中尤为让人心惊胆战。
乌行潦收回脚,一手按住铃铛,他用力咬破舌尖就对着门外喷出一口血沫,一声大喝,“你休想拦我!”
登时,铃铛安静下来。
乌行潦快步走出宁宅,他将活的着道士放在县衙外,他已为道士止住血,并用法诀护住了心脉,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做完这一切,他往脚上贴了两张御行符,连夜出了安溪县。
他走的很急,所以不知道。
在宁宅西跨院的,临游廊的一间厢房里,已经落满灰尘和蛛丝的床后边,有一道暗门。
暗门连接着地下一间宽敞的石室,石室里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摆着一副猩红的棺材。
在乌行潦带着青衫鬼跨出宁家大门的那一刻,棺材猛的炸裂开了,在四溅的木屑中,缓缓坐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
女童眉眼乌黑,生的十分精致可爱,只是身上却套着大了她好几圈的破烂衣衫。
她裹紧松垮上衣,摇摇晃晃刚想要站起来,然耳旁利物破空声呼啸响起。女童右肩上猛的一疼,竟从墙壁之中飞出一条小指粗细的银色铁链,径直穿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银链脆响,从四面墙壁伸出来的铁链顷刻将小女孩上半身扎了个透。
鲜血大股大股溢出来,墙壁上渐渐浮现出道门八卦的印记——九九八十一道,可阴阳咒印却全是反着画的。
小女孩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她平静地坐回到地上,慢慢垂下头,用手捂住了脸。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角慢慢上掀,然后细声细气的,咯咯直笑。
“阿澈,阿澈,阿澈……”
“呵呵呵……”
“你还真是师父的好徒弟啊……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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